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拓站在音樂廳後台出口的落地窗旁,遠眺籠罩在薄霧中的台北夜景。
今晚,他剛結束「森舞團」第五支舞劇巡回世界的公演。
從新奇的布景、獨創的舞步、音樂……首演便引起極大的回響,引起藝術評論家廣泛的討論。在歐洲公演時,還得到許多皇室的召見,聲勢如日中天,他和森舞團的名號正式上了世界舞壇。
但這人人稱羨的榮耀,卻與他臉上的神情不成正比。
「這次公演這麼成功,今晚……你該是最開心的人,怎麼反而嘆氣?」一直掌管森舞團行政事務的姚倩,倚過來問。
「成功是預料中的事,少了驚喜,自然沒那麼高興了。」
「但慶功宴上,你可不能擺出這樣的表情,否則記者又要大作文章了。」
「對了,說到成功,妳也有不小的功勞。」淳于拓舉起酒杯敬她,「想要什麼盡管說,車、鑽表還是國外旅行都沒問題。這算是我私人對妳的慰勞。」
姚倩不以為然的笑笑,因為她要的並不是這些虛華的物質享受。她要的是眼前這個男人。
「這些我都不要……是不是我開口,你就給我?」她大膽的上前抱著他。
「當然,但我可不是禮物喔!」拓立刻往另一邊落地窗移動。
「但我從頭到尾,只想要你。」
拓背對著她,一言不發。
多年前,拓進英國皇家舞蹈團時,姚倩只是舞團里的助理。
後來,拓因車禍退出舞團。經過幾年沉潛,當他以編舞家的身分重新創立舞團時,姚倩因緣際會回到台灣,兩人在一次酒會上巧遇,也開始了這段長達九年的合作關系。
在拓眼里,姚倩從頭到尾都只是個工作伙伴。
更嚴格的說,他對身邊的人向來一視同仁,尤其對女人,他更是保持著距離,為的就是不想衍生出不必要的糾葛,影響舞團。
于是他轉過身來坦白對她說︰
「妳應該清楚我一向公私分明,不跟舞者有牽扯,也從不跟工作伙伴糾纏不清。這是我的原則。」
「你是說……從頭到尾你只當我是工作伙伴?」姚倩羞窘的問。
「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形容詞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拓邊說邊輕輕點頭。
姚倩無奈望著兩道濃眉下北極星般遙不可及的黑眸,輕嘆一口氣。
拓的俊美無庸置疑。除了深邃的眸子外,挺直的鼻與剛毅嘴角也讓他看來拒人于千里之外。及肩的直發,將那融合優雅和野性的矛盾彰顯得淋灕盡致。
他雖已不再跳舞,但多年來仍保持完美的挺拔身形,絲毫不遜于當紅舞者。
淳于拓——就是神秘且只能遠觀的神秘宇宙星體。
除了出色的外貌,因為出身英國貴族後裔——辛克萊家族,淳于拓顯赫的家世更讓他成為上流社交圈中知名的貴公子。
本來父執輩已經準備將龐大的事業交到他手上,偏偏拓對商場和政治都沒興趣,執意選擇了舞蹈。開始時當然遭到家族的極力反對,但他的天分卻在祖母及母親的全力支持下,得到應有的發揮。即使他沒在舞台上發光發亮,但是投身編舞和經營這方面,他一樣做得有聲有色,令人佩服。
姚倩退坐回沙發上,幽幽嘆了口氣,她想,這樣完美的男人確實是自己高攀不上的。
「別嘆氣,像妳這麼好的女人,一定會遇上好男人的。」
「希望!」她無奈的笑笑。
拓主動拍拍她的手,「好不容易忙完,先休息兩天,等開完檢討公演缺失的會議,我就要專心開始排『仲夏夜』這出新舞劇。有這麼多事要忙,得好好養足精神和體力才行。」
「嗯,那你還不走嗎?」
「我想再待一下,妳先回去吧!開車小心。」
姚倩不舍的離開,留下拓一個人。
他在窗邊又站了一會兒,才抓起外衣走出後台,緩步來到停車場。
經過約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回到家。
一進門,他便扯掉領帶,解開扣子,褪去身上的衣物,順手按了錄音機的鈕,然後走向浴室準備沖澡。
當鈴聲結束,機器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拓,是我。」
一陣沉默後,唐君邁用那略帶沙啞的聲音繼續說︰
「很遺憾,這次趕不及回去參加你的慶功宴,恭喜你公演成功。過幾個月我會回台灣一趟,到時候再聊了。」
拓听到掛電話聲,便關上了浴室的門。
蓮蓬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築起的牆雖然暫時隔絕現實世界的紛紛擾擾,但卻驅不走步步逼近的往事。
唐君邁是他的表哥,也是唯一與那段過去聯系的人。
沒錯,今晚的公演是成功了,但此刻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本來應該以舞者身分揚名世界的他,陰錯陽差成了名編舞家。遲來的掌聲和贊賞,怎麼能彌補他心中的遺憾呢?
今晚的夜色就像多年前的倫敦,籠罩著大霧……濕冷又安靜的夜。
那年他才二十歲,所有美好人生才要開始,一場突來的車禍卻讓他失去一切。舞台、掌聲,甚至……生命。
從鬼門關撿回一命的他,花了兩年的時間修補破碎的身體和心,最後才在老師湄姨的鼓勵下,以編舞家的身分重新回到舞台。
重生的他,只想將夢想實現,要完成那出他來不及參與的舞劇,將對舞蹈未完的夢延續下去。
他更相信,那顆屬于他的星星,一定在天空的某個角落等著被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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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歡迎光臨。」
便利商店里,正忙著拖地的苗映嘉抬起頭,對著發出鈴聲的門口喊。
清晨六點,剛接班的她,正準備迎接第一批早起運動的客人。
本來家境不錯的映嘉,因為從小就顯現出舞蹈方面的天分,父親便極力的栽培她。但八歲那年父親驟逝,她的人生從此改變了。
高中畢業後,母親改嫁,因為跟繼父家人處不來,她索性帶著父親留下的一小筆錢,開始獨立生活。
一個人生活的日子雖然苦,但映嘉卻從未放棄夢想。
她之所以這麼辛苦的兼差賺錢,無非是想參加明年「翩若舞蹈學院」的入學考試,成為舞蹈系的學生。
「呼……終于拖完了。」她伸直腰桿,正想轉身收拾清潔工具,卻突然被站在身後的人影嚇了一跳。
「阿泰!來了也不出聲,嚇我一跳!」
「看妳忙,就不打擾妳。我帶早餐來了。」阿泰抓抓自己的三分頭,靦腆的笑著。
「先放在櫃台,我一會兒就來。」映嘉拎著拖把走進倉庫。
阿泰是她的高中同學,因為心疼映嘉孤伶伶的一個人,所以對她非常照顧。即使映嘉常常借故推托他的好意,他還是沒有放棄。
「我都說了,你別這樣專程送吃的過來,我會照顧自己的。」映嘉在倉庫里喊著。
「沒關系啦,反正我沒事。妳白天在這工作,晚上還要到PUB表演,兼那麼多差,要再不按時吃飯,身體遲早會出問題的。」
「你比我好嗎?在PUB工作,每天喝那麼多酒,就不怕搞壞身體?」
「我是男人,這麼壯,不會有問題的。妳是女生,妳不一樣。」
「強詞奪理!」映嘉走出倉庫,斜了他一眼,笑說。
當她看到放在結帳台上的熱豆漿和燒餅油條時,心中嘆了一口氣。她已經不知該如何婉拒他的好意了。
映嘉生得一張小巧的臉蛋,生活的清苦並沒有讓她變得世故成熟,相反的,那雙清透的明眸依然單純天真。挺懸的鼻,微翹的上唇,一如骨子里的倔強不服輸。臉上淡淡的雀斑,配合著黑亮的馬尾,讓她渾身上下更顯得充滿活力。
「阿泰,謝謝你。」
「說什麼謝啊!對了,下禮拜街舞比賽的衣服已經做好了,我幫妳收在置物櫃里,今晚到PUB別忘了試穿。」
「好。」
「那下午的練習妳會到吧?」
「會啊!兩點下班我就會去,後天就要比賽,我們得加緊練習才行喔!」映嘉甜甜笑著。
這時,陸陸續續有人涌入店內,她委婉的說︰「阿泰,你回去吧,我要工作了。」
「好,那……妳要記得全部吃光喔,我走了。」臨走前他一再交代。
映嘉揮揮手,刻意避開他殷切的目光,趕忙為客人裝袋結帳。
看著阿泰留下的早餐,映嘉心里很矛盾。
她不是故意對阿泰的付出視而不見,而是她對他除了友情,不可能發展出其它的情感。多說,只會增加彼此的尷尬。
而且現在,她滿腦子除了賺錢,就是專心準備應付明年的入學考試。其它的一切,都比不上這個重要。
她閉上眼,想象自己就站在寬敞教室的落地窗前,跟著老師的口令優雅的舞動身軀。
舞鞋就是她的翅膀,是唯一能解救她逃出孤寂貧困生活的方法。
她受夠沒人訴苦的孤單日子了。
只要成名,世上再沒有任何東西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小姐!結帳。」突然有人叫了一聲。
映嘉回神過來,低下羞紅的臉,快速熟練的按著收款機。
所有苦日子都會過去的。
任何苦,她都可以含淚吞下,咬牙撐過去。只要能站上舞台,只能跳舞……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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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灰色跑車停在白色的大樓前,車門一開,只見身著墨黑西裝、海綠襯衫的淳于拓,步履沉穩的走進森舞團。
這棟充滿英格蘭風格的七層樓建築,就是舞團的總部所在地,里頭包含了辦公、會議會客室、教室……等,所有需要的硬設備,一應俱全。
拓選擇了頂樓做為自己的工作區域,因為這兒保有一定的私密性。即使他不再公開演出,還是特別隔出一間私人的練舞室,作為偶爾舒展筋骨之用。
走進辦公室,他才月兌了西裝外套,姚倩後腳就跟進來問︰「總監,我能跟你談談嗎?」
「進來吧!」
他走到牆角的矮櫃前,為自己倒了杯香醇的黑咖啡。
「跟巴黎舞團合作的細節大家看過之後,有問題嗎?」
「沒有,你的計劃書詳盡而且完美。」姚倩佩服的說。
「那新人招募進行得如何?」
「我就是來跟你談這個的。」她說著便將資料遞過去。
拓站在桌前,隨意翻閱名單,抬起臉微慍的質問︰「這不是我初試見過的那幾個嗎?」
姚倩心虛的點頭,「預訂下星期復試。」
拓呼出一口氣,威而不怒說︰「把這些人全都刷掉,重新招考。」
「可是……」
「妳應該很清楚,根本不需要為這些未達標準的人浪費時間。」
他坐下,優雅的淺啜一口熱咖啡。
「我知道,但若再拖下去又是一個月,我怕會影響公演。」
「森舞團創團至今,從未因公演期限而急就章敷衍了事。讓那些不到水平的舞者上台,才是丟舞團的臉。」
「難道要冒著開天窗的危險拖下去?」姚倩望著他問。
拓用手指輕輕劃著咖啡杯的邊緣,沉吟半晌,抬起眼,嘴角淺笑的回應︰「復試照常舉行,不過主角……我自己來找。」
「自己找?這是什麼意思?」
「不用問,也不用擔心,我一定會讓舞劇順利上檔演出的。還有其它事嗎?」拓的話,帶著些許逐客的意味。
姚倩搖搖頭,轉身走了兩步才想起說︰「對了,忘了提醒你,明晚在凱悅舉行的慶功宴,你一定要到。」
「妳明知我不參加那種應酬場合的。」
「這是公事。慶功宴結束,整出舞劇才算是真正落幕,你這幕後功臣怎能不到呢?」
拓嘴角牽動,難得妥協的說︰「既然是公事,我一定準時到。」
姚倩听了,這才滿意的離開辦公室。
端坐在位子上的拓,直盯著桌上那些選角的數據。
喝完咖啡,他又立即起身,決定跑一趟翩若舞蹈學院,看看能不能找到適合的人選。
開著灰色跑車,拓離開了舞團。
一開始,車陣還算順暢,但漸漸靠近東區,車潮涌現,走走停停的他,不時無聊的四處張望。
就在行經最熱鬧的百貨公司前,拓立刻被一張掛在外牆上的海報吸引目光——
2007年全國街舞總決賽
拓看看表,又看看這不知會塞到何時的車陣,當下方向盤一打,直接將車駛進百貨公司的地下停車場。
拓出身古典芭蕾,對時下流行的舞蹈一向沒興趣,尤其街舞的隨興與芭蕾的細致完全背道而馳,在拓眼中充其量只是運動,根本不夠格稱為舞蹈。他來,只是想消磨時間而已。
可是,走進會場,爆滿的人潮讓他開始有了好奇。
主持人高聲的介紹下一組的參賽者。
音樂一出來,拓立刻睜大眼楮直望著舞台。
怎麼街舞表演會跟古典樂曲‘仲夏夜之夢’扯上關系?
他立刻撥開人群,走到前面看個仔細。
只見一個身著背心,扎馬尾的女孩,輕轉躍上舞台。
她那融合芭蕾和自創的動作看來很怪,但流暢的串聯卻讓人覺得新奇有趣。拓還發現,當女孩一出現,原本吵雜的現場立刻鴉雀無聲,大家都盯著台上看。
他這才驚覺女孩渾身散發的魔力,不但征服了觀眾,竟然連他……都不自覺的被吸引了。
拓不眨眼,越看,越覺得熟悉……
是她嗎?那在腦海里醞釀多年的舞劇‘魔偶之舞’的女主角——月升,難道就是她了嗎?
竟然就這麼被他找到了嗎?
他帶著雀躍的心情靠近,想再看清點,可惜短短幾小節的開場就這麼結束。曲風一變,其它舞者一起涌上舞台,女孩則轉身消失在舞群中。直到表演快結束,她才回到舞台跟其它人跳完最後一段。
音樂一停,現場響起熱烈的掌聲,拓不遲疑的擠進人群,直奔後台。
「ㄟ……妳等等!」
「干嘛?」
拓伸手拉住映嘉的手臂,把她嚇了一大跳。一回頭,四目相望後,兩人就再也動不了……
慣于掩飾內心情緒的拓,在望見映嘉的一剎那,竟掩不住驚訝,失神了幾秒鐘。
是她!她就是月升!他忍不住在心里喊著,舉止也更大膽了。
「妳……」
「有什麼事嗎?先生。」映嘉防備的退了一步。
拓冷靜的表明來意︰「我剛在外面看到妳跳舞,想問問……妳是哪個舞蹈學校畢業的?」
「我沒上過舞蹈學校,對不起。」映嘉搖搖頭,下意識的轉身要走,話還沒說完的拓只好又伸手拉她。
映嘉的反應更激烈,她甩手沖口就問︰「你到底想干嘛?」
她一喊,阿泰立刻一馬當先沖過來,將映嘉擋在身後說︰
「看你人模人樣的,大庭廣眾之下,想干什麼?」
「我只是想跟她說說話。」
「說話?」阿泰轉頭看映嘉,「妳認識他?」
映嘉望著那張俊美的臉,搖頭。
「既然不認識,有什麼好說的?走吧,等一下要宣布成績了。」
阿泰一聲下令,大伙全往參賽者集合的地方走。拓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
拓想追,卻又怕徒增事端,于是拿出名片,在背面寫幾個字,追上去將名片塞進映嘉的手中說︰
「如果喜歡跳舞,按著名片上的時間到這來,我等妳。」
「ㄟ,你……」
拓一說完便轉身走開,映嘉驚愕的低頭看著手中的名片。
當‘森舞團’這三個字時映入眼簾時,映嘉的心無法控制狂跳起來,而底下的三個大字更是讓她不敢相信。
淳于拓!剛剛那個人就是淳于拓?
映嘉閉上眼,努力回想他的形貌。但無論怎麼用力,腦海里只浮現那雙深沉如夜,彷佛一眼就能洞悉人心的黑眸。
帶著忐忑疑惑的心情,她捱到比賽結束。
吃完晚飯,回到住處已經快十二點了。
洗了澡,疲累的身體稍稍得到舒緩。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讀著名片後那短短兩行的潦草字跡——
三月九日AM9︰00三樓教室
淳于拓
她小心翼翼,寶貝似的將名片放在床頭照片的前面。
不管了,先不去想這好運為何會降臨自己身上,反正這是通往夢想的唯一快捷方式。錯過,她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她又坐起身來,直愣愣的盯著名片,心里這麼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