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剛在美國取得碩士學位的虞漪一個人提著行李箱走出虹橋機場。雖然上海上空早已陰雲密布,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但卻掩不住她對這片土地的思念。自從七年前她和母親定居美國後,這是她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不知道這一次停留的時間會有多長。狂風夾雜著雨絲打在她的臉上,虞漪利落地打起傘向外走去。
按著信封上的地址,她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當浦江畔獨棟獨院的花園洋房聳立在虞漪面前時,一閃而逝的驚嘆過後是更深重的疲倦。
前來應門的是個個頭不高的男人,隔著鐵門他的表情是那麼的不耐煩。
「對不起,請問楊中仁先生是不是住在這里?」
風狂雨驟,虞漪的臉上早已滿是雨水,她放下手中的行李,空出一只手整理了下劉海。
「你找我們家老爺?有預約嗎?」男人撐著傘,語氣堅定。
「麻煩你和楊先生說,我叫虞漪,他會來見我的。」
「呵,好大的口氣。」男人訕笑著,「那就是沒有預約咯?」
「請你向楊先生通傳一下,他真的會見我。」虞漪的口氣有些著急。
「笑話,每個來見老爺的人都這麼說。你當自己是誰啦?反正沒有預約就是不能進來,你走吧。」男人不再搭理她,打著傘便要離開。
「你別走,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見楊先生。」虞漪著急地拍起鐵門來,發出一陣金屬撞擊的響聲。
男人見狀有些氣急,快步走了上來,「你這個人怎麼那麼不識好歹,你快走,不走我報警啦。真是……」
「阿強,是誰在那里?」另一個中年男子打著傘聞聲而來。
被叫做「阿強」的男人趕忙上去說明情況︰「管家,這個女人吵著要見老爺,可是又沒有預約。」
管家白了阿強一眼,厲聲道︰「這點小事也做不好,老爺正在樓上睡覺,如果吵醒了他,明天就叫你卷鋪蓋走人。」
阿強只能低著頭,尾隨管家走近虞漪,先前狂妄的氣勢消散一空,但看到虞漪還是埋怨地白了一眼。
不待虞漪說明來意,管家便開口道︰「這位小姐,我奉勸你還是快走。別說你沒有預約,就算你今天預約了,我們老爺今天不舒服一律不見客。所以你還是請回吧。」
管家的口吻雖然中規中矩,但卻沒有正眼瞧過虞漪一眼。他眼角的余光始終打量著她,見虞漪一手提著行李箱,一手撐著傘,一身樸素的裝扮,他便懷疑是前來投靠的窮親戚。這種人他見得多了,自以為攀了高枝就可以從此飛黃騰達。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你只要傳達一聲……」
管家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虞漪身上,見到門外走來的男人後,他立即上前迎道︰「蔣先生,你來啦,老爺正在等你。」
滿臉堆笑的態度和先前判若兩人,虞漪不禁鄙夷道︰「小人一個!」
「還不快開門?」管家朝阿強低語道。
見鐵門緩緩開啟,虞漪趁勢想沖進去,誰知剛邁了一步就被管家用力一推,跌倒在地。
「誰讓你進來的?好大的膽子。」
不顧一身的狼狽,虞漪掙扎著爬起。傘已經落在幾步之外,密集的雨滴潑灑在她的臉上,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不料卻有人先她一步,將傘拾起罩在她的頭上,他不就是那個管家口中的「蔣先生」?
「謝謝。」虞漪接過傘,透過雨滴看到了一張有些嚴肅的臉。是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直覺這個蔣先生為人嚴肅,屬于不苟言笑之類。雖然如此,卻擋不住她心底對他的好感。想到這里,她不禁暗自數落自己,真是犯花痴,人家只不過幫你撿把傘而已。
「說了讓你等我,怎麼自己就來了?」
蔣先生仍然站在自己面前,虞漪東張西望了半天才發現原來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我?」虞漪指指自己,一臉迷茫。
「你!」讓她更迷茫的是,蔣先生徑自提起她的行李箱往前走去。
「還不快來?你還想讓董事長等到什麼時候?」
「哦,哦,是。」再不能領會他的好意的話,恐怕就是她的智商有問題了。
「蔣先生,這是怎麼回事?」管家探出頭,仍然不敢輕易讓虞漪進門。
「她是董事長要見的人。」
「可是,她……」管家仍舊不依不饒。
蔣先生停下腳步,盯著管家道︰「難道董事長要做什麼事,還要向你匯報?」
「不敢不敢,蔣先生你請。」
緊隨著「蔣先生」的步伐,虞漪穿過花園中的長廊,走進光線充沛的客廳。路過管家和阿強身邊時她還是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來。
「你不問我來干什麼?」對這個蔣先生,虞漪充滿了好奇。
「你想來干什麼就干什麼。」他將她的行李箱物歸原主。
「你是楊先生的什麼人?」從剛才管家的態度來看,他的地位應該不低。
「我是他的助理。」
見他頭也不回地就要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虞漪有些匆忙地請求︰「你能帶我上去見他嗎?」
「蔣先生」的腳步稍有停頓,回首對上她期待的眼神,暗自嘆了口氣。他難得日行一善,想不到也會惹麻煩上身。
「我替你問一下董事長。」
「謝謝你,麻煩你告訴他,我叫虞漪。」虞漪的臉龐上立刻綻放出笑容。「小姐,你把雨水擦一下吧。」
虞漪接過佣人遞上的熱毛巾,坐在沙發上邊擦著臉邊環顧四周。這里和她記憶中已完全不同,記得以前還是中國古典的風格,可現在客廳的擺設大行英倫風。原來的清朝花瓶被換成了郁郁蔥蔥的鳶尾,一套紅木的家私成了如今松軟的橫條沙發,牆上的唐寅仕女穿上了中世紀的舞鞋,端立在鏡子前有些不知所措。
虞漪走到書架旁,唯一不變的就是這排可以移動的書架,上面的玉制鎮紙仍是印象中的雙龍吐珠造型。
「喂,你別踫!」
下意識地縮回手,虞漪看著從門口風風火火進來的楊步修。
「修少爺。」一邊的佣人紛紛彎腰行禮。
「哪里來的野丫頭,一點規矩也不懂。」楊步修坐進沙發內,蹺起二郎腿,瞥向虞漪的目光帶著苛刻的審視,「這是你能踫的嗎?老頭子平時最喜歡這玩意兒了。要是敲壞了,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本以為虞漪會嚇得趕緊求饒,卻見她不以為然地站在原地,楊步修驚訝地揚了揚眉,手一揚招來身後的佣人。
「她是誰?」
「是蔣先生帶來的。」佣人畢恭畢敬地答道。
「呵,原來是蔣辰愷的人,怪不得那麼小家子氣。」
楊步修起身在虞漪身邊環繞了一圈,虞漪盡量忽視他不懷好意的目光。
「蔣辰愷眼光倒不錯,長得挺標致的,可惜啊……」楊步修舉起食指,在太陽穴周圍轉悠,「腦子不太靈光,否則怎麼會跟蔣辰愷呢,你們說是不是?哈哈。」
「請你說話放尊重點。」
「我怎麼不尊重你了?夸你漂亮還不算尊重啊?哦,我知道了,你是因為我說你腦子不好才不開心。」楊步修走到虞漪背後,湊近她的長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上有一陣清新的洋柑桔氣味,「跟著我不就聰明了?」
虞漪快步離開他,正要發作,卻听見樓梯上有腳步聲。
「伯父。」見到楊中仁,楊步修不得不收斂一些,急忙走上前去攙扶。
楊中仁的注意力卻完全集中在樓下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忍不住激動地喚道︰「小虞,你們終于回來了?」
「我回來了,爸。」
一聲「爸」令在場所有人都傻了眼。楊步修睜大了眼望著虞漪,他怎麼從來沒听說這個老家伙有子女?就連站在楊中仁身後的蔣辰愷也不禁蹙了一下眉,但他更注意到楊中仁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楊中仁快步走下樓梯,張開雙手迎接迎面撲來的身影。
「虹霞呢?」楊中仁四下張望,掩不住失望地嘆道,「她沒回來?她還是不願意見我?」
在楊中仁的懷抱里,虞漪搖頭哭得更凶。畢竟是久經人事的老將,見虞漪如此反應,楊中仁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但馬上他便自我安慰道︰「她不願意見我也沒關系,這次我就和你一起飛美國,我不相信你媽舍得把我們都擋在門外。」
「媽,媽她……她去世了。」
晴天霹靂,楊中仁立刻向後仰倒,幸好虞漪和蔣辰愷及時扶住他。
在沙發上靜坐了許久,楊中仁虛弱地問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就在上個月,暈倒在舞蹈教室里,送去醫院卻再也沒有醒過來。醫生說是由于大腦供血不足引發的猝死。」
虞漪從行李箱里取出骨灰盒,遞給楊中仁,「爸,我把媽帶回來了。」
楊中仁顫抖著雙手接過他的愛妻,「她在美國有提到我嗎?」
「其實,媽一直很惦記你。」不忍見他傷心的樣子,虞漪別過頭去,恍然之間,她覺得眼前的男人老了好幾歲。
楊中仁對著骨灰盒上清秀的女人照片終于放聲大哭,「虹霞,你現在已經不在了,你可以原諒我了嗎?」「小姐,老爺說他不下來吃飯了。你看現在可以開飯了嗎?」一知道虞漪是楊中仁的女兒,佣人們立刻改了稱呼,連開飯都要她決定。
「我上去看看爸。」
「你讓董事長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不知為何,虞漪看了「蔣先生」一眼,然後點點頭,交代佣人們開飯。
「虞小姐是嗎?」席間楊步修首先開口。
「叫我虞漪就好了。」虞漪故意挑了個對著蔣辰愷的位子,不想連吃飯都要對著楊步修。
「原來真姓虞啊,我還以為自己搞錯了呢。那麼既然不是我搞錯,就是伯父搞錯了咯?居然認你做女兒,不會是便宜貨吧?哈哈。」楊步修因為楊中仁不在場,大放厥詞。
「我是爸爸的養女,所以跟媽媽姓。」虞漪沒好氣地為他解釋道。
「哦,原來是養女。」楊步修拖長尾音,「那就是表妹咯,小虞表妹別生氣嘛。我記起來了,似乎伯母確實姓虞。不過,伯母好像已經很久沒見了。」
不理會楊步修,虞漪看著一直自顧自吃飯的蔣辰愷。
「喂,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叫你‘蔣先生’吧?」先前從楊步修的口中好像听到過他的名字,不過她更希望能听他親口介紹。
「蔣辰愷。」他仍然連頭也沒有抬起一下。
「你說話都喜歡這樣拿鼻梁對著人嗎?」虞漪沒好氣地嘀咕著,她承認他的鼻梁確實很挺直,但他忽略她的神情實在令她難過。
蔣辰愷端碗的手頓了一下,對上她的眼道︰「大概是因為你人比較高吧。」
虞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高?她可比他矮一個頭呢。他是在開玩笑嗎?就內容而言好像是,不過他怎麼連說笑時候都是毫無表情的?
「我叫‘虞漪’,虞美人的虞,漣漪的漪。」
蔣辰愷點點頭不予置評的態度雖然令虞漪虛榮的心有點失望,但總比有人亂獻殷勤來得好。
「親愛的小虞妹妹,原來你的名字這麼詩情畫意啊。真是太美了,不僅人美,名字也美啊。我的名字也很好听,我叫楊步修,步就是那個步,修就是那個修……」
這次對坐的兩人很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然後蔣辰愷和虞漪同時選擇加快吃飯的速度。顯然已經收拾好了心情,楊中仁下樓加入客廳里的飯後時間。
「小虞,你的房間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了。」
「嗯,剛才佣人帶我去看過,還是我走之前的樣子。」是虞虹霞鐘愛的粉紅色系。
「是啊,我以為你和虹霞終有一天總會回來的,所以你們的房間我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楊中仁又嘆了口氣,沒想到盼來的卻是她的骨灰。
「爸,節哀順變,你身體要緊。」虞漪輕拍他的肩頭,「你的心意我相信媽會看到的,你知道媽最喜歡英倫風格,就把客廳也換了面貌。」
「以前她總說我太古板,當我全順了她的心意,她卻沒有回來住一天。」楊中仁悔恨地敲打著自己的腿,「早知道如此,去年我就應該留在美國陪你們。我不該回來,不該回來的,虹霞。」
一邊,蔣辰愷毫無表情地翻閱著公司的文件,對于這種家務事能不听就不听,即使听了也要當做沒听到。另一邊,楊步修的腿已經擱在了茶幾上,抬著頭奮力地剔著牙。
「小虞,你也很多年沒回來了,明天找個人陪你去逛逛吧。」
虞漪點頭答應著,眼角卻瞥向埋頭文件里的辰愷。
「我陪她去。」看到楊中仁投射過來的視線,楊步修立即將腳放下,「伯父,明天我有空,可以陪小虞妹妹去見識一下本市美麗的風土人情。」
虞漪翻了個白眼,她又不是外鄉人,還風土人情咧!
早就發現虞漪心意的楊中仁沉聲喚道︰「辰愷,你手頭的工作先放一放,明天一早來接小虞。」
是命令,不容反對。蔣辰愷領命道︰「是,董事長。」
楊中仁點點頭,把虞漪心滿意足的甜笑收在了眼底,當然也沒有漏掉一邊罵罵咧咧的楊步修又把腳擱在了茶幾上。翌日。
「你想買點什麼?」
蔣辰愷首先發問,陪她逛了一個下午的街才發現她什麼都沒買,只是漫無目的地走過一條條街。
「什麼都不想買啊。」話音剛落就看見辰愷的臉立即沉了下來,虞漪隨手朝對街一指,趕忙補道,「那就到那家店里去看看吧。」
蔣辰愷定楮一看,狐疑地問道︰「你想結婚?」
「結婚?」他在說哪國語言啊,順著他的視線她再次看向那家店。天哪,原來是家婚紗攝影。
「那就是觀摩別人結婚?」他仍不放棄捉弄她的機會。
她停下腳步,故作懷疑地看著他,但嘴角的弧度已經掩埋不住笑意。
「我還以為你一直冷冷冰冰的,原來還會開玩笑啊。」
辰愷回望她,兩人終于忍不住,相視而笑,氣氛一下子融洽開來。
「你是董事長的養女?」
「嗯,我三歲的時候就被他們收養了。」虞漪側著頭想了一會兒補充道,「其實是我媽私下把我領來的,我爸見我媽那麼喜歡我,也就把我留下了。」
「愛屋及烏?」
「可以這麼說,爸其實很愛媽。」虞漪的口吻有絲難過,有些安慰。
「我沒有見過董事長夫人。」
虞漪笑了起來,「董事長夫人?現在是私人時間,一定要這麼嚴肅嗎?那……」她眨了眨眼,「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你蔣助理?」
「隨便。」蔣辰愷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你認為現在是我的私人時間嗎?」
「哦,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爸才不得不陪我的咯?哼。」
虞漪裝作生氣地噘起小嘴,卻發現辰愷只是一笑了之,並不作辯解。這個男人,剛夸他會開玩笑了,想不到還是這麼不懂變通。
「我和媽七年前就離開這里了,後來在洛杉磯定居。你應該是這七年里才來公司的吧?當然沒有見過我媽和……我啦。」猶豫了稍許,虞漪還是加了個「我」字。
「如果按照你的說法,董事長很愛他夫人,怎麼會同意你們定居美國呢?」
「與其每天不吵吵鬧鬧不形同陌路,還不如分開讓彼此冷靜一下。」
「吵鬧?」辰愷不解地皺起眉。
「是啊。」
許是走得累了,挑了張路邊的長椅虞漪便坐下。
「我媽希望我爸能夠結束公司的業務,可是爸又怎麼會輕易放棄。」
辰愷在她身邊坐下,雖然是虞漪的無心之語卻讓他雙眸一亮,「結束公司?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放棄?」
虞漪狐疑地盯著辰愷,然後開始搖頭。
辰愷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只能調轉過視線。
「你真的很奇怪。」虞漪「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會兒表現得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一會兒又像個歐吉桑一樣嘮嘮叨叨,問個不停。」
「歐吉桑?」辰愷對上她的視線問道,見虞漪很用力地點頭後,他只能無奈地苦笑。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稱呼他。
輕嘆了口氣,注視著他的眼,虞漪認真道︰「其實為什麼要結束公司,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畢竟你是公司里的人嘛。」
蔣辰愷有些微微怔住,迎著他目光的雙眸似乎能夠看進他內心一般的明亮,「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她是什麼意思?她知道什麼了嗎?不可能,她才剛回來,只是他多心罷了。
「哇!」
被她突然的放聲大呼嚇了一跳,眼前的女孩又叫又跳,拉著他的手就往對街跑。
「那邊有賣炸四季豆耶,我很久沒吃到了,快走快走。」
「喂,斑馬線在那邊。」
見她的架勢,不是想要翻越欄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