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鈴鈴鈴--
電話鈴聲響起,-堤飛快地甩開拖把沖到話機旁,抑住喘息的聲音,她發出甜美的嗓音︰「親家水電行,您好。」
「水電行嗎?-家師傅在不在?」
「我就是師傅啊!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對方的聲音泄露出心中的質疑。
這種疑問語調-堤听過太多次了,已經習以為常。
「是呀!請問您府上什麼地方有問題呢?」
「我現在熱水器不能點火。」
「請問您是哪款熱水器、型號……好的,我記住了,您的地址是……好,我馬上出去,大約十五分鐘就會到。」
她匆匆掛下電話,立刻在工具箱里翻出家伙,然後她拿了鑰匙鎖上大門,騎著小綿羊前往客戶的家。
做水電,是家人想也沒想過的行業,但卻是她的選擇。
那年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要參加轉學考,選了以工科為主的職業學校,就讀電機科。
可能是天分,也可能是興趣所在,她在新學校的成績出乎意料的好,連對她已經抱著失望態度的柯靜涓,都訝異她的好成績。
而她的漸漸進步,更讓柯靜涓對她的態度開始好轉。
雖然比起她對琬堤的慈愛,仍是差了好大一截,但-堤卻覺得夠了,因為媽對她太好,她反而會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像這樣客客氣氣地,她就心滿意足了。
而她也已經大到可以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也有能力養活自己。所以,從那時起,她便決定日後要做自己想仿的事……
畢業後,她就在水電行上班,磨練自己。
幸運的是,在她二十三歲生日的前夕,水電行老板一家決定移民到美國,便將店便宜地頂讓給她。
她在跟銀行洽談貸款成功之後,便成為水電行的老板娘,也搬出了靳家,重新過起新生活---
堤按著地址,找到了顧客的家,將機車停好,按了電鈴。
「請問李先生嗎?我是親家水電行的……」
李先生連忙來開門,看到她時有點呆愣。
慣于面對陌生人的好奇凝視,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微笑道︰「李先生,熱水器在哪里?」
「在、在那里。」李先生收回視線,並指向熱水器的位置。
朝他點了頭,-堤走了進去,認真地檢視起來。
「是哪里壞了?」李先生在她才開始忙碌時插嘴道,生怕整個熱水器被她弄壞,那他又要花一筆大錢了。
他實在很難相信,一個小女生懂得什麼修水電!
「墊片掉了,沒關系,補一個上去就行了。」她找出工具箱里的圓形墊片,很快地換好,毫不遲疑的態度教人反倒質疑她的專業。
「-確定嗎?不是別的地方壞掉?」李先生不放心地問。
「李先生,這是我的執照影本,我有專業證照的喔!不要懷疑我的能力。」她拿出霹靂包里的證件。她時常面對這種狀況,所以才會隨身攜帶。
「是是是,不好意思。」李先生模模頭,笑得有些尷尬。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你去開水籠頭試試。」她沒介意。
李先生點點頭,立刻沖去開熱水。
轟轟轟--熱水器馬上就點燃了。
李先生一臉崇拜,沖出浴問直嚷道︰「行了行了,沒想到這個小墊片會影響這麼大!」-
堤笑了笑,沒接話。
「-真的很厲害……對了,多少錢?」
「不用了,做服務的。我已經把水電行的電話貼在熱水器下面,這樣以後就不必翻電話簿了!下次有什麼問題,一定要找我們親家水電行喔!」
一百個墊片才五元不到,她怎麼可能跟客戶計較這點錢?反倒是趁這個時候,替水電行打出形象和名氣比較重要。
盡管她沒有念書的天分,做生意倒是還可以的。
「一定一定,那就謝謝了。」這小女生比起他以往所遇過的水電工人實在好太多了,李先生對她的印象登時再加深數倍-
堤彎子,收拾東西準備要走。
突然,一道男性嗓音傳來--
「……不好意思,我是對面剛搬來的。我想請問這棟大樓,有沒有固定配合的工程公司?」
生意來了,-堤本能地抬頭--
是他!
一見到那熟悉的面孔,她渾身一震,藏在胸口下的心怦怦狂跳。
那修長的身材和俊偉的臉龐,她一天也不曾忘記過,所以盡管很多年沒見,-堤仍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英氣的眉宇、黝黑的雙瞳,依舊教她輕易地陷落……
成昱的黑眸也是寫滿了驚訝,他壓根兒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甚至在第一眼便認出了她。
這些年來,她似乎沒什麼變化,個子依舊矮矮小小的、一張嬌怯的小臉蛋依然惹人心疼。
心疼!他胸口隱約流過這樣的滋味,但隨即掩去。
「-堤!-怎麼會在這里?」他看著她和她身後的男人,有絲不解。
這些年來,他雖然仍和琬堤有聯絡,但他們十足有默契的,從不曾提起-堤,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搬出來了。
「對不起,我該走了。」-堤急忙說道,因為她想到了過去。
當年的難堪不論經過多久,仍不曾稍減;經過那一夜,她無法再面對他。
「等等!」他伸手擋在她的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原來你們認識呀!那好辦,她就是水電師傅,我家的熱水器剛剛才被她修好,她很行的。」李先生很熱心地為-堤宣傳。
「哦?」
成昱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的工具箱,直覺她變得很不一樣,而他很有興趣知道她的轉變,于是,不由分說地便要將她拉回家,準備好好問問她。
「你放開我!」
她就不信掙不開他,這幾年來,她的力氣可大了不少,而她也不再是以往那個畏縮的小可憐了。
「-堤,-……我不明白,-在逃什麼?我們很久不曾見面了不是?聊一聊不行嗎?」成昱蹙著眉看著她,她擺明了拒絕與他交談。
突然,他注意到她的右頰有一道淡淡的彎月型疤痕,「-的臉……」
「不關你的事。」她沖口道,堵去了他的關心。
她是破相了,但那又如何?
那是因年輕、不成熟的愛戀而留下的記號,那是她應付出的代價不是嗎?
這同時也提醒她,不要再去嘗試不屬于她的愛情。
「我只是關心……」
「我們本來就不該再見面,用不著你關心。」
他不必再勉強自己露出那樣的神情吧!他們根本什麼關系都沒有……這麼一句,是他親口說的,而她,牢記著。
她撇過頭,初見他時的震撼已盡數抹去,剩下的,只有脆弱與狼狽。
「為什麼?難道……-還在意那晚的事?」成昱問。
「不該在意嗎?」她緩緩地閉上眼,神情痛苦。
每當她想到那段難堪的回憶,就會恨起自己的自不量力,讓她不斷提醒自己,再也不要相信愛情了。
「沒什麼好說的,我該走了。」她漠然地說。
「慢著!」成昱擋在她的面前-
堤則飛快地合上眼,好徹底實踐「不見他」的承諾。
「看著我。」
「不!」
「-堤,看著我。」他固執地扳住她的肩,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他。
而她亦是堅決,絕豌堤違反自己所訂下的承諾。雖然那是她-廂情願的想法,但她知道唯有這樣,才能保住自己的心,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他跟她沒關系,她會徹底做到這點。
「-堤!」成昱忍不住低吼。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有話該去跟姊姊說……噢,我忘了,她最近好象帶團出國比賽嘛!那我幫不了你了,告辭。」
她沒有說再見,因為他們該「永遠不見」。
揮開他,她筆直地走開,想讓自己看起來很瀟灑,其實內心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
但,她渾然不覺,她所表現出的淡漠態度,已挑起了成昱的注意。
她何必這麼緊張,自己像狼豺虎豹嗎?
見她一再漠視自己的存在,他有股說不出來的苦澀滋味。
「等一等,要走之前,-能不能進來替我看一下水龍頭,水一直漏個不停……」
這回,成昱沒有要話從前,只是說起眼前緊急的事。
「水一直漏?」她回過頭,蹙著眉心。
北部近來鬧旱災,水資源是很珍貴的。她再怎麼對眼前這個人「有敵意」,也無法眼睜睜看著資源浪費。
「我去看看,你家是這間?」她立刻換了個態度,不過那是公事公辦。唯有如此,她才不算違背自己的承諾。
「嗯。是廁所的那個水龍頭,我帶-去。」成昱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麼,但他明白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她才會願意留下……
他不知道是自己當年的作法傷害了她,更不知道,-堤對他有怨。
「……你知道頂樓的總開關嗎?先上去把它拴緊,我再來修理。」她回頭向他說道。水漏得很嚴重,看來一時半刻弄不好,只好先要他上去關總開關。
「總開關?」他一臉納悶。「我才剛搬來,什麼都不知道……」
「每個開關上面都會掛一個牌子,上面有你的門牌號碼,找到你的門牌號碼之後,把一個像方向盤的東西轉到底,水就會停了。快去!」
「哦!」成昱看她面色凝重,也跟著緊張起來,好似這個漏水不是件小事!
孰不知,-堤一面對工作,就是這麼正經八百的模樣。
十五分鐘後。
水龍頭終于換好了,即使打開總開關也不會再漏水。
成昱一臉驚奇地望著她,當年畏縮、說起話來總是結巴顯得沒有自信的-堤變了,現在有種異樣的神采在她身上散逸著。
「我該走了。」-堤在他的盯視下顯得有些窘迫,急急地拿起工具箱就要離開。
「等等,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吧!」
不知怎地,他不想讓她走,彷佛她一離開,又會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個十年、八年……
「我不渴,而且我還有事要做。」
她的心不受控地怦跳不停,身子也微微發顫,她正極力排拒著這樣的感覺,免得、免得再陷入與當年同樣的境地里。
「如果-是擔心琬堤知道我們見面的事,-大可以放心,我不會跟她提起的。」成昱朝著她說道。
為什麼執意要留她?他一時半刻還無法找到合理的解釋。但,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們之間的心結若是不打開,心里永遠都有個疙瘩存在。
而眼前,就是打開心結的最好時機。
「我不是怕姊知道,是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這麼多年不見了,原以為她該從當年的難堪走出來了,可再見到他,她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麼徹底……
其實,她仍然耿耿于懷!
那年的事,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好丟臉……她沒有那個勇氣再去面對相同的場合、相同的可悲了。
那樣的難堪若再來一次,她會死……
「-堤,-會不會太在意了?我不過是將把-當成妹妹看待的感覺說出來而已,難道就因為這樣,-不敢再見我?如果是這樣,我道歉。」他真心誠意的道歉。
當年年紀輕,處理事情的方式並不圓滑,或許因此傷了她,但他是無意的。
「你還想要我再難堪一次嗎?你對我沒感覺的事犯不著一說再說。」-堤咬著唇,不願再回想往事,但腦子偏就這麼不听話,一再地播送當年的畫面,耳邊更是回蕩著媽媽嚴厲的指控,還有,那右臉上留下來的記號……
「我的意思是,我們還可以是朋友的。」
「哥哥和妹妹的友誼嗎?」她沖口道,「不必了,我又不是沒當過妹妹。用不著再多一個哥哥來疼。」
聞言,成昱輕嘆了口氣。若早知道會演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當年他就不會答應教她溜冰了,至少那樣,他們的關連就不會這麼深。
「難道我們不能是朋友嗎?」
「恕我直問,你要一個妹妹變成朋友做什麼?不覺徒增困擾嗎?」
他之前所說的話,深刻在她的心版上,她不可能會忘記,它甚至已經深深地影響了她整整六年。
「好吧!既然-這麼說,我也只有祝福-了。」
他一直認為他和-堤的感情不是困擾、他們應該有著不一樣的關系的
他不再堅持了?她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地,她又恢復矜漠的神情。
她早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了,不是嗎?所以現在何必這麼難過!
還是在心底深處,她仍抱持著一種……冀望,妄想著他們還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念頭方起,她忙揮去那駭人的想法。
不,不可以!她根本不該有這種念頭!
見她恍然失神,他出聲喚道︰「-堤?」
「謝謝你的祝福,我先走了。」
「等等……」情急之下,他拉住她的手。
霎時,一股電流竄進了兩人的體內,快得收勢不住、快得教他們吃驚-
堤急急抽回手,頓時,他們心中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呃,我……基于一個許久不見的朋友的立場,我想知道……這幾年-過得好嗎?」
「好,再好也不過了。」她苦笑,心里卻覺得可悲--難道這些年來,姊都沒有向他提過她的事嗎?而他,也不曾問?她再次感到一陣冷意。
「那就好。剛才我看-不怕髒污又熟練的模樣,還以為-在學習過程中吃了很多苦。」-
堤注意到他松了口氣的神情,他那是放心嗎?還是……
「你就只記得我愚笨的樣子嗎?」所以,覺得她定是得吃很多苦,才能換到自己想要的?
忽然,她覺得自己更加可悲。
以前念著他、喜歡他,妄想在他面前留下美好的印象,沒想到,他記著的部分,只是她的愚蠢!
「我從來不覺得-笨。」成昱真誠地說道,他從來就沒看輕她過。
更何況,現在的她擁有自己的一片天……他對她勇于追尋夢想,是欣賞也覺得幸福。
「是嗎?」-堤認定他只是在安慰她,「做水電是我的興趣,既然足興趣,學起來就一點也不難、也不怕苦了。」
「那倒是。」他點頭,在心里為她的成長喝采。
「對了,-臉上的疤是什麼時候弄到的?不會好了嗎?」突然,他提起了她臉上的那道疤。
「……我不想說。你覺得丑可以不要看。」霎時,她變得尖銳,像防備心極重的貓,豎起了周身的皮毛,等著攻擊每個靠近她的人,
兩人之間的氣氛登時冷了下來。
「不丑。我說的是真的,外表沒這麼重要……」她大概是自卑吧!成昱心想,咳了聲後,轉移了話題,「-自己開水電行嗎?還是當人家的員工?」
「算是自己開的吧。」他為什麼要這麼關心她?是在做表面功夫嗎?
猜忌和自憐的感受同時襲向她,讓她意會到自己跟他說太多了。
「那-有沒有興趣當我公司的約聘水電工程公司?」
「約聘水電工程公司?」提到水電行的事,她緩了緩面色。
「是呀!就是定期做一些水電維護的工作-還是可以在外頭接單,只是一個月要撥幾天,去我的公司巡視狀況……」他提供她賺錢的機會,無非就是想減緩她對自己的敵意。
但,就算她對他有敵意又如何?他向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的呀!
可現在他卻一再地留住她,還提供了這個機會……察覺到自己的異常,成昱益發覺得不可思議。
難道他對她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嗎?-
堤知道有些大樓,是會找固定的水電行來做大樓里水電的維護,這比住戶去外頭臨時找水電工,來得有效率且安全。
她也曾經想去和附近的幾所大樓管理委員會接洽,可惜一直沒時間,而現在,成昱竟然要她到他的公司去?
這樣她就還有機會再踫見他……
她可以嗎?能嗎?
重逢已經在她的心里造成夠大的震撼了,她真有把握自己不會再受到他的影響嗎?她遲疑了……
他看著遲疑的她,實在不明白到底他該怎麼做,才能再換得回昔日的情誼?
平心而論,他想念從前的那個她!那個為了和他共處,不惜下課就跑來找他練習溜冰的-堤。
至少,在那個時候,她是快樂的、有活力的,而不是像現在,用防備的眼神望著他,那教他的心頭沉甸甸的,好似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當初他沒有好好的保護她!
霍地,他的腦中轟然一響。他的過錯?他該保護她?
他犯了什麼錯須對她負責?
又為了什麼該保護她?
亂了!他的思緒紊亂得可以,但他根本無從解釋自己亂了調的原因為何!
難道……是因為對她的感情?
不,他不可能是因為感情!他對她的不同、種種的異樣感受,都不是因為對她有感情!不是!
那麼……就是錯覺了!
可是,錯覺這兩個字卻無法說服他心里的疑竇……
他假意地咳了聲,意圖鎮定下來,「-若沒意見,明天到我公司簽約,就這麼說定了。」
「我……不,我不行!」
「薪資方面我不會虧待-的-堤,算是-給我一個機會吧!」
機會?什麼機會?
成昱心中想的是,證明他對她的情誼是友誼-
堤心中想的卻是,重新再來的機會。
事實上,此刻的她情願當年的告白沒有存在過,那麼他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種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