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聳立著一座宮殿,乍看之下有點像神廟,卻帶了股陰森之氣,因為宮殿內外都掛上了紫色布幔,加上殿外是高聳人雲,幾乎遮蔽住陽光的巨木,讓這座宮殿更顯得詭異。
一走進宮殿,就是一道長廊,在長廊盡頭有幾個階梯,階梯上依舊掛滿了紫色布幔,傳說中的「聖女」就隱身在層層布幔之後。
她一身紫色麻衣,衣上繡著雲形的花樣,簡單樸素,卻不失神秘之氣。
頭頂的發絲綰成臀,左右各插一支雕工精細的木簪,其余的長發隨意披散在後,看起來有些飄逸。
從秀發轉移到她的容貌上,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她黑白分明的大眼,像是能看透人心般的清澈,然後是她那白得過頭的臉色,仔細一看,原來她是在臉上搽了厚厚的一層粉,再配上紫得亮眼的唇瓣,簡單就是駭人至極,打扮成這副模樣走在山林里,絕對會被人誤認為是鬼怪的。
別人涂抹胭脂打扮是為了讓自己更漂亮,她這麼做卻得了反效果,化妝可以說是拿來嚇人的。
只見這位聖女從旁拿起一小塊獸骨,在獸骨的左右各刻上一行卜辭,然後在獸骨的中間鑽個洞,但讓其將破未破,之後便將它拿到火爐上烤。
這是巫女一族流傳下來的佔卜法,受到火烤,小洞四周會產生裂痕,看裂痕朝向哪一邊的卜辭,就是她們佔卜的答案。
聖女認真的瞧著骨片開始產生裂縫,從小小的一條細線,慢慢擴散,然後——「啊——痛,好痛!」
她丟下手上的獸骨,一臉驚慌的從偏門沖到後園的古井旁,將手伸進裝滿水的木桶里,用冰涼的井水來鏡住手上讓人難受的的痛感。
當痛感逐漸散去,她才放心的松了口氣,「還好。」
算算次數,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五次她在佔卜時被火舌燙到,手上的舊傷都還沒好,現在又添了一個水泡。」唉,怎麼會這樣呢?」她沮喪的喃喃自語。
一名中年婦女手上挽著一只籃子,里面放著從山林里摘來的菜,看見聖女又窩在木桶邊嘆氣,她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子靈,你又被火燙到了?」
「雲嬤嬤!」鄔子靈忍不住開始大吐苦水,「都是因為骨片太小了,才害我每次烤呀烤的,最後都把自己的手給烤進去,我快受不了了。」
「骨片太小?我看是你技術差吧,前幾位巫女也沒你這麼笨,老是會烤到自己的手指。」雲嬤嬤輕笑幾聲。
「不是我笨,是骨片真的太小了,要不你自己去試試。」
「我試?不不不,我可不是巫女,沒有資格做那神聖的工作,被火舌親吻的機會,就全部讓給你吧。」
鄔子靈沮喪的扁著嘴,「雲嬤嬤,你能不能找一些比較大的骨片,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在替人民佔卜時大叫出聲,然後不顧一切沖到後園拯救自己的手指頭,讓大家看笑話。」還好今天沒有人來向她問卜,要不然讓人見到她這蠢樣,絕對會笑掉大牙的。
「沒辦法,最近貨源短缺,拿不到比較大的獸骨。要不,你到後山看能不能獵只虎或是豹,它們的骨頭絕對比你現在拿的大。」
「要自己去獵呀?」鄔子靈想想,這好像挺危險的。「再看看好了,看哪天我又被燙到再說吧。」
雲嬤嬤故意調侃道︰「當初叫你技術學好一點就不听,看吧,練習不夠的下場就是這樣。」
鄔子靈孩子氣的朝她扮個鬼臉,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雲嬤嬤早模清楚她的個性,也懶得念她了。
「對了,听說來了一位新的刺史。」
「原來的刺史呢?」
「告老還鄉了。」
「這樣啊。」鄔子靈點點頭,又問︰「那新來的刺史怎麼沒來向我請安?」
「他的氣焰可囂張呢。」雲嬤嬤頗不以為然的說︰「听其他人說,新來的刺史相貌堂堂,但脾氣高傲自大,說什麼都不肯依我們的規矩來拜訪,听他身旁的長史說,新刺史還撂下話,說什麼‘看是她人我的俗,還是我人她的俗’呢。」
「听起來這位新刺史還具有骨氣,馬上向我下戰書了。」鄔子靈听了只覺得有趣,因為至今還沒人敢這麼放肆,「什麼下戰書?我看他也只有那張嘴夠狠罷了,我就不相信他在這里會有什麼作為。」雲嬤嬤的語氣里有明顯的輕蔑。
「听你這麼說,我倒想會會這位新刺史。」
泡了好一會兒水,手上的痛楚漸漸消失,鄔子靈抬起濕淋淋的手,不假思索的輕擦臉頰。
「啊!手快放下,別往臉上擦!」雲嬤嬤見了連忙阻止。「你這一擦,臉上的妝就糊掉了。」
鄔子靈趕緊停手,「還好,妝沒糊掉,我可是努力的上了三層粉呢。」
這是她們巫女代代相傳的妝扮,紫衣白面,不輕易將真實的面貌展現在眾人面前,除了保有神秘感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不能告訴人的原因。
所謂知已知彼,才有辦法百戰百勝。
裴少俊特地找個空檔,獨自一人來到聖女所住的地方。
第一眼見到這座詭異的宮殿,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有點遲疑該不該進去。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來了,又怎能臨陣退縮呢?
他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壯著膽子走進門。來到長廊盡頭,裴少俊見到一名婦人跪在階下,正向聖女問卜,他趁這個機會看看聖女如何大顯神通。
只見婦人恭敬的問︰「請問聖女,我丈夫要出遠門做生意,這一去要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他一路上會不會有什麼意外?」一道清脆的聲音自紫色布幔後傳來,「你稍待一會兒,我來幫你佔卜一下。」
「謝謝。」
「哼,故弄玄虛。」裴少俊小聲的叨念。
只听到布幔後先是傳來刻東西的細碎聲響,過不了多久就听見火燒著木柴的聲音,雖然聲音不大,但這地方很安靜,足以讓他听得很清楚。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們只有听到火燒著木柴的聲音,突然——「啊——」
無預期的尖叫聲回蕩在宮殿里,裴少俊嚇了一跳。
跪在階下的婦女也被這聲尖叫嚇得全身發軟,結結巴巴的問︰「聖……聖女,到底是……是怎麼了?」
「啊,沒、沒事!」聖女停止駭人的尖叫,語氣急促的說︰「你快回去阻止你丈夫,此行路途險惡,最好勸他過個十天半個月再起程。」
「好,我知道了。」婦女急忙爬起身,拔腿就沖了出去。
在那婦女身影消失在門口時,裴少俊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從布幔後跑出來,迅速穿過偏門,動作比那名婦女還要快上好幾倍。他一臉納悶,這巫女到底在做什麼?
想了想,他決定跟過去看看,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抓到她的把柄。
裴少俊舉步朝偏門走去,他還沒走到後園,就听見她不斷大叫著——「夠了,我真是受夠了!打獵就打獵,誰怕誰!雲嬤嬤,你把我的弓箭放到哪里去了?」
他不禁有些疑惑,她要打獵做什麼?
「第七個水泡!真不敢相信我的手上有七個水泡,再不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我就不叫鄔子靈!」
鄔子靈?原來這是巫女真正的名字。
裴少俊悠閑的走到後園,看見鄔子靈背對著他站在井旁,雙手浸泡在木桶里,口里不斷的抱怨。
瞧她的背影,一頭烏黑的長發,穰縴合度的身材,他當下斷定,這巫女一定是個絕世美女。
「子靈,你又在嚷什麼了?」雲嬤嬤緩緩走進後園,邊走邊說︰「又被燙到了是吧,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她突然住嘴,訝異地瞧著突然出現的裴少俊。
「雲嬤嬤,你怎麼了?」鄔子靈隨著她的視線轉身,跟著愣住了。
後園一片安靜無聲,好半晌後,終于有人發出一聲尖叫,只不過這次尖叫的不是鄔子靈,而是裴少俊。
「啊——鬼……女鬼!」
他從沒看過臉色如此蒼白可怕的女人,嘴唇還抹上紫色胭脂,要不是現在是大白天,裴少俊絕對會二話不說,拔腿就跑。」女鬼?」鄔子靈不解的問著雲嬤嬤︰「他在說你嗎?’’
雲嬤嬤蹬了她一眼,「他說的是你。」
「我?」鄔子靈轉而盯著裴少俊,「你也太失禮了,我化妝礙著你了嗎?」
「但你也沒必要化妝成這樣出來嚇人呀!」他猛拍胸口,這個驚嚇對他來說太過震撼了。
鄔子靈很想向他解釋,這是每個巫女必定要的打扮,但是……算了,干嘛跟個陌生人說這種事。
「你到底是誰,闖到我們後園來是想做什麼?」
听見她的問題,裴少俊連忙一正臉色,自我介紹道︰「我是新上任的欽州刺史裴少俊。」
「哦,原來你就是新任的欽州刺史啊。」鄔子靈上下打量他一遍,「就算是這樣,你也沒理由闖入我家後園。」
雲嬤嬤嘴角一勾,笑得不懷好意,「子靈,我知道了,他一定是想通了,特地來拜見你的。」
「拜見我?會不會太晚了點,他來到欽州都快一個月了。」
「等等,誰說我是來拜見你的?」裴少俊正色道︰「本官是為了欽州百姓的安危,特地親自來探查的。」
鄔子靈撇撇嘴,「那你倒是說說,在我身上你探查到了什麼?」
裴少俊輕蔑一笑,「至少我知道你這個巫女常燙到自己的手。」
「我……」她急忙把浸在水里的手放到背後,免得讓他看笑話。
「你看,就叫你多多練習的。」雲嬤嬤忍不住在她耳朵旁小聲念著。
鄔子靈又氣又羞的紅著臉,不過因為粉擦得太厚,所以根本看不到她臉色的變化。「裴大人,你特地來到寒舍,該不是來看我出糗的吧?」
「當然不是,我是來看你究竟有何魅力,能將欽州的百姓迷得暈頭轉向。」不過照他剛才的觀察看來,鄔子靈只能算是半調子巫女而已。
听出他話里的嘲諷,鄔子靈有些氣惱的回道︰「你可別小看我,我們家族世世代代為這里的百姓服務,百姓對我的信任遠遠比對你的要高。」
「你的口氣可真大。」
「那也要有真本事才行。」她得意的咧嘴笑著,「我敢說,只要我一聲令下,全欽州的百姓都會照著我的話行事,就算是要將你趕走,他們也絕對毫無疑問的照辦。」
「嘖嘖嘖,你的大話似乎說過頭了。」他真不明白她哪來的這種自信。
鄔子靈自信的揚起嘴角,「想試試嗎?」
這種笑就像是她有十成十的把握,裴少俊不禁懷疑她的魅力真有這麼強,強到只要一句話就足以將他轟出欽州?
試試?原本他的確是想試上一試,但在見到她胸有成足的笑容後,他不禁有些猶豫起來。
這女人不簡單,他真是小看她了。
裴少俊走在大街上,觀察著此地的風土民情。這里人潮雖不比京城多,但還是能看出百姓生活安樂富足,並不因為地處偏僻而生活困苦。
「看來這里的情況並沒有外傳的那麼糟糕嘛。」
走著走著,從後沖過來兩個胖嘟嘟的小女娃,她們在經過裴少俊身邊時,還轉頭對他咧嘴一笑。
裴少俊看清她們的臉後不禁退了好幾步。
這兩個小女娃干嘛把臉涂得跟鬼一樣白?看起來怪嚇人的。這讓他想起鄔子靈,她臉上的妝可比這兩個小娃兒可怕上好幾倍。
一旁又沖來一個小娃兒,裴少俊見她的臉也涂得白白的,怎麼,今天是百鬼游街的日子嗎?
「大娘,你知道那些小娃兒為什麼要把臉涂得那樣白嗎?」他納悶的問著路旁賣菜的老婦人。」你一定不是本地人才會這樣問。」老婦人和藹的解釋著,「她們是在模仿聖女的打扮。」
「模仿聖女的打扮?為什麼?」
「因為崇拜呀!聖女是欽州百姓心目中崇拜的對象,尤其是女子,有些母親干脆在女兒臉上畫上聖女的妝,看到那白白淨淨可愛的臉,不只做母親的心情好,連我們這些路人見了心情也很舒坦。」
「這麼神奇?」對他來說,這種妝只會害他嚇到不敢在晚上出門。
「那當然,聖女在我們心目中,可是個無所不能的女神呢。」女神?就裴少俊來說,他只覺得她是個招搖撞騙的巫女,壓根不認為她真有什麼能耐。
「你看、你看。」老婦人指著來來往往的年輕女孩告訴他,「她們也是在模仿聖女的妝。」
老婦人不說他還沒有察覺,現在仔細一看,果真滿街有大半的女孩子臉上涂得白白的,像是大病初愈一樣。
「什麼不好學,偏學這會嚇人的東西。」以後晚上非有必要的事,他絕對不出來被人嚇。
此時,不遠處的廣場突然傳來騷動,許多人紛紛往那里走去,似乎有什麼特別的事要發生。
「啊!聖女來了,我們快過去看看。」
「是聖女,她難得出來一趟……」
路邊的小販丟下攤子往廣場擠去,好像去見聖女是多麼不得了的事一般。
裴少俊看著這群痴狂的人,心中滿是不悅。「不過就是個巫女,弄得好似皇帝出巡一樣轟動。」
話是這麼說,不過自尊心抵擋不了好奇心作祟,他遲疑了一會兒,便跟著人群來到廣場。
廣場中央,鄔于靈蹲模模因跌倒而一直啼哭的小男孩,然後從系在腰間的小袋子里掏出墨綠色的藥草,仔細地敷在小男孩受傷的膝蓋上。
她微微笑著,「乖,疼痛不見-,听姐姐的話,別哭,知道嗎?」
「知道,謝謝聖女姐姐。」小男孩點著頭,听話得很。
「知道就好,回去你娘親身邊吧。」
小男孩前腳才走,緊接著一名壯年男子扶著老婦來到鄔子靈面前,「聖女,我娘已經病了好一陣子,城里的大夫都看不好,你能不能替我娘瞧瞧?」
「好。」鄔子靈臉上始終保持著燦爛的微笑,「你先別急,我來幫你娘診斷看是什麼病。」
裴少俊在不遠處瞧著,見她在診斷完老婦人的病情後,從雲嬤嬤所提的籃子里拿出幾株藥草,交給那名男子,吩咐他該如何使用這些藥草,那男子則是感激得直向她鞠躬,將她奉為天大的恩人。
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個求醫者,鄔子靈對他們一視同仁,臉上的笑容未曾稍減,不管那人是普通老百姓或是路旁的乞丐。
「嗯,果然高招。」裴少俊不得不感到佩服,「用這招來收買人心,她果然是很有辦法。」
圍在一旁觀看的眾人連連稱贊著——「果然是聖女,她好善良啊!」
「是呀,聖女不但心腸好,又長得好看,真是難得。」
「她果然是我們欽州的聖女呀。」
一時間,廣場內到處都是對鄔子靈歌功頌德的贊嘆聲,裴少俊听了不禁有些反感。
這也太夸張了吧。
鄔子靈眸光一轉,恰巧看見混在人群里的裴少俊,她心生一股念頭,故意對著他叫道︰「哎呀,那位不是我們新任的刺史裴大人嗎?」
「新任刺史?哪個人呀?在哪里?」
一听到新任刺史在這,眾人立刻鼓噪了起來。
人家明擺著挑釁,哪有不出來迎戰的道理。于是裴少俊邁開腳步,風度翩翩的來到她面前,「別來無恙。」
「裴大人,看你氣色有些不好,該不會是水土不服吧?」
「沒有這回事,本官只是前幾天無端被某人嚇著了,一時間還沒恢復而已,不打緊的。」
知道裴少俊話里擺著刺,鄔子靈還是非常鎮定,笑著說︰「怎麼無緣無故會被嚇著,是你娘少生了膽子給你嗎?」
「你!」裴少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圍觀的人群哈哈大笑,沒想到他們的新任刺史如此膽小。
「裴大人,看情況大家都還不認識你呢,既然你是朝廷派來的父母官,總該讓大家見見你的尊容,怎麼不見你有任何公開的舉動呢?’’不待他回答,她逕自往下說︰「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的膽子不夠大,不敢公然站在眾人面前,是嗎?」
「這有什麼好害臊舶,又不是長得丑到無法見人……」眾人在一旁鼓噪,順便看新官出糗。
裴少俊氣悶不已,卻只能尷尬的笑著,「本官只是不想勞師動眾。」
「勞師動眾?不會的,這里的人最喜歡熱鬧了,況且裴大人長得如此俊秀,相信會有許多小姑娘為你神魂顛倒呢。」
「好說好說,哪像你一出現,就引來這麼多人,魅力大到讓他們拋下工作,說什麼也要見你一面。」
「我只是個小女子,哪來這麼大的魅力,是大人過獎了。」
鄔子靈可人的笑著,不過看在裴少俊眼里,她的笑容讓他想一拳揮過去。
她是在炫耀,炫耀她有辦法吸引百姓自動靠近她,而他這個父母官卻沒有人理。
鄔子靈輕撩裙擺轉身,臉上笑容一絲未減,「裴大人,我還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擾你了。」
「慢走。」
她得意的昂首離開,留下裴少俊不甘心的站在原處,四周的人逐漸散去。
他暗暗下了決定,此仇不報非君子,總有一天他要整頓此地的巫風,讓鄔子靈再也囂張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