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OK吧?」葉芯見醉醺醺的康若彤站都站不穩,連忙攙扶她一把。
「我很OK,不必你扶,我自己走就行了。」康若彤撥開她的手,像太空漫步似地和葉芯步出海產店。
「出租車!」葉芯站在大馬路邊攔車,康若彤則是軟軟地勾垂著脖子,歪歪扭扭撐在她身邊。
「怎麼搞的,居然沒出租車肯載?」葉芯心知肚明,八成是康若彤爛醉如泥的模樣令出租車司機退避三舍,唯恐停車載她們,萬一康若彤在車上「抓兔子」,把整輛車吐得又髒又臭,就算她們額外給洗車錢,怕就怕那穢吐物氣味兒不易散去,依稀可聞。
「阿芯,我……我覺得好難受哦。」康若彤微微作嘔的吵著。
「我知道,你再忍耐一下。」
「喔。」
「出租車!」葉芯看見一輛車頂亮著空車號志的出租車遠遠駛來,趕緊伸長手去攔,出租車卻視若無睹地呼嘯而過,讓葉芯氣得直跺腳!這時一亮銀灰色從她眼前飛快駛過,葉芯還來不及眨眼,竟倒退嚕,令她感到十分納悶,不解到底怎麼了。駕駛座車門敞開,鑽出一條高大、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昂首闊步朝她走來,隨著他步伐越來越近,葉芯的黑眼珠也不自覺地越瞪越大,等她看清楚來者,當下愕然。
「安希徹!」
「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葉芯。」
「太好了!阿芯呃你……終于叫到出租車了?呃……這位運將大哥禮數真周到,還下車親迎我們,呃。」醉到連私家車跟出租車都分不清的康若彤打了個大酒嗝,眯覷一對桃花眼湊前端詳安希徹的臉孔,嘖嘖稱贊︰
「嘿,你這個運將不僅有禮,而且還是個超俊帥的型男呢。」
「若彤,他是安希徹,不是什麼運將大哥。」葉芯不禁懷疑康若彤是個大色盲,不然怎會把銀灰色看成是小黃?
「安希徹?這名字听起來很耳熟……啊!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就是那個你用很不屑的口氣批評他……喂!阿芯!你干嘛一直踢我的腳?」
「沒有哇,我哪有踢你的腳。」葉芯打死不認。其實為了阻止康若彤說下去,她的確趁著黑夜掩護偷偷踢了康若彤好幾腳。
「沒有嗎?明明就有,而且還連踢了好幾下……算了!你說沒有就沒有。噢!被你這麼一攪和,害我忘記剛才說到哪了。」
「既然忘記說到哪,那就甭說了。」謝天謝地!葉芯捏了把冷汗。
「別吵!我非想起來不可。」康若彤很固執地用力回想。
「呃……我記得好像說到……說到你用很不屑的口氣批評安希徹,說他……帥加多金加美女等于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對!一點沒錯,你就是這麼批評安希徹的。」
「若彤,你要是閉嘴,沒人會當你是啞巴。」葉芯萬萬沒料到喝得醉醺醺的康若彤會一字不漏地說出她說過的話,還大剌剌當著她的面出賣她,害她糗得一張漂亮臉蛋刷地狼狽爆紅,心虛到不行地轉眸溜了眼安希徹,溜見他臉上的表情無一絲氣惱,嘴角依舊掛著一弧上弦月般的迷人笑容。
「阿芯,紈褲子弟晚上不都是在夜店泡美眉,安希徹怎會跑來兼差開出租車?真的好奇怪哦。」康若彤困惑地抓了抓臉。
「康若彤!你給我閉嘴!」氣到頭暈眼花的她再也顧不得要在他面前裝優雅裝有教養,兩手往那小蠻腰一掐,大吼。
「閉嘴就閉嘴,何必目露凶光一副要吃人的恰別別模樣?阿芯,不是我愛說你,你就是動不動就鬼吼鬼叫的,才會交不到男朋友。」
「閉嘴!你再不閉嘴,我就自己回家不理你,讓你醉倒街頭喂蚊子。」
「嗄?不要,我不要喂蚊子。阿芯,我不說,我閉嘴。」康若彤撝住嘴巴噤聲。
「不好意思。若彤她喝醉了,滿口醉言醉語,讓你看笑話了。」她轉向安希徹。
「快別這麼說,剛才我開車經過,瞥見你一臉無奈地站在路邊,所以把車倒回來,問問是不是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我攔不到出租車,如果……如果你肯載我們一程,那就太好了。」
「好啊,那有什麼沒問題。上車吧。」他爽快答應。
「謝謝!」葉芯走過去搖了搖已支撐不住、蹲在地上的康若彤的肩膀。「若彤!快起來,我們上車回家了。」
「……」康若彤不動如山,繼續耍賴蹲著。
「我來扶她上車。」安希徹彎腰將康若彤扶起來時,康若彤突然感到一陣惡心,竟巴著他的左臂膀狂吐,吐得他淺藍條紋長袖襯衫的袖子全沾上骯髒腥臭的嘔吐穢物。
「我的天啊!若彤!瞧你干的好事!」葉芯一臉嚇壞的表情。好不容易有人願意載她們,這個不知好歹的康若彤早不吐晚不吐,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吐了他整衣袖穢物。
「我……人家胃袋直翻攪,一時忍不住就……全吐出來了。」闖下大禍的康若彤霎時酒醒了大半。
「沒關系。你不要怪她。」安希徹眉間打起皺褶,屏住呼息,迅速解開衣扣,月兌掉襯衫,卷成一團拭淨沾污的手臂,然後將它塞進一旁的垃圾桶。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葉芯一面向他哈腰迭聲致歉,一面從皮包掏出一瓶香水。「我幫你的手臂噴噴香水,遮蓋掉殘留的臭腐酸味。」
當她旋開香水瓶蓋按住噴頭準備噴時,一個猛抬頭,乍見只著白色背心汗衫的他,寬肩窄臀雙臂緊實的肌肉線條,充滿陽剛味,胸前隱隱約約可見的兩點,誘惑指數破表,害她微眩的眼差點回不了神,不由分說抓著香水狂噴,頓時,夜涼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茉莉花香氛。
「夠了,別噴了,再噴下去,我都要變成娘男了。」他搖手阻止。
「阿芯,可以走了沒?我好困好想睡覺哦。」康若彤趁他們說話之際自行打開後座車門爬進去,此時已等得有些不耐煩地搖下車窗,探出一顆腦袋大聲催促。
「知道了,我們馬上就走。」
「上車吧。」他走過去打開副駕駛座車門。
「謝謝。」葉芯回以甜甜一笑,坐了進去,安希徹邁開大步繞過車頭跨進駕駛座。
「你住哪里?」他扣好安全帶,側過半張俊臉問她。
「寧波西街。」
「寧波西街?離這不遠。」他迅即發動引擎,把車平穩地駛在大馬路上,這時候葉芯忽然想起來——
「我好像忘了跟你介紹。她叫康若彤,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若彤,他……」葉芯往後探頭,這才發現康若彤早已不支醉趴在後座,她啞然失笑,轉身坐好。「若彤她醉倒睡著了。」
「你們這對好朋友真是有趣的組合,一個醉倒,一個清醒。」
「我清醒,那是因為我不能喝酒,哪怕只是淺嘗一小口,也會全身過敏起紅疹子,奇癢無比;因此朋友聚會喝點小酒玩鬧,我都只能作壁上觀,正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
「好個眾人皆醉我獨醒。」
「由于我和若彤租住在同一棟華廈,她住五樓我住八樓,有了這層地緣關系,每次聚會只要有我,若彤就像吞了顆定心丸,不斷找人劃拳拚酒喝到茫,因為她知道我會開車『順便』帶她回家。」她頓了頓,繼續說︰「今天我的車進廠維修,這才領教到身邊帶著一個爛醉如泥的酒鬼要叫出租車有多難。幸好你及時出現,不然我真不知道還要在深夜的街頭攔車攔多久,才會有司機肯停下來載我們呢。」葉芯說完,掀睫一瞅,輔以嬌脆一笑,安希徹正好別過臉斂眸凝睇她,兩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似磁吸般移不開,一股說不出來的微妙感覺在兩人心間蠢蠢欲動。
「啊!小心!」葉芯被他灼灼燙人的眼神睇得心髒快沒力,落荒別開眼時,窺見十字路口的交通號志由綠轉紅,前面的車已減速停住,安希徹若再不把車停下來,恐將撞上前車的車,嚇得她驚慌大喊。
「嘎!」忘情到失了神的安希徹听到她的叫聲,反應很快地緊急踩煞車。好險!只差十公分就撞上前車車尾。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醉趴的康若彤被緊急煞車驚醒,睜開惺忪醉眼,發覺沒事,閉眼咕噥,繼續倒頭醉趴。
「很抱歉,都怪我不好,我不該開車閃神,害你受到驚嚇。」綠燈亮起,安希徹收心攝意手握方向盤,兩眼直視著正前方,駕車穿越路口。
「沒關系。呃……到了,就是前面二十公尺的那棟二丁掛華廈。」
「……」安希徹在華廈門門停妥車,將半身探入後座,小心翼翼地攙扶起康若彤下車。
「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葉芯在安希徹的協助下,兩人合力將康若
彤送上床後,一起離開,搭電梯上八樓。當她把鑰匙插入匙孔,打開鏤花硫化門,回頭問安希徹。
「好。」
「歡迎。請進。」葉芯走在前頭進屋,約莫十五、六坪的室內,規畫出一房一廳一衛格局,她一個人住起來覺得還算寬敞,怎麼今天多了他,整個空間好像變得局促了?葉芯隨手將包包擱在矮櫃上,倒了杯水招呼道靠——
「坐啊,請喝水。」
「謝謝。」安希徹接過水杯喝一口,舒適地背抵著沙發,舉目打量收拾得一塵不染的簡單擺設,驀地他的目光被掛在牆上一幅色彩繽紛的童顏油畫攫住。他踱步上前,睜大一雙感興趣的亮陣子,注視著油畫里化大濃妝梳兩個俏皮發髻、著古裝、一臉古靈精怪的小女孩畫像。
「那是我七歲、即將念小學前,最後一次登台客串的劇照,呃……說它是最後一次,還真的是最後一次,因為從那天迄今已二一十年了,我再也不曾粉墨登場過。」葉芯悄悄靠近他身邊。
「二十年不曾粉墨登場?這……不就等同于月兌離歌仔戲圈?可你的父親是『苦花魚歌仔劇團』的團主兼編導,母親是第一小旦,堪稱是歌仔戲世家,有著這樣家庭背景的你又怎能想月兌離就月兌離得了?」安希徹的話意味著他已經看過她所送去的資料。
「說來話長。當年父親認為我要上學了,就該專心讀書,所以不再讓我隨團登台演出。話雖如此,深深體會『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的父母親,仍然嚴格規定每天放學寫完作業,我就得按表操課練基本功。那時候小小年紀的我不懂為什麼鄰家小朋友都開開心心玩捉迷藏扮家家酒,我卻要辛辛苦苦練嗓拉筋劈腿扎馬步?漸漸地,我把羨慕與不滿的矛頭指向都是歌仔戲害的,這股情緒就像偃塞湖一天一天日積月累,直到升上國中,終于全面潰堤。當時正值叛逆期的我不惜離家出走,表達我不想唱戲。在數不清的爭吵、冷戰後,父親終于讓步,不再堅持要將我培植為新一代的第一小旦,決定尊重我不唱戲的意願。後來,我到台北念大學,畢業後也留在台北謀生,天真地以為從此徹底月兌離歌仔戲,不料父親臨終前把『苦花魚歌仔劇團』托付給我。唉!我抗拒了二十年,終究還是擺月兌不了歌仔戲加諸在我身上的緊箍咒。」她抬眸瞅了瞅他,接著說︰
「辦完父親的喪禮,我在父親房間整理遺物時,看到這張陳年劇照,覺得它彌足珍貴,就帶回來請人以油畫依樣畫出來留作紀念。呃……不好意思,我一時有感而發,絮絮叨叨這許多,你一定听得很無趣,對不?」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無趣,反而感同身受。因為我們都狠不下心撇開家族責任不管。就拿我來說吧,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名志在參加不在得獎的F1賽車手。」
「志在參加不在得獎?你這個賽車手會不會太沒志氣了?」她不苟同地皺皺鼻子調侃他。
「我沒志氣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因為我是瞞著家里偷偷參加賽車,追逐風馳電掣的剌激感,要是得獎上報,豈不驚動家里?這麼一來,下次就休想參加了。為此,這幾年,我年年只闖過初賽,在進入復賽時就故意敗下陣來。我用相同的手法參加過五次?F1賽車,一直到前年復賽時,有三輛名次跑在我前面的車很吊詭地在同一個大轉彎沖出跑道翻車,讓落後的我莫名其妙取得決賽資格。由于我這張東方臉孔在一堆金發碧眼的決賽者當中顯得格外突出,硬是被記者抓到鏡頭前接受采訪。結果新聞一播出,我隱藏多年的秘密立刻見光死,在我媽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親情攻勢下,我投降並且承諾再也不踫賽車,收拾行囊回台接掌家族事業。」
「你跟我,同病相憐。」她心有戚戚焉。
「是啊!」他毫不吝惜地給了她一記無懈可擊的迷人笑容,令她看了心頭又是一陣小鹿亂撞,精巧的臉蛋飛染兩朵紅雲,襯得她兩顆烏沉沉的黑眼珠益發燦亮,使得安希徹不禁看直看痴了眼,趕緊藉由幾聲輕咳穩住心神。
「咳……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不過,離開前,我可不可以借用你的浴室清洗一下我的手臂?」安希徹舉起被康若彤吐到沾得黏糊糊的左手。
「當然可以。你快進去清洗一下。」她為他按亮浴室的燈。
「謝謝。」他走了進去,打開水龍頭打濕手臂抹上香皂,就著嘩啦啦的水沖洗干淨。
叮咚!叮咚!門鈐乍響,葉芯微微愣了下,心想,這麼晚了,怎還有訪客?會是誰? !何必費神去猜?把門打開不就知道了!她走過去開門,猛地愕然——
「達邦哥!你怎麼也不先打電話說一聲就跑來?」
「打電話說一聲?多麻煩!我想來就直接來了,難道你屋里藏了個男人怕被我撞見?」李達邦笑嘻嘻地開玩笑。
「胡說!我屋里哪有藏什麼男人。」她話音甫落,浴室門敞開,安希徹走了出來。
「阿芯,你……還說你沒藏男人,那他是誰?你不要睜眼說瞎話,說他是女的。」李達邦的嘻笑僵在臉上,雨眼蓄滿敵意,虎視眈眈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你說他呀……」葉芯怪尷尬地搓著雙掌,為兩人介紹︰「他叫李達邦,是『苦花魚歌仔劇團』的副團主。達邦哥,他是安希徹,我曾經在電話里跟你提起過,我正在為我們戲班子申請贊助,而他就是『薪火相傳文化基金會』的執行長。」
「他就是『薪火相傳文化基金會』的執行長?阿芯,借一步說話。」
李達邦脖頸上青筋浮凸,把她拉扯到陽台,關上落地玻璃門,痛斥︰
「阿芯!若非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你竟這般墮落!」大塊頭大嗓門的李達邦就算刻意壓低音量,所說的話還是透過落地玻璃門清楚地傳到安希徹耳里。
「我墮落?」
「難道不是?阿芯,你怎麼可以為了爭取贊助出賣自己?」
「我出賣自己?」
「你還想否認?阿芯!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而且,衣衫不整……」
「你瞎了你的狗眼啦!我哪有衣衫不整?」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他。」
「他……」葉芯為之語塞。安希徹只著背心汗衫,無怪乎李達邦說他衣衫不整。
「這下子,你無話可說了吧?」李達邦雙手交叉胸前,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腳。
「噓!達邦哥,我拜托你說話小聲一點,行不行?」
「怕什麼?我,李達邦,好漢做事好漢當,要是有人不爽我說的話,盡管沖著我來。」
「是是是!我忘了你老在戲台上演武生,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好漢。」
「你不要岔開話題。阿芯,我跟團員們都知道,你為了戲班子入不敷出大傷腦筋;這幾個月我為了分擔你肩上的重擔,收集了全省大小宮廟舉辦建醮酬神的廟會日期,更主動出擊聯絡廟住
「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換素衣回中原……」二胡的弦音伴著渾厚低沉的唱腔縈繞在浴著暮色、端坐紅色塑料圓凳上的葉芯耳畔,她嘴巴隨著曲調輕哼,眼楮則緊盯反串「薛平貴」、扮相風流倜儻的林菁菁,正唱作俱佳地在戲台上賣力演出,現場觀眾也很捧場地一個個看得如痴如醉。
今天是「苦花魚歌仔劇團」在淡水這座香火鼎盛的百年宮廟大廟埕一連演出三天的最後一天,葉芯特地抽空前來坐在戲棚下觀賞,為團員們加油打氣。這時候,圓潤哀怨的女聲揚起,葉芯知道扮演「王寶釧」的秀玉登場了,她看著嬌美的秀玉拋甩水袖,蓮步輕移的婀娜身段……不禁有些感傷,眼角濕濕憶念起她的曉筠姐。
「你看你,眼楮濕紅水汪汪,該不會是在為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一掬同情淚吧?」安希徹冷不防冒出話來。
「安希徹!你……你怎會出現在這里?」她的表情像是被雷劈到,一對圓圓亮亮的眼楮瞪得老大。
「我們旗下的建設公司將在旁邊那塊空地推出建案,我跟建築師一起過來勘查整地的進度,遠遠看到大廟埕在演歌仔戲,就過來瞧瞧湊個熱鬧,不料一眼就看見觀眾莫不拉長脖子在看戲,唯獨你神情哀傷泛著淚光,顯得相當突兀,教人不注意到你也難。」安希徹徑自拿了張塑料圓凳挨著她身邊坐下來。自從認識她以後,安希徹對歌仔戲有了一份莫名好感,有時開車經過,看見路邊在演歌仔戲,他都會把車停下來,當觀眾看它個幾分鐘。
「我之所以淚眼淒淒,那是因為我想起以前都是由菁姐演薛平貴,曉筠姐演王寶釧,現在換成秀玉演王寶釧,一時百感交集,差點落淚。」葉芯吸了吸鼻子,再用力眨了眨眼楮,把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統統逼回眼眶里。
「我想,你跟你口中的那位曉筠姐感情一定很好?」
「嗯。」她不假思索地點頭,沉吟著︰「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我家我曾向你提及為了不想學歌仔戲,我不惜離家出走、冷戰,逼使父親讓步?」
「記得。」
「當時父親在對我失望之余,就把原本要栽培我成為新一代第一小旦的全副心力全部轉移到曉筠姐身上。唉!說到曉筠姐,真是命運多舛。」
她眼里又涌上一層水霧。
「哦?」
「曉筠姐的父親嗜賭如命,每次賭輸就回家打老婆打小孩出氣,曉筠姐的母親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總是咬牙忍痛把眼淚拚命往肚里吞。有一天,曉筠姐的父親又把身上的錢輸個精光,回到家再度對老婆孩子拳頭相向,曉筠姐的母親實在忍無可忍,心中積怨多年的情緒爆發開來,跑進廚房拿了把水果刀,往曉筠姐父親胸口使勁猛刺。」她頓住話看他一眼,往下續說︰
「這一刺,刺中心髒,血流如注。曉筠姐和母親見狀,簡直嚇壞了,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直發抖,等回過神,才跌跌撞撞跑出去求救,卻晚了一步,在救護車抵達時,曉筠姐的父親已經沒了心跳斷了氣。後來,曉筠姐的母親被判過失殺人定瓛,得入獄服刑,就把曉筠姐托付親戚照顧;然而,親戚家原本就不寬裕,要養活一家子已經捉襟見肘,更遑論現在又多了個曉筠姐。有一天,當父親跟鄰居在閑聊時,從鄰居嘴里得知曉筠姐的悲慘身世,覺得很可憐,就跑去跟曉筠姐的親戚表示願意收留曉筠姐,供曉筠姐吃、住跟學費,條件是曉筠姐得繼承衣缽學習歌仔戲。曉筠姐的親戚听了,二話不說,馬上收拾曉筠姐的衣物,當晚曉筠姐就住進我家。那年,曉筠姐八歲,我六歲。我記得曉筠姐很早熟很懂事很乖巧,每天寫完作業,除了練嗓練基本功之外,還會主動幫忙洗碗拖地做家事,最重要的是曉筠姐高中畢業後,果然不負父親所望,成為『苦花魚歌仔劇團』的當家小旦,和反串小生的菁姐搭檔,兩人在戲台上郎才女貌的登對模樣贏得台下戲迷不少掌聲。可惜這一切在曉筠姐跟楊長風熱戀後,開始走味變調,最後,落得悲劇收場。」
「原來你跟曉筠情同姊妹,怪不得你會帶人去大鬧喜筵,為曉筠討公道。」
「我不知道大鬧喜筵算不算為曉筠姐討公道。不過,至少替曉筠姐出了口怨氣。」她索性打開話匣子,把事情的始末說一遍——
「去年夏天,剛從研究所畢業的楊長風到我的鄰居、也就是他的同學家里玩,看到曉筠姐便傾心不已,百般追求,一有空就搭火車到宜蘭探望曉筠姐。有時候曉筠姐隨戲班子到外地演出,楊長風也經常意外出現在後台,令曉筠姐見了又驚又喜,一步步墜入情網。小兩口如膠似漆的戀情看在每個團員眼里,都以為很快就可以喝到兩人的喜酒了。萬萬沒想到楊長風變心比翻書還快,竟一腳踢開曉筠姐,要閃電迎娶富家千金當財團駙馬爺,害痴情的曉筠姐陷入「愛人要結婚,新娘不是我」的痛苦深淵,天天以淚洗面,終至崩潰跳樓自殺。」她神情哀戚,語音哽咽︰
「經法醫驗尸後,大家才得知曉筠姐已珠胎暗結,一尸兩命。噩耗傳來,我情緒激動得沖去找楊長風,當我站在他家樓下要撳門鈐時,忽然想到,就算我當面把楊長風罵到狗血淋頭又如何?人家楊長風既不痛也不癢,反倒是我自己氣得半死。我認為要修理楊長風這種負心漢,就該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丟人現眼,才叫大快人心。所以,我決定壓下滿月復怒火,耐心等到楊長風結婚大宴賓客時再去鬧場。至于拉白布條抗議的事,你在場目睹我就不贅述了。呃……說到這里,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她面露赧色。
「可不可以怎樣?」
「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被我咬傷的手?」
「當然可以。」他騰出左手。
「……」葉芯捧著他的手掌,湊近臉凝視他厚實虎口那一彎半月形的牙印痕,心口莫名擰疼,歉歉然︰
「對不起,我不該咬你,使得你的虎口烙下這一彎丑丑的牙印痕。」
「丑?不會呀!我一點也不覺得它丑,甚至認為你在我的虎口留下你的牙印痕,的確是個讓我永遠記得你的好方法。」他瘦削立體的俊臉掛著一抹笑,很溫柔的縱容。
「我咬你是為了要擺月兌你,不是要你永遠記得我,你胡扯一通,簡直皮癢討打。」說打就打,她對準牙印痕打下去。
「哎唷,好痛!我傷口發炎險些成蜂窩性組織炎,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好不容易才結痂……」他五官扭曲,表情超夸張的大呼小叫喊痛。
「嗄?!這……這、我是跟你鬧著玩的,不是真的要打痛你,我、我、我幫你呼呼。」她一怔,唇角一顫,忙用指月復來來回回輕撫他的牙印痕,掀唇囁嚅問道︰「還……還痛嗎?」
「你說呢?」他笑容忒耀眼地不答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