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馭風沒有讓葳葳親自跟莊亦珍「拜別」,只給她一點時間打電話通知這個將她推入火坑的學姊。
電話中,沒血沒淚的莊亦珍竟然還興高采烈地交代葳葳別忘記每一站的土產,回來要驗收,讓葳葳有種誤交匪類的錯覺。
第一站,九份。
「沒什麼好玩的。」葳葳嘴硬地跟臧馭風介紹。
其實她不知在哪一年的班游曾來過,印象深刻。
整個城市全是復古的懷舊建築,尤其在幾出電影的宣傳下,近來游客多了不少,也一並打開了它的觀光事業。
臧馭風拉著不情不願的葳葳找了一間具代表性的茶藝館坐下。
「你坐在那里別動,我幫你拍張照片。」他的臉隱在單眼相機後,煞有介事地對焦。
「勸你別浪費底片了,我很不上相的。」這是事實。
每次一見到鏡頭,她就好像上了漿的白襯衫一樣,身體僵、表情僵,連原本飛揚的頭發也都僵得像硬邦邦的鐵絲。
臧馭風見她不自在的僵硬笑臉,怎麼也按不下快門。
「你這樣子當?不好看。盡量放輕松一點,要不然你會毀了我完美的技術。」他盡可能地轉移她的注意力。
「你自己技術不好別賴在我頭上!」
太可惡了!葳葳惱怒地噘著嘴。
幾聲快速的機械運轉聲接連響起,臧馭風很準確地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逝的嬌俏。
「喂!怎麼可以這樣?!快住手!」她越急臧馭風就越不罷手。
「不管你了,到時候見到靈異照片可別大聲嚷嚷。」葳葳索性不理他,低頭專心地將「東方美人」倒進紫砂壺里。
「到時候包準你會跟我搶著要照片。我的技術從來沒有人質疑過。」他有自信能捕捉到葳葳讓別人難以捉模的神采。
葳葳不予置評地沖著茶,仔細地將茶杯燙了一遍,再將聞香杯中的熱茶倒掉,拿起空杯子湊近鼻端吸著里面滿溢的茶香。
臧馭風沒想到她對茶道如此有研究,這種東西他在美國可沒有機會接觸。太繁瑣了!他哪來的閑工夫?喝喝英式的下午茶倒還能接受。
「你常接觸這種東西嗎?」
他跟著她的動作,拿起聞香杯到鼻前聞了聞。雖然無法辨識茶葉的好壞,但是茶香確實沁人心脾。
「曾經。」葳葳將第二泡的熱茶倒出來,將其中一杯遞給他。
「外婆很喜歡這種玩意兒,總是要我陪著地慢慢地品嘗,久而久之,她會的,我也跟著會了。」
想起了記憶里的片段時光,葳葳眼中的光彩讓臧馭風克制不住地又拿起了相機捕捉下來。
「你跟你外婆的感情很好嗎?」他引導著她繼續說下去。
「非常好。自從拿到加拿大的移民許可後,全家就只有我一個人無法習慣那里的生活。在我的印象中,那里只代表了冰冷--很冷、很冷的那種。我每天都躲在屋內,把自己縮成一團。爸媽和姊姊、弟弟每天都很高興地上當地的學校,認識新的朋友,就我不行,我听不懂他們說的新語言,我學得很慢,還很怕冷,更怕那些小朋友眼中的冷淡……」聲音漸漸地淡去,葳葳垂眼凝思的模樣似乎很專注。
「你爸媽呢?你沒有告訴他們嗎?」臧馭風了解那種感覺。
這種對新環境的適應不良是新移民常有的事。或許有些人會以為學齡期的兒童學習能力強,適應力應該會很好;但是,對于天生個性畏縮的小孩來說,沒有親友的幫忙協助的話,只會對生命更消極封閉,學習能力根本無法發揮。
「他們很忙,忙著適應新環境、交新朋友和融入當地的生活圈。他們試過的,是我太笨了,我是個陰沉的小孩。」
「誰說的?沒有人會說小孩子陰沉的。」臧馭風無法克制那種心疼的感覺。
「我听到的。媽媽跟爸爸說她已經無能為力了,所以她要請外婆過去幫忙。」
臧馭風不敢相信會有這種父母,竟然會說自己的小孩子陰沉--就算是私下講都不應該!
「所以你外婆才會過去跟你們住在一起?」
「沒有,是我回來了。外婆說她老得飛不動了,要我回來跟她一起住,她說她有一間很溫暖很溫暖的房子,可以分給我一起睡。所以我就回來了。」
臧馭風可以想像她外婆用那種哄小孩的語調跟她溝通的情形,像一股暖流一樣,瞬間就贏得了小葳葳的心。
「你外婆很疼你。」
臧馭風猜想得到那間老舊又溫馨的日式屋子,一定就是她外婆留給她的最後紀念。也因此她才會緊守在那屋子里,沒有回去加拿大和父母同住。
那房子已經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也就是說,若想讓她痛苦,沒有比毀了那房子更有效果的……
光是想到這里,他的血液似乎已經開始沸騰了,像是即將攻上敵人的堡壘,很激奮的心情。
「不,她『最』疼我。她總是說,她其他人都不疼,就只疼我一個小孩子。」葳葳想起滿臉皺紋,總喜歡用粗糙的雙手摩挲著她稚女敕的小手心的外婆。那是曾經她最親近的人,也給她溫暖的人。
一下子,她的眼眶就盈滿了滾燙的淚水。她拚命地忍著,怎能在別人面前掉淚呢?一定會被他笑吧!
他這麼壞心,故意拿這種話題問她,故意要她想起她最想念的外婆,故意等著看她哭泣的糗態……
葳葳硬脾氣地吸著鼻子,倔強地想撐住這為難的一刻,偏偏她抖顫的嘴唇早已經泄漏了她的脆弱。
「想哭的時候就用力地哭出來。你這樣憋著不是更難過嗎?」臧馭風口氣中有絲不耐。
明明都已經快哭出聲音了,還怕被人家發現?這樣的矜持又有什麼用?從古至今,女人不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哭泣的人種嗎?
他所認識的女人沒有不流淚的。有哭起來梨花帶淚的,也有驚天地位鬼神的可怕哭鬧法,最可怕的是用埋怨的眼神滴淌著控訴的淚……
女人已經精得把哭泣當成一種手段,見多了這些場面,他不麻痹都不行。
那幾個狐群狗黨還曾經戲謔過他,說中國人迷信「遇水則發」,他這個被美國人同化的中國人卻是「遇水則虧」--
非關腎髒方面的疾病,而是女人看到他的錢後,哭臉都會變笑臉。
「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在哭了?!我好得很,你沒看到我在笑嗎?我是想起那段快樂的日子才會這麼高興的。你又算哪根蔥!你教我哭,我就得哭嗎?你看,我不是在笑嗎?」
葳葳猛抬起頭狠瞪著他,幾滴不听話的淚水還是滴落在眼前;她惱怒地僻哩啪啦隨便數落一通,管他是不是听得懂她的氣語。
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笑給他看。
她才沒有那麼懦弱!除了外婆剛過世的那段時間,她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後,從此就再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她哭的。
這次也不例外!
她只是想外婆而已……
「你笑得這麼難看,鬼才信你的話。」臧馭風有些惡意地道,就是要戳破她的罩門。
看她那樣又哭又笑地,比鬼還要丑;鼻子還紅通通的,越說眼淚越是滴個不停,他見了都有點于心不忍。
「你……你去死啦!」
臭雞蛋!臭鴨蛋!沒見過這麼惡劣的人!
葳葳霍地站起身,惡狠狠地將茶水連著茶葉往他身上倒去,丟下空茶壺後,轉身沖了出去。
淒慘無比的臧馭風只來得及閃身躲過滾燙的熱茶,再回頭時已經不見她的身影。
他轉回頭再瞧見原本的座位上多了一攤還冒著蒸騰熱煙的水潰,心頭一驚。「太狠了!差點讓她斷了臧家的後……」
招手讓服務生結了帳,臧馭風才拿起葳葳來不及帶走的背包在幾個看好戲的觀眾面前優雅地走出茶藝館。
這麼丟人的事情,他還是頭一次遇到。
他知道身無分文的葳葳絕對走不了多遠,頂多是縮在哪一個角落哀哀低泣而已--就像他現在看到的。
葳葳站在路邊的圍欄前,面對著山下整片優美景色,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正在欣賞風景。
這女人何止陰沉?她還有攻擊他人的傾向!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也才短短的二十幾個鐘頭而已,他就被她攻擊了兩次。
算她命大,偽裝期間不宜大開殺戒,否則她早死了不止一回。
瞧她現在看起來又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女人生來就是惹人憐愛的,只要不撒潑,每一個看起來都是賞心悅目的。
就拿管葳葳來說好了,比起那張還躺在他抽屜里的檔案照,她本人比他想像中要青澀許多,像是未經歷過社會歷練的小女孩,倔傲得可愛。照片中的短發如今已是披肩的柔順長發,剛好過肩的長度,風一吹就到處亂飛,跟她的個性一樣,表面的柔順一被挑撥就會跑出頑皮的樣貌。
這女孩……到底知道了多少?楊宗澤曾經和她聯絡過嗎?
「走吧!我肚子有點餓了,去吃點東西後就回旅社休息,好嗎?」臧馭風停在葳葳的身後,知道她的心情已經平復不少。
「嗯,只要你別再笑我。」她的聲音是壓抑的。
「我從來就沒笑過你,是我安慰人的技巧欠佳,讓你誤以為我在笑你。」
這是事實。在他不算長的人生經歷中,安撫弱者從不是他的必修課程,他的專長反而是如何更有力的踐踏他們,一定要確定他們永遠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你騙人!」但是這話听在葳葳的耳里卻成了十足的笑話。「但是我相信,因為你剛才真的很討厭……我相信你的安慰技巧絕對連聖人都不敢恭維!」
葳葳眼眶和鼻頭仍紅通通的,但是臉上卻是笑意盈然。
剛才那一哭,似乎也把這幾年積郁在心頭的難受一並驅走了,心中清清朗朗的。
她帶笑的眼把同樣帶著笑的臧馭風看個清楚--他真是帥得可以!這樣的男人配上一張惡毒的嘴巴,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反正她知道,他是個壞蛋;她就是知道!
但是在這一刻,她竟然覺得他們兩人的距離,似乎被一條不知名的繩子拉近了許多。
「為什麼?」糗了!怎麼才思忖著,她就沒頭沒腦地問出這一句?連自己都抓不出個頭緒的問話,要人家怎麼回答?
「因為……」臧馭風卻故做神秘地開口--
「我要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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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葳怎麼也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他想追求她?!不對!他剛才是說「要」追她!
這是不是代表不管她答不答應,他就是要采取行動?
說真的,她心中還真是有點高興呢!能被一個像他這麼帥的男人追求是每個女孩子的夢想,她虛榮一下是應該的。
但是,她已經有楊大哥了啊!
雖然和楊大哥有幾年沒見了,但是書信的聯絡卻從未間斷。雖然在他出國前,兩人都對這種遠距離的戀情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可是到目前為止,她沒有其他的對象,楊大哥也沒提起另有女朋友。
所以,她應該還是楊大哥的女朋友吧!
「不行!你不可以追我。」葳葳想到就說,怕夜長夢多。
「為什麼?」即使已經知道答案,臧馭風還是等著听她說出來。因為他知道到此地步,想要得到楊宗澤甚至是唐曉霜的消息是指日可侍。
「因為……因為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他……他現在不在國內,不過他就快回來了。」一次把話說清楚讓葳葳整個人輕松不少。
快回來了?!臧馭風在心中消化這句話。
看來他們曾經聯絡過,而且楊宗澤應該還沒有跟葳葳提及唐曉霜的事,否則她不會到現在還以他的女友自稱。
那麼。這幾個人的關系就頗耐人尋味了!
想不到簡單的一個魚餌,就可以鉤到這麼多的消息。真是感謝葳葳簡單又可愛的腦袋,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第一個成果。
接下來,就是守在她身邊等著魚兒回籠……等一等!
雖然他很慶幸她不是那種會見色起異心的女人,否則他就得找其他的名目拐她了。但是……
他就這麼沒有魅力嗎?!
即使沒有耀眼的身家背景做陪襯,他毫無疑問的、絕絕對對是個人見人愛的超級大帥哥。為什麼她一點都不心動?!
「你這是在欲擒故縱嗎?」看起來不像。雖然她是有一點小聰明。
「沒必要。」葳葳簡單扼要地回答。
「我哪里不夠好?」他不死心。
「你有哪里好的?」
這……話不能這麼說,那是因為他把最好的一面都隱藏起來了。「至少要給我表現的機會吧!」
「沒必要。」她的答案簡潔篤定得讓人生氣。「我已經有楊大哥了。」
「你的意思是說,除非你們先分手了,你才會考慮我?」
「嗯……或許吧!」他這種邏輯是很正常的。葳葳不假思索地點頭。
「這是你的答案,可不是我的。」臧馭風沒有了嘻笑的表情,臉上有的是勢在必得。「我告訴你我的答案:對于我要的東西,除非讓我得到手,否則即使得弄到兩敗俱傷的局面,我也在所不惜!至于你和你的男朋友……我只能好心的奉勸你一句︰別相信男人的貞操,尤其是在你管不著的時間和地點,否則你的失望會來得很快。」臧馭風語帶玄機。
「你……你什麼意思?!」他的話和那種自信的表情,分明就是知道了什麼,又像是在警告什麼。
「我的意思就是,不管如何,你都會是我的!」臧馭風又恢復了那種會迷死人的笑臉。
「什麼嘛!」
突然又說得這麼曖昧,害她只能囁嚅地張張嘴,當真是有些心動了……只是一點點而已。
而剛才被他無意翻攪過的思緒卻是惴惴不安的。因為想起了楊大哥的那封電子郵件,那份不安漸形擴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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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一個瘋狂的男人出游真是可怕的經歷。
在九份停留了一晚後,隔天到基隆的夜市大吃了一頓,臧大人「隨興」問她台灣還有哪里有這麼大的夜市,而她也只是「順口」提了一下台北的士林夜市和高雄的六合夜市而已,他竟然就在隔天拉著她坐上飛機,直接飛到了高雄。
既然這麼好奇,為什麼不就近到士林夜市就好?那樣她或許還可以重回台北的懷抱,然後就死賴著不走了。
「士林夜市我老早以前就逛過了,何必浪費時間呢?」這是臧馭風的問答。
難道特地從台北飛到高雄就不浪費時間嗎?!
請原諒她無法說出口,因為現在人已經站在高雄的土地上,她早巳氣到無力。
「葳葳小姐,請你跟緊一點好嗎?丟了我可不管。」不知道從那時候開始,他已經把她從「管小姐」變成了「葳葳」,有時候則是加重語氣的「葳葳小姐」。
「人這麼多,我快被擠扁了啦!」好詭異的盛況啊!
「過來。」臧馭風伸出粗壯的手臂,一拉就把還在三步之遙的葳葳拉過去緊挨著他的身側,就像其他的情侶一樣,牽著手,人不散,情也不散……
咦?!葳葳朝下看了一眼,趕緊將兩人交握的手放開。
「別跟丟喔!」臧馭風不在乎地睨她-眼,眼中有警告。
「你那麼高,目標這麼明顯,安啦!」手心里的余溫還在,葳葳心虛地傻笑幾聲。
真該死!才握了一下手就緊張成這樣,心跳硬是慢不下來……葳葳悄悄地摩擦著雙手,想抹去那種觸電的感覺,暗勸自己是錯覺。
可是才一閃神而已,她再次抬起頭時,卻已經見不到那棵最大的蔥。
怎麼可能?!不是目標很明顯嗎?可是人這麼多……
葳葳慌亂地撥開人群,硬是擠到了對向行進的人群里,情況更糟,她被人潮沖散得更遠。好幾次想高聲大叫他的名字,但是叫賣和嬉鬧的聲音比她更大聲。
她又一次被孤立了!
明明周遭都是人,她在人群中就是顯得格格不入。
有些人同情地瞧她一眼,有些人還以為她是失職丟了小孩的母親,更有些人則是不敢置信這麼大的人了還能走失。
葳葳接近狂亂地鑽出擁擠的人群,拖著腳步漫步在靜謐的騎樓下,腳踝處微微的抽痛,很明顯是扭傷了。她似乎又感覺不到傷處的疼痛,仍是一拐一拐地走著。
只是,見不到那張熟識的面幾,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走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