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
雨才剛停,寒風撲面,方可人下意識地將圍巾攏緊些,一不留神,腳下踏進一汪積水,她微蹙起眉,想起前幾天的事──
那天,剛下過雨的路面,到處是泥濘積水,方可人撐著傘,跟在楚任身邊走著。自從有一回共撐一把傘時,他順手搭上她的肩後,她便堅持一定要分別撐傘,避開傘下獨處私密的那種氣氛。
楚任,是她的大哥哥。雙方的父親曾是同事,又是學生時代的學長與學弟關系,可算是交情匪淺。于是,自方可人五歲那年起,楚任便進入了她的世界。
只是……
「可人,來。」
楚任跨過餐廳前的一窪雨水潭,笑著遞出手。
方可人注視著他寬厚的手掌,斂去眼中的情緒,綻出頑皮的笑,說道︰「我可以跳過去的!」她不想與他有任何親昵的接觸。
「可是……」楚任失望地說著,懸著的手微微地握起。
方可人深吸一口氣,微提著裙-,完美利落地躍潭成功,開心地笑著道︰「走吧。」
今晚父母親有事外出,她不得不與楚任共餐。她知道父母喜歡且欣賞楚任,可是父母的感覺不等同于她。
尤其在她升上大學之後,她著實想擺月兌舊有的一切,不想象個娃兒似地讓楚任跟前跟後地守著,她渴望自由……
「唉……」想到此,方可人逸出嘆息,心頭沉甸甸的。
過去,她的世界很窄小,她不曾想過為自己爭取過什麼;而今,她的視野開闊了,她想跟其它人一樣擁有豐富多彩的大學生活,可是,她的父母與楚任……
讓她喘不過氣來!
好友章蘭若總說她脾氣太溫和、心腸太軟,不擅于拒絕人。可是……並不是這樣的啊!
她只是、只是……不想傷人。
夜色中,她看見兩抹拉扯的身影──
「你煩不煩啊!都說不要再來找我了,你听不懂嗎?」女子不悅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方可人耳中。「-是不是有別的男人了?我不會跟-分手的!」男子扯住女子的臂膀,惡聲惡氣地吼著。
「你到底想怎樣?放開我啦!」女子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捶打著男子。
「我就是不放,-能怎樣?」
男子和女子扭成一團,氣氛愈來愈緊繃,下一瞬間,男子摑了女子一巴掌。
「你怎麼打人啊!」方可人忍不住急步上前,脹紅了臉說道。「她都說要分手了,你怎麼還……」
「誰要-多管閑事了?」男子惱羞成怒,推了方可人一把。
方可人沒料到這男子如此粗魯,氣憤地道︰「你怎麼這麼沒水準?!」
「我就是沒水準,-最好別惹我!」男子逼上前,怒瞪著方可人。此時,一簇火光在夜色中亮起,方可人眼尖地瞧見一名男子正燃起香煙經過,忍不住失聲嚷著。「救命啊……」
耿直彥朝她望了一眼,她卻看不清他的臉孔。
「你最好少管閑事!」男子陰鷙地說著。
耿直彥聳了聳肩,邁開步伐又朝前走去。
「不!」方可人激聲喊著。「求求你救我們!他……他想欺負我們!」
「欺負-們?」男子怪叫著。「她是我馬子,-只是個路人,干-屁事?-再不走,我就揍-!」
原已打算不理會此事的耿直彥停下腳步,叼著煙,含糊地問著。「想打女人?」
耿直彥走向他們,他的臉孔在街燈的映照下漸漸清晰。
方可人恍神地想著,那是一張飛揚不羈、卻又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好看臉孔,帶著狂野而危險的氣息,朝她直撲而來,她突然覺得暈眩……
「我就是要打女人,你能怎樣?管得著嗎?」男子說著,當真推了方可人一把。
一旁的女子見情勢混亂,乘機往樓上奔去,順手關上門,男子只得鬼叫著。「-給我下來!」
「快去報警!」方可人回過神嚷著。
「-!」男子沖到方可人面前,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齒地道。「若不是-……」
「放開手。」耿直彥淡淡地說著,語氣不容人拒絕。
「我就是不……」「放」字還沒出口,腰月復地方已遭重擊。男子悶哼一聲,松開方可人,撲向耿直彥。
耿直彥馬上毫不留情地出拳痛擊小平頭男子的鼻梁。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方可人幾乎忘了呼吸,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這是她第一次目睹如此血腥暴力的場面。
耿直彥以不要命的方式凶狠地反擊,最後,那名男子倒臥在地申吟著。
顧不得那名魯男子,方可人奔向耿直彥,惶急地喃語著。「你受傷了……」
「不用-多事!」
耿直彥冷漠地睨了方可人一眼,不再多言地邁步離去。
方可人怔愣半晌,她不曾見過如此冰凍的眼神,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不一會兒後,她回過神來,亦步亦趨地跟在耿直彥身後。
他救了她,她不能不管他!
這是她心里反復響起的聲音。更重要的是,她就是無法停止想跟著他的腳步。
他步履蹣跚,衣著髒污,她其實有點害怕,回想起他出手時狠厲的模樣,她更是心驚。但一想起他是在救她,她就認定他是個好人,說什麼也不能先入為主地否定他。
更重要的是,他……他牽動了她心中的某根弦。
耿直彥掏出鑰匙,準備上樓前,才不悅地回頭道︰「-到底想怎樣?別來煩我,行不行?」
「你需要上藥,我……我可以幫你……畢竟是你救了我……」在他的視線下,她結巴了。
「不需要!」耿直彥煩躁地低吼著。「可是……」
見她毫無離去的打算,他捺著性子咬牙說道︰「我只是手癢想找人出氣,不是想救-,-別自抬身價!現在,-可不可以滾了?我一看見-就心煩!」
方可人畏縮了下,卻還是不動如山。
耿直彥厭煩地咕噥了一句,決定不理會她。然而,就在他打算關上鐵門的-那,方可人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沖上前擋住門!
「不管你怎麼說,你就是救了我!我要替你上藥!」她固執的眼神在門縫間與他相對。
耿直彥瞪著她好久,終于象征性地推了下門,卻無意夾傷她,回過身朝樓上走。
「隨便-!煩死了!吃飽嫌撐的女人!」
方可人漾出喜悅的笑,開心地跟在他身後,瞧見他吃力地邁步上樓。
突然間,耿直彥腳步一-,方可人沖上前去想扶住他,他卻一把把她揮開,讓她差點摔下樓。
「不要-扶!」
瞪了她一眼,復雜的眼神一閃,才又繼續朝上走。
方可人咬著唇,他那一推的余悸猶存。可是,他適才一閃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擔心,為此,她又鼓起了勇氣,她知道他也怕她真的摔下去。
耿直彥不斷地朝上走,方可人的眉卻愈蹙愈深。他……難道是住在頂樓?事實上,這棟建築物已經夠老舊的了……她難以想象他的居住環境……
真相大白。
他的確是住在頂樓,一望即知是隨意搭建的違章建築,沒有任何設備。這對嬌生慣養、家境優渥的方可人而言,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怎麼?」耿直彥沒錯過方可人眸中的驚詫,他嘲諷地扯唇一笑。「看不順眼的話,-可以走。」
方可人不理會他猶如刺蝟般的言語,徑自走入屋內張望著。「醫藥箱放在什麼地方?」
「醫藥箱?」耿直彥大笑出聲。「這種『高級』的東西我可用不起!」
耿直彥不理會她,翻找半天終于撈出一瓶碘酒,走至角落的椅上一坐。
方可人搶上前去,奪過那瓶碘酒,定楮一瞧,驚呼了聲。「這是碘酒,不能擦的!你會痛死!」
「痛?」耿直彥翻翻白眼,不耐煩到了極點。「小姐,是-說要替我上藥的,現在,就這一瓶藥,-若是不滿意就走人,眼不見為淨,可以嗎?」
「那……你忍著點。」不理會他的態度,她輕柔地說著。
耿直彥自鼻孔里哼了口氣,不置可否。
她本來還想找個棉花棒什麼的,轉念一想,他才不會有那些東西,干脆自己拿出面紙,抽出來蘸了些碘酒,深吸一口氣朝他頰上的傷口觸去。
耿直彥抿緊了唇,然而她依然察覺了他的輕顫。她強忍著笑意,故作嚴肅地替他上藥。
「好了,-可以走了。」他打發她。
「還有你的手臂……」她提醒著。
耿直彥緊繃著臉抬起手,視線盯著天花板。他本來不想看她的,只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瞄了她一眼,但就這麼一眼,他就再也別不開視線了。
她專注的神情……十分動人,尤其是她唇畔溫柔的笑……
他不由自主地望著她長而翹的睫毛,透過那層羽狀簾幕,失神地凝視她美麗的容顏。
方可人意識到他的注視,心無城府地抬眸對上他的,卻讓心跳亂了分寸,有些倉促地朝他一笑,趕忙垂下頭,更專心地替他擦藥。
她的笑靨像根針,扎了他的心一下。就這麼一下,他陡然立起身,寒聲道︰「好了,-可以走了。其它地方,我自己來就行了。」
「可是……」她無措地望著他。
「難不成-想月兌了我的衣服替我上藥?」他挑釁地望著她,曖昧的視線讓她尷尬地脹紅了臉。
「那……」她潤了潤唇,依依不舍地走向門邊。
耿直彥強迫自己別開視線,不看她離去的背影。她卻停下腳步,回過身。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說完,她中規中矩地朝他一鞠躬。
天!耿直彥受不了地咕噥一聲。
「-怎麼說都行,反正-也幫我上了藥,兩不相欠!」
「但還是很謝謝你!」她固執得讓他心煩。
「快走!」
他背過身,不想再看她。
「那我走了……」黯然地望著他的背影,她又補了一句。「再見。」
「嗯。」
他敷衍地應了聲,不一會兒才听見她關上門的聲音。
她離去之後,他不禁想著,她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
「關我屁事!」
耿直彥暴躁地抓起碘酒瓶朝傷口一抹,登時疼得齜牙咧嘴。
★★★
總算是平安地抵達家門了,方可人松了口氣,只不過……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晚歸。難得楚任因公事纏身而不能來接她,這讓她松了口氣,決定跟章蘭若去逛街,想當一次不听話的壞女孩。
然而,壓抑得太久,太渴望自由的她,沖動地做出父母眼中「離經叛道」的事,卻又不能以毫不在乎的姿態面對,只能咬著唇在家門前躊躇不前。
最後,她還是掏出鑰匙,硬著頭皮踏入燈火明亮的家。這個時候,都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零九分了。
「可人!」怎麼也想不到竟會看見楚任焦急失措的臉龐。「-跑哪去了?急死我們了!我們幾乎都要報警了!」
方可人望向端坐在沙發上的父母,只見他們臉色難看,緊抿著唇。
「我……」方可人支吾著。「我跟若若去逛街……」
「我知道!」楚任氣急敗壞地說。「她打過電話來確認-到家了沒有,可是,-早就應該到家了啊!-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為什麼關了手機?-……」
看著楚任過度關心的表情,她的心情很惡劣,這一晚發生的事著實影響了她。
終于,她氣惱地脹紅了臉,月兌口說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每天有人接送,你知不知道我也想透口氣?你這樣子真的讓我很煩……」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她錯了。可是,她無法改變事實,只能抿緊了唇,別開臉不看楚任受傷的表情。
「-這是什麼態度?」方世堂厲聲斥喝著。「一個女孩子這麼晚才回家?-也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還搞什麼叛逆?早知上大學會讓-學壞,我就不該浪費錢讓-去念書!」
楚任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的傷痛,試圖勸解道︰「伯父,可人她……」
「不許替她說話!」方世堂打斷楚任的求情。「她長大了,翅膀硬了,若不好好教訓她,她會得寸進尺的!到時候就會跟……」
林玉鳳輕咳一聲,打斷了方世堂差點月兌口而出的話。
方世堂察覺失言,改口質問道︰「-真的是跟章蘭若去逛街?沒說謊?」
「當然沒有!」方可人搶白道。
「以後……不許-跟她在一起。」方世堂望著女兒。「她帶壞-了。」
「不是這樣的,是我!是我要她陪我去逛街的!因為我從沒逛過街……」
「-就這麼喜歡到外面拋頭露面?怎麼?長大了,家里待不住就想玩了?進房去!」方世堂厲聲斥喝著。「給我到房里去好好地反省!」
方可人眼中涌上淚霧,咬緊唇朝房里走去。
「已經很晚了,你先回去吧!」方世堂氣憤未消地對楚任說。
「伯父、伯母,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拒絕應酬去接她的。」
「不是你的錯。」方世堂為了掩飾適才的失態,口氣和緩地說著。「算了算日子,你每天接送她也十幾年了……」
「伯父,你知道我對可人……」
方可人合起房門,再也听不見他們的對話。
她真的好想掙月兌這個嚴厲、窒人的家……
爸爸總是那麼嚴厲,連她穿什麼衣服都要管,裙子一定要過膝,笑不露齒。
她真的、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而媽媽呢?媽媽總是疼弟弟、妹妹多些,望著她的眼神……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總之,她感受不到母愛。
有時候,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們親生的──
方可人靜靜地坐在床沿掉淚,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耿直彥猖狂不羈的面容……
像他那樣的人,一定什麼都不在乎吧?
她突然很羨慕他,可以活得那麼自我,不像她……活得恍似是困在籠中的鳥,連呼吸都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