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了忙忙碌碌的白天,月兒姑娘終于在布農族人的期盼下嬌羞地露臉了。
豐年祭的晚上熱鬧非凡,在外工作的男人全回來了,在外讀書的學子也全歸巢,人數驟然增加好幾倍,合家團圓的溫馨景象處處可見。而辦喜事的張燈結彩,更使得平常冷僻的山區喜氣洋洋。
今晚沒有人開伙,大家為喜事與難得的團圓忙得不亦樂乎,大人們忙著點營火、準備烤肉用具、為新人著裝、教授行禮步驟,較大的孩子們則在一旁敲鑼打鼓,充當樂隊,較漂亮的孩子則被遴選為小伴娘或小伴郎,連較小的孩子也不甘寂寞的以吵鬧聲表達心中的興奮。
卓敏混在忙碌的人群中,一點也不覺得疏離或無趣,反而跟著忙得興高采烈。瞧她一會兒跑新郎屋,看帥俊的新郎,一會兒跑新娘屋,看嬌俏的新娘,看得連她都想嫁了。
「喂!卓蓮,你怎麼還沒換新娘服?躲在這里干什麼?」卓敏在無意中發現角落的卓蓮,那小妮子居然在打盹。「起床了!新郎都要來迎娶了,你這副德行像樣嗎?」
「管他迎娶不迎娶,又不關我的事。」卓蓮是一副清夢被擾的苦瓜臉,難道她無聊得想打個盹都礙著人嗎?「人家好不容易才練成鬧中取靜的神功,是哪個不要命的家伙來吵我?你媽媽沒有教你不可……」眼看著她就要對對方的祖宗八代「不吝指教」,睜開惺忪的睡眼,赫然發現大姊卓敏站在她的面前,把她的瞌睡蟲全嚇跑了。
「你怎麼在這里?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有沒有……呃,听見我說什麼夢話?」卓蓮一臉做壞事被逮到的惶恐。
「沒有呀,我哪有听到什麼?」卓敏看見她的表情明顯松懈下來,心里有奸計即將得逞的快感。「只不過听見某人說迎娶不關她的事而已,引起我想知道迎娶不關新娘子的事,那關誰的事?」
卓蓮倏地瞪大眼楮。「你……」接著,她賊頭賊腦的在眾多準新娘間張望,活似怕有間諜潛伏在她們之間。「千萬別說得這麼大聲。偷偷告訴你,新娘被我掉包了。」
「什麼?你把新娘掉包了?」卓敏興致高昂地側耳凝听。「現在是誰要和白天辰行禮?」她有偷听秘密的緊張刺激感。
「是妲妤,她暗戀白天辰好久,連漂亮的新郎新娘裝都做好了,她有這種痴心,我當然要成全她。」卓蓮對她耳語。「白天辰想和我結婚只是受到我桃花命的誘惑而已,根本沒有半點真心意,只要三天不見面,他就會忘了這檔事。既然如此,我何必害人害己?人家妲妤對他有痴心真意,我干麼不乘機做做好事,把他們湊成一對?」一副理應如此的表情。
「那白天辰知不知道?」卓敏問。
「他要是知道,早就過來把我剁碎喂狗了。」卓蓮對他有一肚子的埋怨。「你不知道他多過分,居然找人監視我耶,霸道得要死;又沒人答應要跟他結婚,他就自做主張地舉行起婚禮來了,誰要理他?結婚又不是兒戲。」
「這難道不是一場游戲?」卓敏暗自嘀咕,由于小妹桃花命的關系,男人不全都是她的游戲嗎?莫非她對白天辰有那麼一點認真,所以她不想玩?「那真是有趣了,我會讓它變成一場很好玩的游戲。」
「對了,我還沒有找你算帳,你上午故意害我被白天辰捉回來,現在可不許再壞我的好事了。」她們姊妹平常吵歸吵,必要時候炮口是一致向外的,卓蓮相信現在是團結奮斗的時候。
卓敏顯然並不這麼認為。
「那當然。」這是「那當然是繼續壞你事」的簡答。這十幾年來,她闖了多少禍讓她收拾?不趁此時一並報仇,更待何時?
況且,讓這個平常愛惹禍的妹妹嫁給白天辰又不是什麼國仇家恨,而且她覺得他們兩個人還滿「速配」的。
「我還要忙著為新人卜卦算八字,不陪你啦。」卓敏裝出很忙的樣子。
「你真是工作狂,也不問人家信不信你那套。」卓蓮撇撇嘴,不屑地道。大姊在台南開了家命相館,舉凡與命有關的事全在她的服務範圍,從看風水、排紫微斗數、面相、手相、模骨到星座、血型、生肖……應有盡有。
「總有人會信的。」至少卓敏現在已經肯定有人非信不可了。*9*9*9
在另一方面,妲妤正以萬分幸福與感激的心情依當地習俗親手為白天辰穿上她辛苦縫制的新郎裝。
「真合身。」妲妤簡短地說,其實這根本不是她真正想說的話,比起贊賞衣服的合身,她更想像其他新娘一樣,用千千萬萬句肺腑之言,詠嘆新郎健碩的好體格……只可惜她不是他心目中的新娘。
「卓蓮呢?」他關心的永遠是她。「這不是卓蓮該做的事嗎?」他期待著她的柔軟小手觸模他的感覺。
「她……呃,她的新娘裝不太合身,正在快馬加鞭地改。」這是卓蓮教她撒的謊。
「她?」天辰的臉沉了下來,提高的聲音里有明顯的不快。「她改衣服干什麼?萬一扎到手怎麼辦?叫她不要改了。」急切、不耐的語氣說明了他對她的關心。
「我本來要替她改的,可是她說這是她的嫁衣、她的婚禮,她來不及親手縫制,已經錯過了許多,她不想再錯過,她要一針一線地完成那件神聖的衣裳,編織起自己的幸福。」妲妤不得不佩服卓蓮對天辰的了解,他的情緒、反應,全在卓蓮的預料中。
「是嗎?她終于開竅了?」雖然這不像她會說、會做的事,但他寧願選擇相信,相信她已愛上他。「她還好吧?有沒有耍什麼詭計想溜?她腳上的傷有沒有再擦藥?」
「她……」妲妤的心里泛起了陣陣微酸,他關心她,用無比的細心與溫柔,只關心她一人而已……
她想到了她的處境——她配合卓蓮的計劃得到他的人後,他真的會如卓蓮所說,用心來愛自己嗎?她好懷疑,也好困惑。
「你為什麼這麼關心她呢?這不像你對女人的一貫態度。」妲妤當了他五年的私人秘書,自然對他的事了若指掌,向來玩世不恭的調情聖手,如今突然迫不及待地想結婚,難免引人訝異。
「你以為我一貫的態度是什麼?」他淺淺地笑,用他一貫的表情。
妲妤這一刻突然有了憬悟,原來她從來沒有了解過他,也從來沒有看過他的真面目,更遑論他的真心情。原來他一貫的表情里有那麼多疏離,溫和的表情里有那麼多距離,親切的笑容里有那麼多防備……
原來他給了卓蓮最真的他自己?
妲妤突然羨慕起卓蓮來,羨慕她能得到他最真的心,她覺得真正該當新娘的是她,她將會是世上最幸運的新娘。
但是……她答應頂替她當天辰的新娘了,她總不能臨陣反悔吧?這可怎麼辦?
「你回答不出我的問題就算了,我不介意。」他一派瀟灑地撥撥頭發。不知為什麼,他從不在卓蓮面前做這個動作。
對象如果是卓蓮,他就不可能不介意了。妲妤黯淡地對自己笑笑,繼續盡責地打理他的裝扮。
正在大家都忙碌的時候,卓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在天辰與妲妤身邊鑽來鑽去,一會兒盯著他們的臉猛瞧,一會兒又問他們的生辰八字,把兩人搞糊涂了。
「大姊,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天辰明人不說暗話,他知道卓大姊絕不是來他身邊逛逛,或看看他的扮相這麼簡單而已。
「你叫我什麼?大姊?你這個亂七八糟的老頭子,年紀一大把了,還裝小伙子,誰是你大姊?存心佔我便宜是不是?」天辰比她略大幾歲,叫她大姊她當然生氣,在中國的習俗里,這樣是會折壽的。
「當然不是想佔你便宜。」天辰的眼里有幾分敬意。「而是我就要與卓蓮結婚了,在輩份、習俗上,我當然要尊稱你一聲大姊。」他的臉上有少見的靦腆。
「結婚?跟卓蓮?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今晚的新娘分明是她。」卓敏有無比的肯定。「無論在面相、卦象、天時、地利、人和上,都千真萬確的顯示,她是你今晚的新娘。」
「大姊,你愛說笑了,我的新娘明明是卓蓮。」天辰不以為然。
「愛信不信隨你,反正到時候發現新娘不是你要娶的人,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說著,兩手一攤,轉頭走人。
「大姊。」也許是卓敏的話讓他忐忑,也許是卓蓮讓他沒有安全感,天辰愈想愈不對,也愈覺得事有蹊蹺。「我信了,你不要走。」
卓敏回過頭來,一臉信也不信。「你千萬不要勉強,不信就算了,不要以為我在信口胡謅、騙人錢財。」她有一個天大的原則,就是不做沒賺錢的生意。
天辰的雙眼亮了起來,露出談生意的精明。「如果你言之有物,我當然一毛錢也不會少給,但如果你心存詐騙,那你恐怕佔不到什麼便宜。」
好家伙,居然給她下馬威!卓敏對他的小心謹慎有了幾分好感,這種個性用來替卓蓮收拾善後,真是再好不過了,就這麼決定,以後卓小妹的所有事情就歸他負責。
「現在是你信我幾分的問題,而不是價碼的問題,因為錢對你來說,根本不是問題。而我向來索價極有良心。」卓敏暗自決定,除了把卓蓮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他之外,她還要索取一千萬的聘金。「為了取信于你,你可以問問她,看新娘到底是誰?」卓敏把眼楮瞟向妲妤。
「怎樣?」天辰嚴厲地轉向妲妤。「你說實話,新娘到底是誰?」妲妤正在為如何向卓蓮提出退出計劃傷腦筋,卓敏的出現正好解救她的危機,她心里輕松了不少,但此時天辰給她的壓力,又令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是……是……」如果妲妤說實話,依天辰的脾氣,沒被他吼,也會被他陰鷙的臉色嚇死,她有十條命也不敢說。
卓敏把可憐的妲妤,拖離天辰的殺人視線。「面對你那張臉,老虎也會被你嚇成病貓。克制點,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不會讓你失去卓蓮。」開玩笑,現在好不容易有人自願接管那麻煩精,她怎麼會輕易讓他跑掉?
「現在答案已經揭曉了。」白天辰豈是泛泛之輩,從妲妤的神色,他已看出了答案;他一臉受傷神情,他為卓蓮竟想把他推給別人而心傷。
「那好,既然你已經看出了答案,你就應該相信我有讓你娶到卓蓮的辦法。」卓敏看到天辰黯然的臉色又恢復光彩。「現在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叫他們把耳朵湊過來,嘀嘀咕咕地咬耳朵。「這樣明白了嗎?一切依計行事。」
「好計謀!」天辰與妲妤一致發出喝采,也一致不相信這是親姊姊會對親妹妹用的計謀。可見這計謀之歹毒!
平常以整人為職責的桃花女卓蓮,這下子要遭到報應了。呵呵呵……*9*9*9
敲鑼打鼓的聲音從村前傳到村尾,從原野傳到森林,這座山傳到那座山,使得整個夜世界仿佛白晝,活絡、鮮明而熱情。
浩大的樂隊後面跟著七、八位盛裝打扮、卻背著竹椅的新郎,而每位新郎的跟前都有一位帶禮媒婆,後面跟著一位十歲左右的小伴郎,再後面則又是另一臨時拼湊出來的竹器樂隊。這支隊伍的陣容十分龐大,總人數超過五十人,雖然絕大多數是小孩子,但因為每個孩子都相當熱情、活潑而盡責,使得迎親的隊伍聲勢非凡。
迎親隊伍依照習俗必須走遍部落的每個角落,請各司其職、守護部落的神做見證,並祝福每對新人,庇護家庭和樂、合家健康、平安。
繞完整個村落只需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新郎必須在大屋前呼喚新娘,新娘的雙親則會扮演保護者的角色,驅趕或謾罵,新郎當然得不屈不撓才行。
「外面到底在吵什麼,誰家死人了?」卓蓮第十二次從地上爬起來,自從摔疼了十一次後,她決定不再頑固地向自己的睡癖挑戰,干脆席地為床,睡它個過癮。
「卓蓮,原來你在這里,」卓敏氣喘吁吁地找到她。「事件爆發了,白天辰已經知道你不是新娘的事了,他氣得暴跳如雷,還揚言說你要是被他捉到,要活活剝掉你三層皮、拔掉你漂亮的頭發、割你的肉喂雞、剁你的骨喂狗,還有,他還說要挖你的心喂蟋蟀……」卓敏又慌又亂,一副事態嚴重的樣子。
「哇!好恐怖,叫他千萬不要那麼做,會毒死很多動物。」卓蓮受她的影響,也跟著緊張起來。「我該怎麼辦?我不要死得那麼慘,也不要死了還找那麼多動物陪葬。我要快逃,不要讓他逮到。」說著,跳起來,往外就跑。
卓敏「十分好心」地把她捉回來,提醒她。「你要跑去哪里?天那麼黑,路那麼暗,山上也不知道有沒有吃人的動物,況且人都已經到門口了,你跑出去剛好被逮個正著。」
卓蓮頓時手足無措。「那……怎麼辦?」她被卓敏這一嚇,大腦都不管用了。
卓敏就是等她問這一句。「怎麼辦?怎麼辦?」她佯裝晃頭晃腦地走過來、走過去,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我死了啦,他怎麼會知道的?他要是知道主謀是我,一定會讓我死得更難看。」卓蓮來回踱步,擔心得快哭了。
「有了!」卓敏雙手一拍,拍來了卓蓮的注意力。
「什麼?你想到什麼好計策?」卓蓮的雙眼登時亮了起來,她的姊姊果然是她命中的貴人。
外面鑼鼓喧天,告示新郎隊伍已經快到門口了。
「快說啦,再不快點,他就要殺進來了。」卓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還是不要說好了,免得到時讓你受委屈,又怪我不愛護你。」卓敏有所顧忌地說。
「不會啦,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不管是什麼委屈,只要能讓我不死在他手中,我都認了。」隨著鑼鼓聲的逼近,卓蓮豁出去了。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別又來埋怨我。」卓敏這才說出她的偉大計劃。「既然他還不確定誰是主謀,你何不搖身變成受害者?只要變成受害者,你就沒罪啦。」
「對呀,」卓蓮十分贊同。「不過,我要怎樣才能變成受害者?」這可是個大問題。
「你先換上新娘裝,然後我把你綁在屋後那棵大樹下……」卓敏貢獻出她的偉大計劃,起初卓蓮還猛搖頭稱不好,最後連連點頭稱「好計、好計」。*9*9*9
「卓蓮!卓蓮!卓蓮!」白天辰依照布農族的習俗,在門外頻呼卓蓮。
卓蓮在屋後的大樹下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不能開口回應,因為她的嘴里塞了布條;卓敏說這樣比較逼真。
「你還敢來找卓蓮!」卓敏姊代母職,出任阻撓者的角色,她雙手插腰,面色嚴厲,扮起來入木三分,非常有天分。
「大姊,我是真心愛卓蓮的,求你成全。」白天辰一臉誠摯,像所有求婚者樣,不屈不撓地企求成全。
「我成全?我怎麼成全?你年紀這麼大,她那麼小;你那麼花心,她這麼純潔;你那麼強壯,她那麼嬴弱……說什麼我也不答應,你快把她還給我。」卓敏說著說著,居然聲淚俱下。
「大姊,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卓蓮出事了?」天辰著急地問。
「我們家卓蓮從中午就不見了,」她邊擦眼淚邊扯著天辰胸前的衣服。「說!你把我家卓蓮藏到哪里去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把戲,一定是你怕我反對,把她偷偷藏起來了。」
「卓蓮不見了?」天辰震撼地猛退一步,猛然踩到七歲小伴郎的腳,小伴郎嚎啕大哭,天辰邊手忙腳亂地安慰小男孩,邊想找到卓敏所說的「不太隱密」的地方,一時慌了起來。
一旁看戲的新人家屬,全格格直笑。後來,小伴郎的母親見他擺不平,笑著過來把小孩抱走。
「大姊,你說卓蓮不見了?她怎麼不見了?」他迭聲連問。「是不是她不想當我的新娘?」
「難道不是你把她藏起來的?」卓敏演技逼真地瞪大雙眼。「那……難道是你有什麼仇人知道你要迎娶我家卓蓮,率先綁走了她?」接著她祭出呼天搶地那一套。「天哪!她可是我唯一的寶貝妹妹,萬一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嗚……卓蓮,你可千萬別出事……」
真是太逼真了!屋後的卓蓮听得忘了埋怨草刺人、有蚊子、綁得太緊手好痛、嘴中的布塞得喉嚨好干……反而由衷地發出贊美。
「大姊,你別哭,我去找卓蓮,一定把她安全地帶回來。」天辰拍著胸脯對她保證。
「好,那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把人找回來,只要你能安全地把她帶回來,我就答應你們的婚事,馬上讓你們入洞房。」此言為卓敏贏得了一串掌聲。
白痴卓敏,許那什麼承諾?誰要跟那討厭鬼洞房?要入洞房不會許諾自己?專門找她麻煩!卓蓮邊嘀咕著邊想破解卓敏這個諾言的方法,雖說她總是替別人惹麻煩,可大姊卓敏惹麻煩的本事也不小,她要與她同行,勢必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于是,背著親手做的竹椅、模樣似苦行僧的天辰,展開了尋妻行動。
從原野到森林,從部落前到部落後,滿山遍野全是天辰對卓蓮的呼喚,喊干了喉嚨、走酸了雙腳,伊人依然音訊渺茫,這使天辰不得不佩服卓敏的藏人功夫。
盡管如此,他還是得盡快找到卓蓮,以免她吃了太多苦頭。于是,他又打起精神往眼前的小山丘走去。
白天辰那個大白痴到底死到哪去了?說什麼要救她,根本是騙人,從屋前到屋後,頂多兩分鐘的腳程,他十分鐘走不到?害得她在這里又被蚊叮、又餓肚子、手又痛、口又渴,吃足了苦頭。最好他就不要來,否則,她一定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又十分鐘過去了,白天辰還是沒來,她已經氣得沒力氣罵人了,她只希望白天辰快出現,帶她擺月兌這些可惡的蚊子,去吃點東西,祭祭五髒廟。
又十分鐘過去了,她的期待已經奄奄一息,只剩殘余的擔心在體內游移,他為什麼還不來?是不是遺忘了她?還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會不會踫到山里的野獸?會不會被吃掉了?如果他被吃掉了,她怎麼辦?她怎麼辦?
卓蓮愈想愈惶恐,也愈想愈害怕,尤其當她一思及白天辰被野獸吃掉……她居然感到胸口發痛,熱淚也在眼眶凝聚。
她不想玩了,她不想再待在這里枯等了!她的心騷動不已,一心想月兌離身上的束縛,去見她心系安危的人。
「卓蓮?」
熟悉的聲音響起,是錯覺。
「卓蓮!」
熟悉的聲音又響起,催人熱淚。
「卓蓮!」
她依然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因淚眼迷印…
「別,別哭呵。」天辰拿掉她口中的布塊,解開她手腳上的束縛,火速地將她深擁入懷,怕遲了讓她看見他濕熱的眼眶——他不想讓他的新娘看見她的新郎如此不濟。
「我來遲了,讓你吃了好多苦……」他的聲音竟是哽咽的,怕被發現,趕快噤聲,讓所有憂心如焚的熱淚往肚里燒。
該死!他真是該死!只知一味向外尋找,竟然忽略了近在咫尺的這個角落,忘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幸好今天只是一種儀式,但……若她真的被綁架,只怕拖到此時,早就被……想到這里,他的心不禁顫抖起來,他要如何才能保護好她,讓她免于恐懼、危險?
卓蓮想破口大罵他幾句,又想問問他遲來的原因,更想知道他是不是毫發無傷,但是她力不從心,就連停止奔流的淚水也無能為力……
她想知道自己如此掛念他的原因,更想知道他值不值得、配不配她為他淚滿衣襟,但是她無法思考,他的胸懷仿佛是她期待已久的窩,給了她無法反駁的答案。
周圍爆起了熱烈的掌聲,把他們從對彼此的牽掛中喚醒,許多新郎已經得到美嬌娘的芳心,迫不及待地要把喜訊召告全世界。看來天辰得加把勁才行。
「嫁給我,卓蓮,讓我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他單腳跪地,輕輕捧起她的溫軟柔荑,親吻她的蔥白玉指,把一顆赤誠的心捧在她的面前——在他所操縱的另一個世界里,這是男人對所愛的女人最高的禮敬,也是對女人最大的肯定。「你是我白天辰的新娘。」他解下頸項上的環形金鏈掛在她的胸前,見證他的宣示。
卓蓮呆若木雞,這景象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過或看過,再看看胸前的金鏈,那上面鐫刻著一條騰騰昂揚的金龍……
「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圍觀的人似乎以為卓蓮會刁難他,紛紛出言相助。
哪知未等白天辰有更進一步的表示,卓蓮已主動在他的頰上印了一個火紅的唇。
狂熱的掌聲爆出了今夜的高潮,這是他們一生僅見最具戲劇性的求婚。
完成了求婚步驟,天辰讓卓蓮坐上他親手所制、背在他背上的竹椅,跟著迎親隊伍循著剛才的路線,去向眾守護神宣示他們的新娘。
早知道親他一下就能月兌離那蚊蟲肆虐的鬼地方,她早就親了,管他什麼形象不形象。卓蓮真後悔沒有早點使出那定江山的一吻。
瞧她現在的優勢!他居然背負她耶,比騎馬舒服了幾十倍,而且只要她稍一轉身抬眼就能看到他的頭頂,看他有幾根白發、有沒有禿頭、有沒有頭皮屑……以他這兩天來對她的霸道和蠻橫,她覺得佔這種優勢,已經扳回了好大一城。
況且,她剛剛有說什麼話嗎?沒有嘛,她什麼也沒有表示,什麼承諾也沒給,至于他心中認定什麼事,可就不在她的管轄範圍內了。嘻!*9*9*9
聲勢浩大的隊伍終于回到偌大的廣場,辛苦的樂隊靠邊站,小伴郎任務完成奔回母親身邊,新娘與新郎則在媒婆的引導下踏上青草鋪成的綠氈,穿過美麗的花門,經過串串飛揚的紙花、禮炮,來到部落長老的面前。
這美麗的經驗她肯定會一輩子難忘!卓蓮一路走來,嘖嘖稱奇,那奇花異草所編成的花閃、翠綠青草所鋪展的地毯,在在都散發出醉人的芳香,香氣侵人骨髓,令人通體舒暢,恍如置身仙境。卓蓮迷醉在這蝕骨銷魂的情境里,連怎麼行禮如儀的都忘了。
豐年祭舉行完婚禮後,就進入同歡的階段,每個人隨心所欲地圍著營火唱歌、跳舞、喝酒,歌聲、踫碗聲、吆喝聲、恭喜聲,此起彼落,絡繹下絕。
「我也要喝酒。」卓蓮聞一陣陣酒香,有一嘗醇酒的。
「不行。」天辰霸氣地阻止。「你才十九歲。」輕吻她的發鬢,新婚的喜悅在唇角浮現。
「誰規定十九歲不能喝酒?」卓蓮嘟囔著。
「我。」天辰在她耳邊說,獨斷獨行。
「那我要跳舞。」卓蓮又出聲要求,若不是他用他的鋼腕把她困在懷中,令她動彈不得,她怎會這麼狼狽?
「不行!」他的意思堅定,聲音卻柔得像甜言蜜語。
「不準人家喝酒,又不準人家跳舞,你真討厭,我不管啦,別人都可以,我也要。」卓蓮在他懷中扭動起來,像耍賴的小女孩。
「卓蓮,」天辰皺起眉來。「別動。」
「我不管……」
她的堅持還沒有完全表達,灩瀲紅唇已經淪陷。
「干杯,干杯。」又有不知趣的人過來向天辰與卓蓮敬酒。
「乖乖的,哦。」他依依不舍地放開她,眼中的深深柔情卻膠著在她身上。
面對身旁那些異樣的笑意眼神,卓蓮雙頰緋紅地埋進天辰胸前。
無論她如何的強悍機靈,小女孩終究只是小女孩。天辰疼愛地想著,更擁緊了她。
在盛情難卻的情況下,天辰已經干了第十大碗——這超出了他平常一個禮拜交際應酬所喝的總量,以至于他現在已經醉態可掬。而且此時叫他喝酒,簡直令他生不如死,他的唇今早被卓蓮咬破了幾處,一吃到東西就疼痛難忍,更何況是炙人的烈酒,然而,他們來者是客,今天又是他大喜的日子,主人的好意他怎能因此而拒絕?所以他的慘狀可想而知。
「好,干了。」天辰豪邁地干掉手上那碗。說實在的,這酒還真不是普通好喝,也難得踫到如此盛況,如果他的酒量好一點的話,一定跟他們拚了,只可惜他現在已經搖搖欲墜……
「干得好,再來一杯。」
「難得有平地人來我們部落舉行婚禮,我敬你們一杯。」
「太棒了,你們慢慢喝,我去跳舞。」卓蓮終于從天辰的懷中一躍而起。這是她第八次嘗試要逃離他的懷抱,事實上,她大大小小已嘗試了不下十次,每次都鎩羽而歸,她只希望他們趕快把他灌醉,好讓她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這其中包括漏夜溜下山,和撕爛卓敏那張幸災樂禍的臉。
「回來。」天辰又輕而易舉地把她圈在懷中,開玩笑,他怎麼能讓別人見識他妻子的曼妙舞姿?萬一他們被她所迷怎麼辦?但是他又想到,萬一他醉倒了……
「看來,我得先把你灌醉才行。」他一開始不讓她沾酒是錯的,他該早就想到這一點。
「好啊……」喝酒和跳舞都是卓蓮所樂,看一群人圍著營火起舞,她蠢蠢欲動;濃郁的酒香充塞四周,若不是白天辰這個霸道鬼阻止她,她早就一嘗為快了。
只是她的尾音尚未落下,白天辰的唇就復上她的,灼熱的酒液流到她的口中,帶給她一陣暈陶陶的醺然。
奇怪,她喝酒從來沒醉過,怎麼今天才一口就暈了?卓蓮納悶著。
「好喝嗎?」天辰眯著眼看她,聲音輕飄飄的。
「這種酒這樣喝太小家子氣,喝起來沒味道。」卓蓮捧起碗來,在天辰阻止之前一仰而盡。「好酒!」酒氣馥郁精醇,比起金門高粱、大陸茅台,有過之而無不及。卓蓮擊掌叫好,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
「不準這樣喝。」天辰搶過她的碗,把酒灑了一地。
「真可惜了一碗好酒。」卓蓮好一惋惜,再看看四周投過來的異樣眼光,找到了喝酒的借口。「對不起,天辰喝醉了,不小心弄灑你們精心釀制的好酒,我替他受罰,先干三大碗。」說著,豪氣萬丈地連干三大碗。
「好!喝得好!」卓蓮的好酒量為她贏得響徹雲霄的喝采,也為她引來了「同好」。
「為你的好酒量干杯!」
「為你們的婚禮干杯!」
「為我們的相識干杯!」
邀酒的人爭相而來,卓蓮毫無懼色,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卓蓮喝酒,也不是三天兩天,灌醉人的有,被灌醉可從來沒有過。
若要說卓蓮的好酒量,就得從她小時候,她那兩個視喝酒為畏途的姊姊,還有那群沒事就愛到她家來「聚酒」的親戚說起。
話說當時卓蓮只有三歲,她的萊恩叔叔給了她一杯進口葡萄酒,她一口干得清潔溜溜,還連稱好喝,一旁的卓敏與卓紋看得驚為天人,此後,舉凡有不可拒絕的酒會,她們必然把她藏在身後,有酒必叫她喝,反正她還小,不懂拒絕,也不認為這東西難喝,她們也就不會良心不安。再加上她的小姑姑、萊恩叔叔一致認為她是塊可堪造就的材料,沒事就愛帶她到處品酒,造就她驚人的品味和好酒量。
「等白天辰醉倒後,我們就溜。」卓蓮悄聲對正淺斟慢酌的大姊卓敏說。
「你溜得掉嗎?」卓敏瞄瞄她身邊的人潮,她想溜,除非把那些人全部灌醉。雖然這件事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困難,但,卓敏說什麼也不會讓她如願,誰教白天辰是她萬中選一的「托妹人選」?
「看我的。」卓蓮翹起了大拇指,表示她的自信。
「別再喝了,嗯?」兩相比較下,天辰的酒量實在是乏善可陳。卓蓮連喝幾十碗依然穩若泰山,天辰卻爛醉如泥。
「我們還沒向大家敬酒呢,來,你也來一碗。」卓蓮遞給他一碗,她看出只要再一碗,就可讓他「當場陣亡」。
「感謝大家的招待和成全,我們在這里向各位致上最高的謝意。」說著,向天辰推了推,要天辰把手上那碗干了。
「不行了,再喝下去我就要倒了。」天辰連連搖手。
「不可以不喝,不喝就沒誠意了。」眾多地主對他的表現本來就不太滿意,只是苦無機會灌他而已,這下子讓他們找到機會,非要他喝到他們滿意不可。
「好吧,」天辰勉為其難地答應,邊又不忘對卓蓮叮嚀︰「萬一我醉倒了,你可不準把我丟在這里……呃,任野狗吃掉。」
「好。」她滿嘴答應,心里想的卻是︰好主意。
果不其然,白天辰在干了那碗後三十秒內,倒在她身上醉死過去。
「喂,要睡去房里睡,別睡在我身上,你好重哦。」卓蓮現在才知失算,她該先把他推開才灌醉他的,像現在,推也推不開,跑也跑不了,灌醉他比沒灌醉他更慘,她怎麼溜?難道等野狗把他吃完?
幸好還有些人沒被她灌醉,替她把白天辰拖回屋里去。
然後,她又繼續和大家盡情跳舞、喝酒,玩得興高采烈。
究竟她有沒有把所有人灌醉她也不知道,因為到後來,她玩得太累了,倒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最後還是卓敏把她扛進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