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椎心刺骨的痛喚醒了向罄書的意識。
「呃……」慢慢意識到是右肩傳來的痛,再慢慢意識到自己該是要睜眼的時候;向罄書悶哼了聲,用力地撐起了自己的眼皮。「……好痛……」
朦朧中,他見到辛若模糊的輪廓,但他第一句能出口的話仍是喊痛。
「忍著點,我剛幫你上了點我隨身帶著的金創藥,很有用,就是剛上上去的時候會有點刺痛,不過等我包好後你就會覺得好一點了。」
漸漸能看清事物,第一個映入向罄書眼底的,便是辛若溫柔關注的臉。
「辛大哥……」隨著痛而來的,是漫天漫地的虛弱感,向罄書不禁又一陣暈眩。
「你別心急,這點小傷很快會沒事的……」辛若給了一個安撫的微笑,手輕柔地在向罄書的肩上忙碌著。
「嗯……」向罄書見了辛若的笑容,身上的痛像是去了一半,竟也能回了個衰弱慘白的笑臉。「對了,這兒是哪里?還有,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向罄書現在才發現自己是平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這兒是離京城不遠的市集上的小客棧……」辛若又是一笑,「剛才的事……你完全不記得了嗎?」
「剛才……我只記得我摔下了車,你說我們遇上了盜匪,然後你抱著我……」向罄書突然滿臉涌紅,說話也結巴了起來。「……我不敢看……可是有人要拿刀砍你……然後我就覺得肩上一陣劇痛……就沒有知覺了……醒來就在這兒……」
努力地回想著,向罄書半清醒半昏眩地有點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夢是真。
「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這樣……」辛若頓了頓,才又繼續說道︰「只漏了一點……你剛才救了我一命……」
語氣雖然沒有特別的起伏抑揚,但向罄書還是沒有錯過辛若眼中一閃而逝的悸動。
「救了你一命?」向罄書看見辛若那樣的眼神,雖然知道辛若現在的心情一定不平靜,但他仍然想不起到底是什麼事……
「如果不是你……也許這道傷口現下是在我的腦門上,而不是在你的肩上了……」辛若嘆了口氣,微顫的手綁好了向罄書繃帶上的最後一個結。
「……啊……對了……」經由辛若的提醒,向罄書終于把腦中片段的記憶拼出了較為完整的畫面——他想起了那危急的一刻,也想起了自己的「英勇事跡」……
不過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搞不懂自己當時的那股勇氣和動力是從何而來……
可是管它呢!只要辛若沒事就好——一想到此,向罄書不禁微笑,肩上的傷仿佛也不再那麼地痛了。
而這樣一來的笑容讓辛若留滯了目光;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感到向罄書這回的笑容,是針對他而展開的——好像正在說著︰「還好是在我肩上……不是在你腦門上……」
「為什麼笑?」辛若突然問了出聲——本來他該責備向罄書的魯莽;要不然現下也不用掛彩臥床。
可是在見了這樣的笑容後,問出嘴的,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嗯?」向罄書像是沒想到辛若竟然有此一問,不禁愣了愣——不過馬上又笑得更開心。「也沒什麼……只是想到治肩膀好過治腦袋……一旦你受了重傷……這一路上我可就沒了靠山呢……這問題就嚴重了……」
說罷,還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晃得一綹發絲散到了額前。
「……你真是……」听了這樣的回答,辛若想再嚴肅都沒有辦法,不禁笑了出來,而空下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撫上了向罄書的額頭,輕輕地替他撥開了發絲。
眼光也柔和了起來,不舍地巡梭在向罄書有點兒蒼白的臉上。
「本……本來就是嘛……」向罄書被辛若突如其來的溫柔給嚇到,囁嚅了起來。
而且說著說著,向罄書更不由自主地調開了目光——沒辦法對上辛若現在的目光……
還是找個別的什麼東西看吧……
可是,低頭一看,向罄書更是嚇了個魂不附體……
「我……我……我的衣服呢……」天啊難怪他老覺得自個兒身上涼涼的……
他竟然是整個上身一絲不掛的躺在辛若的面前!
下意識地,他想伸手拉過一些什麼遮掩……可這一動,就又去牽動到傷口了……
「噢……」向罄書痛得蹙緊了眉頭,動作也頓在一半。
「別動……不急……」辛若見了向罄書的痛苦樣,也不禁皺了眉;他當然明了向罄書的意圖,便逕自橫過了向罄書的身子伸手去來開卷整在內側的被褥,意欲替向罄書蓋上。
「呀……」但向罄書卻誤解了辛若的本意;他不明白辛若為什麼突然像是要欺上他的身子,便猛地伸手抵抗。
「怎麼了……」辛若被推拒的一頭霧水,不解地停下來看著向罄書。
「你……你想干什麼呵……」向罄書細著聲音,蓬散著適才因掙扎而弄亂的頭發,眼波狼狽地流轉著安全的去處
臉頰則因剛剛的激動而痛出了紅暈……讓原本白皙的地方有了更明顯的對比……
辛若不禁看得痴了。
「我……只不過想替你拉過被子而已……」忍不住,辛若又伸手去撥開打擾了向罄書清顏的發絲。
「喔……」原來……
看到向罄書不再掙扎,辛若便拉過被子替他蓋好,復又柔柔地輕撫著向罄書的額際發緣,替他撫齊了亂發,也輕輕地漸漸撫去了向罄書的痛楚。
而明白了前因後果的向罄書則是先窘得恨不能馬上消失——他在想什麼啊?把自己弄得這麼地可笑……真希望辛若別看出他剛剛的笨拙……
然後則是希望他的動作能夠就這樣地永遠持續下去……
「怎麼了?在想什麼?」見到剛剛還激動得拳打腳踢滿臉通紅的向罄書,現下竟然乖巧地棲息在他的身下,還一臉舒服地昏昏欲睡的樣子,辛若不禁莞爾。
「嗯……想睡……」向罄書泛出滿足的笑容,像個大孩子一樣地窩進了被褥之中。
好像有片輕柔的羽毛不斷地撫慰著額頭的感覺……
只側露出半個臉的向罄書陷在被褥和辛若手臂圈成的護衛里,一派令人憐惜的模樣。
辛若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將目光從向罄書的臉上移開了。
沒有預警地,辛若的唇落在向罄書細白柔女敕地頰上。
這舉動嚇得向罄書一下便睜開了眼,瞪大了眼動也不動地直勾著辛若;而辛若也被自己的行為給怔得愣了半響……可是不一會兒,他便坦然地笑了出來……
原來親上他臉頰的滋味,竟是如此出人意料的好……
「你……你在做什麼……」向罄書這次可沒有羞紅了臉,只是不可置信地瞧著辛若的笑容,也不似之前手忙腳亂地想推開辛若。
因為他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討厭辛若這麼做的感覺……
「沒什麼,就是想親你而已。」辛若笑了笑,索性換了個方向坐上床沿,將向罄書整個上半身都圈進自己的臂彎中。
「喔……為什麼……」而向罄書也不再推拒式羞窘,反而已是老習慣似地在辛若的臂彎中自己調了個舒服的位子穩穩地躺了進去。
兩人都覺得仿佛等待這一刻的來臨已經很久了……
「不為什麼啊……」辛若輕笑了起來——這是什麼問題呢?「就是想……喜歡你……」
辛若閉上了眼,滿足地享受著懷撫著向罄書的身子在他臂圈中的感覺。
「真的嗎?」向罄書的口吻中滿是挑釁般地懷疑。
「真的。」辛若卻不為所動,依然穩如泰山。
「但我可是男兒身呢!」向罄書可沒有那麼听話;他突然七手八腳地爬了起來——雖然此巨又讓他皺眉喊了聲痛,但仍執意硬坐在辛若的面前,倔強地迫使辛若睜看了眼、放開了手。
但,向罄書的眼中,是漂浮著笑意的……
「所以呢?」辛若嘆了口氣,接受好景總是不常的事實,無奈地笑睇著向罄書有些無辜只有些挑釁的微笑。「這很重要嗎?」
「你覺得不重要?」向罄書挑高了好看的細眉,惹得辛若的笑像漣漪一樣越散越大。「你不介意這一點?」
「那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辛若懶懶地舒展了下筋骨,緩緩靠向床板上挪了個好位置以便欣賞這向罄書扯著被子護住前胸大狼狽模樣。「我根本不在意這個。」
「不重要?」向罄書這下可真的不懂了——他原先以為自己一定是有了什麼毛病,才會被個大男人牽著自己的情緒走……現在雖然開心辛若也喜歡他,但他還是得搞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嘛……要不然怎麼安心呢?「那你在意什麼呢?」
「我在意的麼……」辛若突然一把將向罄書拉了過去,霸道地將他鎖在自己的臂彎中。「我在意的就只是你而已;至于你是誰、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只因為你是你」
「只因為是我……?」向罄書嚇了一跳,不過沒有什麼意願提出抗議。
他還是有點不懂…
「喜歡你,因為是你,其它的都不再重要了……因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替代你……」辛若看著向罄書微蹙起的眉頭和噘起的嘴,哪會不知道他的心思?搖搖頭,再結實了一次自己的意思——雖然他也不確定這樣是否就對了…
他不是不確定自己的心情,只是不確定該用什麼話來形容,從小到大,關于這樣的事情,他可是沒學過一絲半點的……
「喔……」但向罄書也許感受到了辛若的心情吧;他沉吟了半晌後便回給了辛若一個了然會心的微笑——也許他們是一樣的人……
「懂了嗎?」辛若覺得有趣地笑道。
「大概吧!」向罄書也不甘示弱地笑了回去。
兩人同時都覺得有股不知名的暖流正來回于彼此之間……而這種感受是無可言喻、從未經歷過的美好……
「那麼……你還有什麼問題?」辛若再開口,聲音中已是掩不去的幸福笑意。
「嗯……還有一個。」向罄書假痴地想了想,回復平時的頑皮笑容,雙眼眨個不停。
「……說吧。」辛若一臉「早就知道」的笑,寵溺地靜待著向罄書的啟齒。
「我今晚可不想回房了。」
閃著靈動的大眼,向罄書微偏著頭,裝著一本正經地問向辛若。
而這樣的舉動換來的是辛若一陣低沉有力的大笑。
「隨你,就當自己的房間吧。」
對于這件事,恐怕是他今生最甘願被人開口的要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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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哥,跟您打听件事……」人聲鼎沸的食堂里,辛若費了一番功才逮到不停穿梭在各台子間的店小二。
這兒是京城最有名望的一家菜館兒——「琦玉園」。辛若特地帶接連趕了個把月路的向罄書來這兒品嘗一下京城的口味,順便打听一下路家小姐現在的狀況;這兒平時便是京里達官貴人最常交際應酬的地方,所以也等于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而這兒的店小二自然不能和尋常小飯館的跑堂同日而語;被攔下的店小二本來是沒啥好臉色的,不過在見了辛若塞進他手里的東西後,表情簡直跟剛剛天差地遠。
「是,爺想知道些什麼,小的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忙不迭地堆起笑容,更忙不迭地將手上的東西趕緊收進腰間。
「很簡單。」辛若也堆起一臉笑,一臉就是會讓人很想把所有八卦對他傾囊而出的笑。「知道最近路府的事兒吧?」
「爺說的是選婿那回事兒?」見了辛若的平易近人,不似那些成天對他呼來喝去的爺們臉色,店小二的天性也被引了起來——又是銀子又是面子,自然容易讓人松口啊。「
「對啊。「辛若見了店小二的表現,更是壓低了聲音往店小二身邊靠近,」現在的情勢是已經進展到什麼地步了?「
而本來正在一旁專心地進攻他面前的那碗魚翅盅的向罄書,這時突然停下了手。
「看您這樣子,是外地來的吧?」其實辛向二人身上的行頭可一點也不遜于京里的公子哥兒,但店小二見辛若問得生疏——這麼大件事兒京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還打听什麼呢——態度又客氣,忍不住就開始賣弄了起來。「說起這件事兒啊,還真給咱們小店帶來不少好處喔!」
向罄書拿出手絹擦了擦嘴,看了辛若一眼;但辛若正專心地應付著店小二。
「喔?怎麼說?」辛若適時地表現出高度的興趣,沒去在意店小二有意無意地狗眼看人。
「您看看這大堂中滿滿一屋子的客人啊,一般以上都是從各地趕來參加明天路家小姐的選婿出試啊……這還不算在樓上貴賓房的爺們呢!」店小二是越說越興奮,口沫橫飛不算還外加指手劃腳,好在現場的人聲真是只能以雜亂來形容,要不然辛若付出的消息費可就是為這全場的眾人付得了。
「這麼多人啊?」辛若扮起無知,隨著店小二的話咋舌。
「那可不,听說這京里上上下下只要是有適齡公子的人家,無不在打路家小姐的主意。」店小二被辛若哄得開心極了,真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還就唱作俱佳地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狀︰「您道是怎麼著?」
「喔?還有這樣的事?這路家小姐真是如此地傾國傾城?」辛若訝異地說答。「我只知道路家小姐因為條件太好造成各方的追求,無從抉擇,才辦了這場比試。」
而一直在一旁乖巧沉默的向罄書見了辛若的反應,則是挑起了兩道劍眉——還挑得很高。
「不只。這您就不懂了……」店小二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話匣子一開就一發不可收拾。「這路家小姐的傾城美貌自是不在話下啦,而她的琴棋書畫才華洋溢也是眾所周知的,真要挑剔起來其實也不過就這麼回事兒……可是她會引得王孫公子跟聞到蜜糖的蜜蜂一樣那就真得有點本錢啦……」
「喔?難不成她還有什麼來頭?」辛若夸張地表演著不知天高地厚地不識相樣兒,惹得向罄書忍不住揚了揚嘴角——但他馬上像是又想到了什麼,連忙又抿起了嘴。
「當然啦,听人說,路小姐的父親雖然是個京官,但她的母親可不簡單啊……」店小二此時又再壓低了聲音,還湊到辛若的耳邊去了,「听說她母親是當今皇上的小姨子啊!」
「喔?」听見這個消息,辛若此時的驚訝就不是裝出來的了。
就連向罄書也不禁倒抽了口氣——難怪他那爹那天要如此勞師動眾地演上那麼一部戲,就是要把他逼來京城攀這門親事。
原來是發著當上皇親國戚的大夢啊……
「沒錯。」店小二越來越得意自己有機會展現自身消息的靈通度,完全忘了自個兒在這個地方的本份,「听說她母親的第二個姐姐早幾年被選進宮之後,一直深得皇上的寵愛,如今已是嬪妃娘娘的身份啦,再下去就是貴妃娘娘羅……到時啊,靠著這層關系,路家小姐的夫婿想在官場上步步高升也不是什麼難事啦!」
「原來啊……」辛若達到了目的,便不再裝演了,兀自若有所思。
「是啊……所以說……」但店小二此時說開了話頭,正欲罷不能,還好這「琦玉園」的管事兒適時地出現,才解救了辛向兩人免于趕人之苦。
「叫你來干活兒還是讓你在這兒嚼舌根的?一堆碗盆不往里收,廚房都不夠用了……」管事一邊陪笑地對辛若道歉,一邊拎著店小二的衣領往里間走去。
四周雖還是一樣的吵鬧,但走了聒嗓的店小二,辛若還是可以感受到一絲絲的清靜。
「怎麼了?」辛若一轉頭,便發現向罄書正一個人在發怔,面前的菜也開始涼透,而那還剩了大半碗的魚翅盅上也開始結起了一片薄油膏。「你看。你不趁熱吃,菜都涼了……我讓人拿進去再給你熱熱吧……」
「嗯……」向罄書听見辛若的聲音,是回了神,但對于辛若的問題只是不置可否四隨意應了聲,仿佛還在神游太虛。
「你過來……」辛若見了向罄書的樣兒,並沒有先追問什麼,而是伸手招了另一個跑堂的過來吩咐熱菜的事後,才轉過頭來關注地問道︰「怎麼了?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我都忘了……」向罄書低頭沉吟了半天,再抬頭看向辛若的眼中竟現出一絲無助。「這些天跟你這樣相處,我都忘得一干二淨了……」
「忘了?」辛若一時間被向罄書的無助樣兒給混亂了理智,一心只向熨平他緊鎖的眉頭。
他不顧一切握起向罄書在這種天候里略嫌冰冷的雙手——他說忘了……是怎麼回事……
「怎麼辦?怎麼辦?我現下一點也不想娶她啊!不,不只是她,我不想娶任何人啊!」一直告訴自己要該好好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雙手一被辛若那溫暖厚實的大掌給包緊後,向罄書一時間竟覺得雙眼酸澀到不能自已。「我忘了此次上京的目的……可是我真的不想跟任何人成親啊……我只想……只想……」
一陣直沖而上的哽咽翻涌在向罄書的喉頭,一句話被硬生生地截成一半。
「我明白……」辛若本只是不明所以的擔心,但在听了向罄書的話後,眼神也一下黯淡了。「我明白的……」
自從向罄書受了傷,他們把話給說開了後,兩人之間的距離自是越拉越近,感情越來越好——所以當向罄書的傷勢好得差不多時,兩人的感情也好得快分不開了。
所以,很開心的向罄書都忘了還有這個問題——他得帶個媳婦回去跟向老爺交差。
辛若是還好,算是沒有忘了這檔事兒——可是一時的甜蜜也讓他忽略了這個事實。
「那……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向罄書發現他們已招來四周好奇的眼光,忙慌慌地抽回自己的手,囁嚅地低下了頭。
而這樣明顯的回避讓辛若的眉頭聚得更緊——畢竟,他們選的是條艱困非常的路……更別提眼前還有這樣一個棘手的難題橫在面前……
「明天……還是得去的……」辛若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再開口︰「路家小姐也不一定就會選中你,所以,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剩下的,就只能看著辦了……」
話聲越來越低,最終,幾乎要听不見了……
在一個觥籌交錯、車水馬龍的熱鬧餐館里,兩人的周身竟籠罩在一股濃稠的沉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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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辛若起了個大早。
其實說他起個大早也不盡實,該說他一宿沒怎麼合眼才是真的。
照例幫向罄書張羅好一切,辛若帶著一臉不情願的向罄書前往位于城東的路府。一路上,向罄書不是茫然地看著遠方,就是低著頭不講話,一點也沒有去求親的興奮樣兒。
「我說,我的好少爺,你可不可以笑一笑?」辛若實在看不下去這麼如喪考妣的向罄書,便丑丑逗笑起來。「你這個樣子別說是路家小姐了,就是路家的嬤嬤都看不上你。」
「那最好。」向罄書一點都不領情,一副就是得償所願的樣子。「最好別看上我,我謝謝她的手下留情之恩。」
「說地這麼嚴重,」辛若搖搖頭,笑著嘆了口氣。「那可是京城知名的才女美人呀,還是個能幫夫飛黃騰達的名門閨秀,竟讓你說得如此不堪……」
「那也不關我的事兒……」向輕率仍是一派賭氣的樣兒,但眼中的認真是不缺的。
「還有,你也別忘了,要是你沒攀上這門親事,令尊可是會把家業全都過給令妹的……這你也可以不在意嗎?」
玩笑歸玩笑,辛若猶疑了半天,仍是提醒了向罄書這個事實——他雖然想獨佔向罄書,但他不能自私地讓向罄書失去一切……
「那就給她算啦,反正那冷口冷面的女魔頭肯定是比我適合經營生意。」向罄書無所謂地聳聳肩,注意力放在京城大街上形形色色的小吃童玩上。
「你不心疼?」辛若縱是見過大風大浪,也不禁對向罄書的答案動容——相信向罄書不會不了解他自家的產業之巨,為什麼可以說得如此雲淡風清?
「心疼什麼?反正那些也不是我掙來的,就算沒有也很應該啊。」向罄書瀟灑地拔去一些被風吹散在肩上的發,轉頭正視著辛若。「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倆合力,是絕對餓不死的,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怕的?」
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向罄書縴細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清麗的臉龐顯得涉世未深,但眼中的決心卻讓他在充滿北方大漢的人群中顯得耀眼突出。
打從辛若第一天見到向罄書,就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富家公子……但沒有想到向罄書竟然可以「特殊」至此……
「……我們還是快走吧,遲了不太好……」
辛若忽地一扭頭,率先往前走了去,任著向罄書自己跟上來,一反常態。
他不想讓向罄書這麼快就見到他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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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府,在京城中只能算是小可的莊苑,很多富貴之家的私宅都比它顯眼堂皇的多。
但今日它門前的車水馬龍,怕是皇城大門前也比不過——各式的轎台馬車擠得水泄不通,根本已快變成京城各路人馬的比顯赫比昂貴的時裝大會了。
本是一副意與闌珊樣的向罄書在看到這樣的場面時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盡管他出身富豪之家,也沒見過這麼大陣仗,樂得他東瞧西晃的,讓辛若著實費了一翻功夫,才把意猶未盡的他抓著擠進路府現下實在不算寬敞的大門。
一進門,就見前院中庭里已搭起一座臨時的台子,上頭的後半圍著薄紗,前半則是坐著一對中年男女,想來該是路老爺及夫人。
眾人擠在台下騷動了一陣後,突見頭前那位中年男子走到台前,向著台底下高聲地說道︰「歡迎各位如此慎重地來到舍下參加小女的比試招親,路某在此先致上招待不周怠慢輕忽之歉意。」
路老爺的外表不甚起眼,但聲量倒是很洪厚,所以開口就令得全場安靜下來。「今日的各位相信都是人中之龍鳳,竟賞臉來此,可見小女在各位的心中也是有著不同凡響的評價,老夫感到榮幸之至,更希望今日之比試能和氣圓滿地收場。」
此話一出,台下眾人紛紛交頭接耳——路老爺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得罪人更不滅了自己的威風,果然不是好對付的人物,看來女兒的功力自然不會遜色多少。
在眾人紛紛商量對策的同時,向罄書也不禁附在辛若的耳邊低聲說道︰
「這路老爺不愧是個京官,派頭架子端得可真是不得了,這樣的人教出來的女兒肯定好說話不到哪去,搞不好還凶過我家的女魔頭,要真娶到的話,我看我得去要飯了……」
「為什麼得離家出走?」辛若听得不明所以——就算是媳婦兒凶,也不至于慘到要流離失所的地步吧?
「開什麼玩笑?」向罄書瞪大了眼,硬是把差點拔尖的聲線給壓了下去。「這樣的一個媳婦兒放在屋里,我那冷面妹子再比鄰而居,我哪會有什麼好日子過啊?當然得在讓人整殘了之前先溜了再說啊……」
向罄書唱作俱佳地扮著可憐,把辛若逗得哭笑不得;兩人像似來游山玩水的,一點也不配合現場的緊張氣氛,惹得現場眾人一陣側目。
所以都沒有人注意到,台上的紗帳在那一瞬間似乎讓風給揚起了一下……
「那麼,老夫在此宣布一下比試的規則。」見到台下的眾人又現騷動,路老爺沒停多久後又出聲,「總共由小女出三道試題,每道試題都可以自由發表答案,不限人數,直到無人再提出答案,才會以鑼響來進行下一道試題的開始,所以各位可不必急搶答題權,唯一個人于一題中只有一次提答的機會,這是要請眾位公子注意的。」
環顧了四下,均無人有異議之色,路老爺便宣布︰
「那麼,今日的出試,就此開始。」
隨著路老爺的話聲一落,便是一記厚沉綿長的鑼聲。
然後便見一個丫頭從紗帳內鑽了出來,遞給路老爺一張字條後,復又鑽了進去。
「第一道試題,」路老爺清了清嗓子,端詳了下字條的內容後,便朗聲講出第一道試題︰「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請對下聯。」
此題一出,人人爭相舉手;還道路家小姐是什麼難纏的角色,原來不過是對對這麼淺顯的文句——這當然得在小姐的面前好好地表現一番!
「白雲自逍遙,經雨染愁。」
「佳人本無瑕,因月銀發。」
此起彼落的吟詠答題聲,不絕于耳,此等熱鬧的場面,向罄書自然也不曾經歷過,雖說是無心答題,但忙不迭地四處張望,和辛若交頭接耳地,竟也忙個不亦樂乎。
「那邊那位胖公子的腰帶都快垂到地上去了……」向罄書暗指著不遠處正搖頭晃腦的一位公子哥兒對辛若說︰「如果將來路小姐要嫁得不滿意……他的腰帶倒是個解月兌的好工具。」
「喔……為什麼?」辛若不解道。
「萬一覺得人生無趣,那麼長的腰帶可方便上吊了。」向罄書認真道。
這又把辛若惹得大笑出來——還好四周答題的行動熱切,聲浪夠大,方不至于引人側目,遭人非議。
「別不正經……令尊是要你來這兒求親的,你也該正正經經地答題才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辛若逼自己對向罄書正色說道。
「喔……答題啊……」向罄書兩眼一翻,擺明就是沒興趣。
「多少也想一個吧,交代一下。」辛若無奈地搖搖頭,不禁又揚起了笑容——他真是拿這鬼般靈精的人兒怎麼辦才好喲……
瞧見了辛若的表情,向罄書遂嘆了口氣,百般不情願地開了口。
「答題就答題……罄書本無事,因懶拒婚……」向罄書一臉無辜,很認真地吟完整句。
結果辛若愣了三秒鐘……便忍不住仰天長笑。
好個鬼靈精。字面上的意思說明了他覺得自己跟這件事本來就沒點關系,還硬被拖來這兒,本就不情願了,所以生性懶惰的他也只好直接拒婚……再加上懶蘭諧音,而路小姐的閨名中便有一蘭字,這樣的雙關語便更惹人發噱……
向罄書見自己讓辛若笑得如此開懷,當然也在旁笑得開心;不過不一會兒,他們倆就有種笑僵了、快要笑不下去的感覺……
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眾人都靜了下來,將他們的注意力由答題上轉移到正笑得不可開交的兩人身上——就是台上的路老爺都在往這兒張望。
「那邊那位公子,敢問是有什麼意見麼?笑得如此開懷?是想到什麼妙句可覆小女所出之題?請不吝賜教。」
台上的路老爺再度開口,神色略顯不滿……
向罄書當場噤口,感到眾人的視線灼得他坐立不安,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好月兌離這樣的窘境——就算是有答案,他現在怎說得出口,更何況是沒有…
求助的眼光掃向辛若——總不能叫他真答出剛剛那句胡亂的對子吧?
「啟稟公子,請公子容許我將方才公子所想之事代為呈報路老爺及路小姐……」辛若突然對向罄書行起以下對上之禮,然後聲若洪鐘地開口。
而被嚇傻的向罄書只能听話地點點頭,完全猜不透辛若到底想做什麼……
「對不起,因我家公子身體不適,所以由在下代言。」辛若看著向罄書點了頭,便給了個要他放心的微笑,隨即轉頭對著台上朗聲道。「我家公子適才是想到某次在一些地方物志讀到一些北方的景觀特色,和路小姐出的題目有異曲同工之妙,講述的均是長年翠綠如鏡之池及終年白雪覆蓋之巨大山岳……所以才不自覺地為此種默契開懷而笑……」
頓了頓,辛若環視了一下周遭的表情後,便再度開口︰
「我家公子所對之下聯為——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下聯一出,便又引來一陣交頭接耳之聲——經過了辛若剛剛的解釋,再一听這樣的下聯,眾人議論分分;鼓掌贊好的有之,品論挑剔的亦有之。
但辛若都無視這一切;他答完了題之後,再看了依然不自然的向罄書一眼,便又對著台上說道︰
「乘蒙路老爺賞識,還讓我家公子答完一道題,深感榮幸,實不巧我家公子今日身染惡疾,身體總感不適,只有放棄求娶令千金的機會,雖感遺憾,也只有無奈地致歉。」
說罷便抬手行禮,隨後便拉著仍是驚嚇的向罄書往大門走去,留下一院子錯愕的人群。
此時,紗帳好似又讓風給吹起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