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一家首屈一指的私立醫學中心。
這問頭等病房分為兩部分,里面那一隔間是病房,病床上躺著沉睡的少維;外面的客廳里則聚集了等待了一個早上的谷家老老少少。
谷世安一推開病房門,就迎上將近十雙焦急巴望的眼楮。
「怎樣?醫生怎麼說?」宗英問著。
「少維呢?誰在陪他?」谷世安自從見過主治醫生後,擰成一道深溝的眉頭不曾松開過。
「他睡熟了,听不到的。世安,你就說吧!」宗南說。
谷世安略過眾人,直走向坐在輪椅上的爺爺。他蹲子,憂心地仰望著這陣子宛若已蒼老了十歲的老人家。由于掛心少維的病情,爺爺的體力每況愈下,如今已無力行走,這幾天都是靠輪椅代步了。
接下來……爺爺挺得住嗎?
「爺爺,你天天在這兒陪少維,你自己的身體也要顧著啊!」
「我沒問題,大不了就叫醫師在隔壁再給我開一個房間,省得我兩頭跑,世安,我這輩子什麼風浪沒見過,我挺得住,你快說,我的小寶貝怎麼了?」
谷世安閉了閉眼,一臉肅淒,嗓音極為沉痛,「是白血病。」
一群人的臉色倏地刷白。
「那是什麼東西?」世鈞忙問。
「也就是血癌。」谷世安握住爺爺一直顫抖的手掌。
宗英和玉萌抱在一起無聲啜泣,宗南一拳捶到牆壁,趴在那兒動也不動。司機老鄭和管家何媽愣愣張大了嘴,根本無法反應。
「開什麼玩笑!」世齊沉不住氣嚷開了。
「老天沒長眼啊!」宗英痛哭出聲。「我們的小少維,小開心果才七歲啊!」
「他今年夏天要在游泳池畔玩滑水道,他不該住醫院的!」玉萌也是淚潸潸。
管家何媽揉著紅通通的鼻頭,對司機老鄭說︰「醫生一定是弄錯了!」
「老天爺,我七老八十,活也活夠了,你收拾我呀!為什麼要捉弄我可愛的小孫子呢?」老人家幾乎被擊倒了,嘴角整個往下垂。
「爺爺,十歲以下的小孩得這種疾病的機率大約是萬分之一,怪老天也沒用啊!」谷世安梗著聲音說。
谷老太爺眼角流出了淚,「你只要告訴我,治愈的機率是多少?」
「以前都是靠藥物或是化療來支撐,小孩子要承受很大的痛苦,而且效果也不盡理想。這幾年來醫學上有了突破,如果可以找到基因組合75%以上雷同的骨髓,就可以進行骨髓移植。如此一來,少維脊髓干細胞可以恢復重新制造健康血液的功能,也就得以痊愈!」
「那你快去辦啊!」癱在輪椅中的谷老太爺,硬擠出微弱的聲音。
「醫院會抽取少維的骨髓,到骨髓捐贈庫比對基因。我們全家人也都要去做測試,或許近親基因雷同的機率會更大。」谷世安說著。
「我去,我第一個去!少維天天跟在我後頭小叔叔,小叔叔的喊,他跟我最親了,我的基因一定跟他百分之百吻合。」世鈞激動的握緊拳頭。
「少維一有事情總是來找我這個小舅舅給他出主意,他不只是我的小甥兒,更是我的好哥兒們啊!不就是血液的毛病嘛!我身強體壯,我去找醫生把我一身的血液都輸給他,就不信他好不起來!」世齊滿臉漲紅,說著就想往外沖。
「我也去!」世鈞哪肯落後呢!
谷世安趕緊拉住兩人,沉緩的告訴他們,「你們別沖動。我是他父親,血型和他又一樣,如果只是輸血換血這麼簡單,我早就挽起袖子給他幾千CC了。倘若我的血液不夠,綺眉那里我也會去求她捐血幫忙救兒子一命啊!可是,白血病要的不是只有血液而已啊!」
「對對,綺眉那邊我們也不能放棄,你們之中還有誰和她有聯絡的?快找到她,我再親自去跟綺眉的父親拜托,請他們的族親也都來做骨髓比對。」老爺爺撐著所剩不多的氣力,仔細盤算著。「還有,在歐洲念書的世翎、世翡那兩丫頭,也統統給我叫回來。」
「我知道,我會去做。」谷世安說著,突然重嘆了一口氣。「當年綺眉一個人到美國生下少維,她並沒有做臍帶血的保存,下然現在一切就容易了……」
這時,微開的大門口傳來「砰」地一大響,像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谷世安一馬當先沖出去,抱起一個軟趴趴跌在地板上的小身子。
「心瑜!你來多久了?你都听到了……」
「臍帶血……綺眉……我的少維啊……」心瑜慘白的臉龐沒有一絲紅潤,眼前浮現一片厚厚沉沉的黑暗簾幔,將她徹頭徹尾纏繞住……
雙腳載不動她,胸腔無法再呼吸一口氣,心髒也拒絕再負荷,她昏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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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瑜一直陷在一個醒不來的夢里,腦海里鎖住的一些片段游游移移,全部擠向一個狹窄的長廊找出口……
穿過醫院的長廊,她來到這一間病房外。
輕輕推開門,人還來不及跨進去,她就听見里面細碎的對話,「吳醫生,我不答應。我求你,這件事千萬不能跟心瑜說。」
不能跟她說?不讓她知道?母親有什麼事非瞞著她不可?
她躲到門邊,屏氣凝神偷听……原來母親的腎髒病已經不是每周來洗腎兩次就可以了。醫生說必須趕快換腎,否則早晚會並發尿毒癥,藥石罔效!
「怎麼辦?怎麼才能換腎?台灣健保好像不給付這一項呢!」書包打肩頭垂落地,她一身綠衣黑裙抵在牆邊,淒慘的小臉上無一點朝氣。
十七歲,高中第三年才開始一個月,別的高中生正在埋頭苦讀、全心全意準備大學聯考,可她家卻遭逢這樣的變故。
多年來母親數度進出醫院,她除了上課,課後跑醫院,還要利用晚上的時間在超市打零工。沒辦法呀!父親早逝,相依為命的母女想要生存下去,就要比別人更加幸苦。
「一般人只要一個腎髒也就可以存活,近親捐腎成功的比例較高,你女兒應該不會反對的。」吳醫生不死心的再一次勸說。
「你也說了,腎髒病不一定會遺傳,但是不能排除我們家族中有腎功能比較差的可能性。換腎有排斥的風險,萬一不成功,我活不了,我女兒單身一人,她的身體也沒多硬朗,她往後有漫長的一輩子,如果她僅余的一顆腎髒也出問題,教我在九泉之下怎能安心?」對醫生的提議,冉母根本不考慮。
「但是……」吳醫生還想再說些什麼。
「媽,讓我幫你!」心瑜不顧一切沖到母親的病床邊。
「不,誰說都沒有用!」冉母拒絕溝通。
「醫生,怎麼辦呢?」心瑜無助的望向吳醫生。
「你才十七歲,你母親若不同意在捐贈移植書上簽字,我們也無法可想。」
「我再六個月就滿十八歲了,就可以自己簽字……」她抹去頰上的淚水,眸光閃閃發亮。
「只怕……」吳醫生欲言又止。
「我媽……捱不過六個月?」母親才四十一歲啊!心瑜的心跳幾乎停擺了。
「趕快想辦法籌錢吧!有錢或許就可以買到腎髒救你母親!」吳醫生不得已提出下下之策。
「要多少?我去多打一個工,再向幾個好朋友借錢,她們一定會把錢借給我的!」心瑜信心滿滿。
「你有五十萬嗎?這個價碼足夠去內地完成一趟換腎之行。」
「五……十萬?!」要那麼多錢啊?
「吳醫生,你別再說了,我不想加重我女兒的負擔!」病床上的冉母忍不住出聲了。
「媽,不是負擔呀!你含辛茹苦養我到這麼大,從來也沒說過我是你的負擔啊!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我能,我一定能……」心瑜抱住母親,激動地說著。
「傻女兒,生死有命啊!」
「不,我不要你死,媽,你不可以丟下我一個人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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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吳醫生的穿針引線,心瑜下課後來到醫院旁的「雅風」咖啡屋見一位宋小姐談筆交易。
吳醫生說了,宋小姐因為不孕,所以想花錢找代理孕母,幫她生一個小孩,以保住她岌岌可危的婚姻。
一百萬,可以挽救一段婚姻,也可以拯救她母親一命,心瑜連考慮都沒有,一口就答應了。但是吳醫生說,宋小姐要親自監定她,看她合不合格。
「是優生學的考量吧!」心瑜靜靜地坐在咖啡屋的角落等待。「能付得起一百萬,一定是上流社會的人,人家自然會想找一個合乎條件的女孩……」
心瑜想到早上照鏡子時,自己那張蒼白瘦削的臉孔,「唉!人家會看上我嗎?」
發愣時,一個化著艷麗濃妝,戴著咖啡色太陽眼鏡,衣著光鮮亮麗,舉手投足充滿貴婦氣息的女人來了。
「名校女生的腦子應該不差,生出個聰明的孩子來,才會得人愛惹人疼。」宋小姐打量著心瑜,「去驗驗血做些檢測,如果沒有問題,就你了。」
「真的?」心瑜不爭氣的眼楮又滾出熱淚。媽媽有救了!
宋小姐唯一的條件是心瑜必須在度過懷孕較危險的前三個月後,就到美國去待產,而宋小姐也會在那時把五十萬的頭款付清。
所幸,心瑜接受一次手術就成功受孕,懷孕三個月時,宋小姐還帶心瑜去做了產檢,證實她懷了一個男孩。接著,心瑜把五十萬塊交給吳醫生,請他幫忙安排母親的換腎事宜。
啟程前往美國待產的前一晚,心瑜偷偷溜進母親的病房,在病床前站了一夜,也整整流了一晚的眼淚。
怕吵醒母親,她紅著眼眶在心里跟母親道別。
媽,你要好起來,七個月後我們就可以再重聚了!我等著那一天……媽,別怪我沒告訴你實情,為了你,什麼苦我都可以忍受……媽,你要等我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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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宋小姐明顯晚了一個小時了!」
舊金山灣區的一間小公寓里,心瑜一邊喝著牛女乃,一邊等著宋小姐來接她去產檢。「我該去敲敲隔壁雪莉老太太的門,跟她借電話,打去問一問嗎?」
想了想,還是不要了。宋小姐一定是有急事耽擱了,再等等吧!
「叮咚!」門鈴響了。
心瑜抓起皮包去應門。誰知,宋小姐反而往房間里沖,「哎呀!我肚子痛死了!
中午和亞當一起去吃海蟹生蠔,一定是吃壞肚子了!」
她把手機、皮包隨便往茶幾上丟,就沖進洗手間。
心瑜呆站在客廳中央。她該怎麼辦?下午兩點的產檢預約,現在都三點了耶!
「滴鈴……」
是宋小姐的手機!該不會是診所打電話來問她們為什麼沒去吧?
心瑜接起手機,輕應一聲,「Hello?」
「綺眉嗎?我是世安,我明天就飛到美國去看你和孩子……」
心瑜把精巧的銀色小手機拿得一只手臂遠,兩眼宛如瞪著一顆會發聲的奇怪火星石。綺眉?世安?他們是誰?是打錯電話了吧?
「這里沒有這個人,你打錯了……」
「等一下,我確定我沒撥錯,你是誰?」低低沉沉的男人聲音。心瑜可以想像他一定還挑著眉毛,一臉不敢置信,而且端著不耐煩的表情。
「你沒打錯?那……」她吐了吐小舌頭,糟糕,接錯電話了。「你十分鐘後再打來。」心瑜急忙闔上手機蓋子。
綺眉若是宋小姐的名字,那麼「世安」就是宋小姐的先生了?世安……是她月復中胎兒父親的名字?
世安,他的聲音比一般男人低沉一些。她听見他的聲音了……
世安,從不相識,無緣見面,她卻懷著他的孩子!
心瑜伸手模模微凸的小月復,四個月的小寶寶,她與世安之間有一個很深的關聯……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世安,心瑜將這個名字偷偷放在心底,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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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心瑜搬了張椅子坐到陽台上,隔著欄桿跟隔壁的雪莉女乃女乃共進下午茶,閑听灣風,看著一群群年輕學子在斜坡上踩著腳踏車,趕著到PaloAlto那一區的史丹福大學上課。
「昨天宋小姐听我轉述電話後,就把手機關了。不知他們後來怎麼了,有沒有吵架呢?」心瑜吃著雪莉女乃女乃烘培的核桃小餅干,又啜一口牛女乃。
心瑜的英文底子本來就不錯,來到美國一個月,天天看英文節目,又常跟雪莉女乃女乃聊天,如今一些生活對話甚是流利。
「宋小姐很不簡單,你別替她想太多。」
年近八十歲的雪莉女乃女乃滿頭銀發,她的搖椅下躲著愛貓奧斯卡,老懶貓正在打瞌睡。雪莉女乃女乃兩手忙碌個不停,打起毛衣的手比織衣機還流暢,兩根棒針交叉運作比什麼都快。
「咦?」心瑜眼中浮現兩個大問號,雪莉女乃女乃在說什麼呀?
「多想想你自己,你生完孩子,然後怎麼辦?」
「回台灣跟我媽媽相聚,明年繼續完成我高三的學業。」心瑜說。異鄉做客的這些日子,心瑜早就把滿月復心事都跟雪莉女乃女乃說了。
「如果一切都順利,這樣當然很好……」
「會出什麼問題呢?」心瑜說得心無城府,上半身趴向欄桿,「雪莉女乃女乃,宋小姐她拿走我的證件,我又不能去學開車,也無法去社區學院上英文課,不如我跟你學打毛衣好不好?」
「當然好!」雪莉女乃女乃說著。「我看你很喜歡念書,如果哪天你願意,我可以跟史丹福大學說說看,讓你去旁听……」
心瑜差點咬了舌頭!雪莉女乃女乃和史丹福有關聯?「雪莉女乃女乃,你深藏不露喔!」
「我沒告訴過你嗎?」雪莉女乃女乃在滿臉皺紋中擠出一朵大大的微笑。
原來,雪莉女乃女乃曾任史丹福大學的食品營養系主任,現在系里頭還有她的學生在任教。她的先生曾是史丹福社會學院的院長,夫婦倆沒有小孩,一輩子都獻身教育事業,而他們更把退休金和一生的存款都捐給學校設立獎學金。
「反正,我一個寡居老太太,有學生來看看我,州政府每月寄一張社會保險金支票來,我再也不需要別的身外物了。」雪莉女乃女乃為自己的一生做總結。
「哇!臥虎藏龍,太可怕了!」心瑜用中文叫著。
她哪能想到每天烤小餅干請她吃,跟一只老貓相依為命、鎮日打毛衣的老太太,過去是如此不同凡響呢?
「你說什麼?不可以用中文偷偷罵我喔!」雪莉以灰藍的眸子瞪心瑜一眼。
心瑜漾出一個小天使般的可愛笑容。「親愛的雪莉,我是太崇拜你了……呃,你屋里的電話響了……」
心瑜猜著,雪莉女乃女乃不只有老花眼,可能還有重听喔!
雪莉女乃女乃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進去接電話了。
心瑜轉而將手伸過欄桿,撥撥奧斯卡的耳朵逗它玩,「奧斯卡,醒醒哪!」可是貓兒太懶了,居然只睜開一只眼瞄她,又趴回去打瞌睡了。
「心瑜!」雪莉女乃女乃又搖搖晃晃走回來,手中拿著無線電話機。「你的電話。」
「我的?」
由于宋小姐沒有幫心瑜裝電話,迫于無奈,心瑜只好求得雪莉女乃女乃首肯,把她的電話號碼當成緊急聯絡電話用。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打這支電話能找得她!
心瑜接過話筒,「吳醫生?」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只見心瑜絕望的哭喊著,「我不相信,媽媽……我要你活著,我等著與你相見啊……」
飄啊走啊四處游蕩的聲聲呼嚎,循著醫院婉蜒的冰冷長廊,東拐過來西穿過去,幽幽忽忽挺過了七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