「憐,別說話,我馬上帶你去醫院,你不會有事的。」他倏地將她橫抱起來,沒發現自己嗓音微微顫抖,「忍一下,保持清醒。」
「伊東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法蘭西大使法尼斯看著眼前的一幕,驚疑地問︰「這位小姐是……」
「她是我的妻子。」伊東長政以法文這麼對法尼斯說。當他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人生至此第一次感到踏實的幸福。
在英籍醫生史耐利的手術室外,伊東長政神情凝重地等候著。
這時,小十郎驚慌的走進醫院,身後跟著一臉焦急的凜婆婆。
怕凜婆婆擔心至今未歸的憐,伊東長政第一時間便要鈴木到元町去通知她老人家。
「少主,」凜婆婆神情憂急地走近,「小憐她沒生命危險吧?」
他微皺眉頭,「我明明吩咐鈴木要你別來,你怎麼……」
凜婆婆注視著他,「听說她是為了阻止他人對你開槍才受傷的,老太婆我怎麼能不來看看她呢?」
「少主,會是什麼人對你開槍?」小十郎疑慮的問。
「顯然我擋到某些人的路了。」伊東長政神情凝肅,「雖然使館已通知警備隊全力緝拿嫌犯,但是小十郎……」他雙眼直視著管家,目光深沉,惡狠狠地說︰「我要你透過所有可能的管道,務必找出這個人,憐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要那混蛋陪葬!」他眼底迸射出仿佛想殺人的冰冷,咬牙切齒的說出這番話。
凜婆婆聞言驚疑的看著他。「少主,你……」她驚訝又高興,情緒有點激動,「你終于承認小憐是你的妻子了?」
他沒有回答,但也沒否認。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凜婆婆喜極而泣。
見狀,他蹙起眉頭,不禁有點尷尬,一旁的小十郎則笑了。
這時,史耐利醫生走了出來,伊東長政立刻走上前,以英語問道︰「史耐利醫生,我的妻子沒事吧?」
史耐利笑看著他,「放心,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尊夫人非常幸運,子彈既沒有留在體內,也沒擊中要害,不過這兩天她可能會有發燒的現象,最好暫時讓她留在這里。」
听史耐利這麼說,伊東長政大大松了一口氣。「我明白了。」他點頭並詢問︰「我可以留在這里照顧她嗎?」
史耐利一笑,「當然,我會請人幫你準備一張床。」
「謝謝你了。」
「不,是多虧了伊東先生,我才能拿到足夠的藥品。」史耐利由衷地說︰「我才真的要感謝你呢。」
「你客氣了。」話鋒一轉,伊東長政問︰「我現在能進去看她嗎?」
「當然。」史耐利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憐?他叫她憐?這是她來到橫濱後,第一次听到伊東長政喚她的名。
這是不是她的錯覺呢?因為腦子迷迷糊糊的,也許是她听錯了,是她太渴望他能那麼叫她,一定是的……
原來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心情,就算只是听見對方叫自己的名字,都開心得像是要飛上天。不過她的身體現在動彈不得,而且感到十分疼痛……為什麼?
為什麼她明明想睜開眼楮,卻辦不到呢?
隱隱約約地,她感覺有人緊緊抓著她的手,那是一雙又大又溫暖的手,帶給她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是誰呢?她好想看看到底是誰給她溫暖,但在這之前,她得先努力睜開眼楮才行。
不知奮戰了多久,憐終于看見一絲昏黃的、幽微的光線,接著,是從未見過的陌生天花板。
那不是小時候住過的鄉下老家的天花板,也不是在西園寺家那小小倉庫里的天花板,不是凜婆婆房間的,更不是伊東長政臥室里的……她到底在哪里?為什麼她的身體像綁了大石般沉重?
「憐?」
那似乎是他的聲音,是他的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天啊!她又產生幻覺了嗎?
忽地,一張熟悉卻模糊的臉龐映入她眼簾,那是伊東長政憂急又欣喜的臉。
憐感到迷惑,皺了皺眉頭,並試著動動她那完全僵硬的身軀。「唔……」可一動,一陣劇烈的疼痛立即自她肩窩蔓延開來。
因為這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終于讓她昏沉的腦袋蘇醒過來,她睜開眼楮,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他——伊東長政。
她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他則坐在床邊,神情看來有點疲憊憔悴,鬢邊及下巴冒出了胡根,像是幾天沒睡好覺似的。
最令她吃驚的是,他臉上竟帶著不自然的笑意,仿佛是在強忍著,不能被人發現他的欣喜般。
「伊東先生?」當她喊他一聲伊東先生時,覷見他眼底明顯的懊惱及沮喪,可她沒想太多。「我……我在哪里?」
「這里是關內史耐利醫生的醫院。」他回答。
「醫院?」原來這個陌生的地方是醫院啊,那麼,她為什麼在這里?
突然,憐迷迷糊糊的腦袋里,出現了一張男人臉孔及一把手槍……她想起來了,有個男人埋伏在法蘭西使館外,等著伏擊參加宴會的伊東長政,她一發現就立刻撲上前去制止……接著男人跑了,他跑了過來,然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伊東先生,」她疑惑的問︰「我受傷了?」
「嗯,你中槍了,幸好沒打中要害。」他濃眉一揪,「你因為發燒昏睡了兩天。」
「兩天?」她簡直不敢相信。
「你是笨蛋嗎?」他神情忽轉嚴肅,語帶責備地道︰「居然撲上去奪槍,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怔了一下。不要命?當下她根本沒想那麼多,唯一擔心的是他。
「幸好子彈沒卡在身體里,不然你可能活不了。」他嚴厲地斥責,「要是你死了,我不會再給西園寺家一毛錢,到時你母親也活不了,听到了沒?」
好奇怪,明明他一臉凶樣的責罵她,可是她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或難過,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溫暖喜悅。
她感覺他不是在罵她,而是在……憐惜她。
只是,這怎麼可能呢?他怎麼會在乎她是生是死?
憐在心底苦笑,緩緩解釋道︰「對不起,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擔心他會開槍打你,我擔心你……」
「擔心我會死掉嗎?」他瞪著她,「擔心我要是死了,就沒人給西園寺家‘家用’了?」
「不,我是真的擔心你……」怕他誤解,她急著想解釋。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此話一出,她倏地羞紅了臉。
她想,她一定是睡糊涂了才會說出這種話。他都說她不夠格當他的妻子了,她竟還當著他的面說出「你是我的丈夫」這種厚臉皮、連自己听了都害臊的話來。
然而听見這句話,伊東長政心頭一悸。
她願意為他而死,是嗎?身上流著西園寺家那無情血液的她、始終被他冷淡拒絕的她,居然願意為了他,差點小命不保?
剎那間,仿佛有個東西撞進他心底,那是名為「愛」的東西。
但他極力忍住想抱她的沖動,因為這里是醫院,而她又受了傷。
此時,史耐利醫生走了進來。「尊夫人醒了?」
「是的。」伊東長政定了定心神,回復神情自若的模樣,「她剛醒。」
史耐利走上前,笑眯眯的看著躺在床上的憐,「真是太好了,不枉費伊東先生不眠不休的照顧你兩天。」
「咦?」憐一臉困惑,他說的是英語,所以她一句也听不懂,只隱約听懂他提到「伊東」這個姓氏。
「伊東先生,既然尊夫人已經醒了,你不妨去休息一下,我請護士小姐來照顧她。」
伊東長政思忖了一下,「也好,麻煩你了。」說完,他轉而看向表情仍迷惑的憐,「我先離開一下,醫生會請護士小姐進來看著你。」
憐微頓,神情有些許黯然。離開一下?他該不是又要到高島町找小夜衣了吧?
「干什麼露出那種表情?」他微皺起眉頭,睇著她問。
她眼神幽怨的看著他,囁嚅地問︰「你要去高、高島町嗎?」
他沉默了幾秒鐘,兩只眼定定的注視著她。
迎上他的黑眸,憐心跳驟然狂飆。
「我再也不會去了。」丟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的轉身走出病房。
因為不放心讓別人照顧發燒昏迷的憐,伊東長政已經兩天未到公司,雖然鈴木跟小十郎是非常靠得住的部屬,但準備出航的汽輪上有容易受潮的茶葉及昂貴的京友禪,他還是得親自前往檢查一番。
當他現身港邊,小十郎跟鈴木立刻驚訝的跑了過來。
「社長,你怎麼來了?」鈴木問。
「憐已經醒了,所以我來看看。」
「少主,你不該單獨行動。」小十郎神情凝重地說︰「要不是有夫人,你可能已經……」
「事情鬧開來了,我相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還是小心為上。」小十郎的面容難掩憂心。
「放心吧。」他撇唇一笑,隨即又問︰「今日物裝運的進度如何?」
「一切都很順利。」鈴木簡單報告著,「最慢明天中午前,就能把所有貨物搬上船。」
「嗯。」他點頭,「把小船劃過來,我要上船看看。」
「是。」鈴木點頭,轉身便去張羅。
沒一會,伊東長政、小十郎及鈴木便搭上小船,等抵達汽輪邊後再爬繩梯登上汽輪。
汽輪上,船員及搬運工正在忙碌著,見社長伊東長政來了,都非常歡喜的跟他打招呼。
雖然貴為東洋商事的社長,但早期也是船員出身的伊東長政對船員非常照顧,每當船出港或入港時,他都一定會親自到船上迎接或送行。
上了汽輪後,他進到船艙內檢視一下貨物包裝保存的狀況,確定沒有任何問題,才與小十郎、鈴木一起回到陸上。
「社長,我看你好像十分疲憊,不如先回去休息吧?」鈴木笑著說︰「這里有我跟佐久間看著,不會有問題的。」
他想了一下,「也好,我到辦公室歇一下。」說完,他轉身便走。
「對了,社長……」鈴木突然叫住他。
他回頭,「還有什麼事?」
「今天有個自稱是平岡孝明的男人來找過你。」鈴木說︰「他要我替他傳一句話給你。」
他目光一凝,神情冷肅地問︰「他說了什麼?」
「魚已經上鉤了。」鈴木一字不差的轉告。
聞言,伊東長政眼底閃過一抹如利刃般的銳芒,臉上是令人無法理解的復雜表情。
幾天後,伊東長政將憐從史耐利的醫院接回元町的家。
「把她扶到樓上休息,我要到公司去。」他吩咐凜婆婆將憐扶回樓上的臥室後,便急急忙忙帶著小十郎出門了。
凜婆婆跟阿桃攙著憐上樓,來到伊東長政的臥室前。
「婆婆,」憐懷疑地看著她,「這是伊東先生的臥室,你怎麼……」
凜婆婆一笑,「你剛才不也听見了少主要我扶你上樓?」
「他說的會不會是別間房?」
「相信婆婆吧,是這里沒錯。」凜婆婆說著,推開了房門。
而當憐看見臥室里更動過的情況後,她愣了一下。
房里多了一個漂亮的梳妝台,以及一個方便更衣時使用的屏風,雖然只是少少增加了兩樣家具,卻像是在宣告什麼似的。
「小憐,」見她整個人呆住,凜婆婆笑說︰「這些東西都是少主替你準備的,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能再來跟婆婆擠了。」
她驚疑不解的看著凜婆婆,「婆婆,我不明白……」
「你這個傻瓜,這樣還不明白嗎?」凜婆婆微笑地看著她,「少主他已經承認了你,從今天開始,你將以他妻子的身份睡在這里。」」
「怎麼可能?」她難以置信地低問。
凜婆婆攙扶她到床邊坐下,並要阿桃先離開,然後,才牢牢握著她的手,深深的看著她,「雖然那顆子彈要是再偏一點可能要了你的命,不過……我還真高興有那一顆子彈。」
「婆婆的意思是……」憐一臉迷惑的注視著她。
「因為你奮不顧身的阻止了槍手,少主總算是被你感動了。你躺在那個外國醫生的醫院昏迷不醒時,少主一個人看顧了你兩天,日夜未休,雖然他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已經接受你了。」說著,凜婆婆眼角竟微微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