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他晚餐也沒有吃,原封不動。」
耿烈放下貨單,抬起頭來看阿冬。阿冬是個供他差遣的小廝,已十六歲,卻瘦小得像十三歲。兩年前耿烈自碼頭的垃圾堆里撿到瘦得不成人形的阿冬,從此收留他。現在阿冬雖然還是瘦,至少瘦得正常、瘦得健康。之前幾年有一頓沒一頓的流浪生涯,使得阿冬錯失了生長的黃金時期。
「另外那幾位師傅呢?」耿烈問。
「他們也沒好到哪里去,一個個吐得臉色發白、東倒西歪。」阿冬微笑道。昔日畏畏縮縮、不時驚慌得像小鹿的男孩,現在已經活潑開朗了許多。
「阿冬,你剛上船的時候吐了多久?」
「少說也有五日才稍微好些。」阿冬自嘲的搖搖頭。「那時我以為我會把心也吐出來,不如跳海死掉還比較干脆,不必再受暈船的折磨。可是我那時速跳海的力氣也沒有。」
耿烈莞爾。他已經太習慣海上生活了,早忘了十幾年前剛開始適應終日在船上搖晃時的感覺。
「你去叫廚師用豬骨熬一碗粥,熬好了你送去船長室,再來叫我。」
阿冬、遲疑的說︰「可是那家伙病歪歪的在床上哼哎,他吃得下嗎?」
耿烈垂下眼楮繼續看貨單。「我會去叫他起來吃。」
「船長,你不是說他出麻疹別靠近嗎?你不怕被傳染?」
耿烈低著頭忍下笑意。「我小時候出過疹子了,不會被傳染。他本來就病著,暈船吐得厲害又不吃點東西的話,萬一死了,我的船豈不沾了晦氣?」
「喔,我這就去廚房。」
等阿冬走出駕駛艙,耿烈才抬起頭。
叫她不要來,偏偏要來自討苦吃,他實在不必去管她的死活。
清晨他吆喝船員起錨開船時,姚家兄弟就急著找江憶如,怕她已經被他丟下船。在其他船員面前耿烈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好說既然畫師出了疹子會傳染給別人,他就安排畫師與眾人隔離,獨居于船長室。然後他叫阿冬帶他們去船長室,讓他們隔著門與江憶如講幾句話,安他們的心。
開船沒多久,听說姚家那三個就一人抱一個便盆嘔吐起來。關在船長室里的江憶如想必也差不多。據被耿烈指派去照顧乘客的阿冬說,他們好不容易撐著吃了點午餐,過一會兒就又全吐出來。
耿烈走到甲板上去看漆黑的天空,心里泛起一陣不安。烏雲很厚,不見星光也不見月影,幸好持續了一整天讓大伙兒忙透了的風浪已經平靜了。
「船長。」暗影里走出腳有點跛的田地。
「田叔,時候不早了,你還沒休息?風濕又犯啦?」
田地點了點頭,敲敲膝蓋。「看來我該下船找個地方養老了。」
「我早就說過,你隨時可以留在‘永樂旅舍’管事,就把那里當作你的家。你也知道那里其實沒有什麼事好管,平時沒多少客人去住宿。我買下‘永樂旅舍’,其實是為了方便我們這一船八十幾個人在長岡的食宿。」
田地坐到甲板上,嘆了口氣。「‘永樂旅舍’舒服是舒服,但畢竟不是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人家說落葉歸根,我飄泊了一輩子,雖然沒有妻小,要死也要回鄉去,葬在家鄉的墓園里。將來作了鬼才能盡興的跟同鄉講家鄉話,不必煩惱這一句日語怎麼說。」
耿烈莞爾,低子坐到田地旁邊。「除了風濕之外,你的身體還硬朗得很,十年後再去想落葉歸根的問題也不遲。我現在還沒有能力回鄉去買一片產業。今年運氣不好,已經兩次慘遭海盜打劫,利潤丟了一大半。」
「我知道。你沒有義務供我養老,你對我這個老頭子已經夠照顧了。」
「我再怎麼照顧你,也報答不了你十五年來對我的關心和照顧,更何況你還兩次救過我的命。我從沒見過我爹,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我親爹。」
田地拍拍他的手。「永樂旅舍有和美子在料理一切,我留在那里除了吃閑飯之外,還能干什麼呢?除非你跟和美子結婚,或是跟她生個孩子,讓我含飴弄孫,我留在那里才有意思。」
耿烈搖頭。「我已經跟你說過五遍以上了,不可能。兩年前克信兄為我挨了一刀,使得和美子成了寡婦。我理應感念克信兄的恩情,照顧和美子母子三人,怎麼可以強佔他的妻子?」
「克信地下有知的話不會怪你的,反而會感謝你照顧他們。和美子喜歡你,頻頻向你示意,她為了你拒絕高倉武士,幾乎全長岡的人都知道。」
「你言過其實了。」耿烈低頭看自己粗糙的手掌。這雙手缺少撫模女人的經驗,只有血氣方剛,自制力還不夠強的那幾年里,在微醉薄醺時,被同船的大哥們拉去胡混過幾次。
「你心里知道和美子對你的情意,只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和美子溫柔、能干又美麗,你難道一點都不喜歡她嗎?」田地逼問。
「大家都喜歡她,我對她的喜歡不會比你多。朋友妻不可戲,我把和美子當嫂嫂,永遠不可能對她有非份之想。她如果對我有情,也不過是因為感謝我照顧他們母子而已。她可能不想嫁給高倉武士做小妾,拿我當借口。在日本國,女人必須找個男人當靠山,在和美子找到她真正喜歡的男人之前,我願意當她拒絕騷擾者的借口。」
田地嘆氣。「你替她著想,有沒有替你自己著想?再過兩年你就三十了,早該成家了。千萬別像我,一輩子孤寡,孑然一身。」
耿烈淡淡的微笑。「像你也沒什麼不好,無牽無掛的多自由自在。你至少有我和你作伴。」
「像我一點也不好,要是真沒個牽掛,哪天活得不耐煩了就往大海里跳。我現在唯一的牽掛是盼著你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子。我是個平庸的人,一生沒什麼成就,也沒有事業。你不同,你有才干、有能力,你應該讓你的血統延續下去。」
耿烈自嘲的冷笑。「我有什麼血統可言呢?我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
「耿烈,你不該因為這樣而自卑,相反的,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十五年來你能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奮斗到今天擁有一艘三桅貨船和一家溫泉旅舍,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耿烈握住田地的手。「田叔,我堪稱有一點小小的成就的話,全都是你的功勞。這些年來你對我的幫助,數都數不清。」
「不,全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唯一的功勞是把你逞勇好斗的個性引到相撲場上,讓你把對命運的怒氣發泄到對手身上。」
「那就夠了。」耿烈捏一下田地的手才放開。「否則我到今天可能還是個碼頭的搬運工人,或者早被群毆至死。」「船長。」阿冬走近他們。「我已經把稀飯送進船長室了。」
「好,謝謝你,我這就去看他。」
耿烈下了船艙,打開船長室的門,迎面而來的是一股令人嫌惡的酸臭味。
他蹙著眉走進去,看江憶如小小的身子蜷曲在床上,他立即責怪自己粗心,沒有事先告訴她櫃子的大抽屜里有被子。白天雖熱,晚上海風沁涼,吹進窗子,吹得她的衣角飄動。
他走到床邊,差點踢到地上的木盆,木盆里有些嘔吐物,臭得要命。他把木盆里的臭東西倒到窗外的海中,再走到門邊的木桶舀一大勺水,到窗邊沖洗木盆,船長室里的臭味這才減少了些。
「江姑娘。」他輕喊。她沒有反應。他加大音量︰「江姑娘!」
她的臉由面向牆壁緩緩轉過來看他,仿佛連做這個動作的力氣都沒有。她的臉色蒼白,使得臉上那些麻子更顯刺眼。可能因為嘔吐的關系,她原本畫在下巴上的麻子已經不見了。
「你還好吧?」
她的兩眼失去神采,輕輕點了點頭。
「你覺得怎麼樣?」
「冷……」她用雙手抱緊自己。「虛弱……我暈船……吐了又吐。」
耿烈立即打開櫃子,拉出被子;幸好他的被子是干淨的,前兩天才叫阿咚幫他洗過曬過。
他把被子蓋到江憶如身上,她輕聲道謝。
日本的天氣比泉州冷,不知她有沒有帶足以御寒的衣服?他張嘴想問,看她又虛弱的閉上眼楮,就改變主意,走到桌邊拿起內骨粥回到床邊。
「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要吃點東西保持體力,才能撐到日本。」
她搖頭。「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不然你會虛月兌至死。」
她還是閉目搖頭。「吃了也會吐。」
「那至少還有點東西可吐,不會把膽汁都吐出來。起來吃。」
她把身體翻向牆壁。「讓我睡覺,我好累。」
「吃完再睡。」
她一動也不動,不理會他的命令。
他不滿意的抿抿嘴,坐到床上她空出來的地方,一手捧著裝粥的湯碗,一手輕抓她起來靠在他身上。
「你……你干嘛?」她像嚇到了,身體微顫著。
他拉棉被來把她蓋好。「沒干嘛,只是要你吃點稀飯再睡。你要自己吃,還是要我喂你?」他強硬的說。
「我不吃。」她小小聲的回答。
「不可以不吃。」他把她的頭放在他肩上,用他的上臂圈著她,再一手拿碗,一手拿湯匙。「嘴巴張開。」
她的嘴巴逃避湯匙。「吃了又會吐。」
「先吃再說,慢慢吃。」
她還是緊閉著嘴巴搖頭,那張痛苦的麻子臉看起來還真丑,與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仙姿芳容有天壤之別。
「我的耐心快用完了。你寧可讓我捏開你的嘴巴灌你吃嗎?」
「不要。」她受到委屈似的皺眉隊嘴。「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
「不可以。」他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一般貨船都忌諱載女人,說那樣不吉利,我已經夠倒霉了,你別餓死在我船上,觸我的霉頭。」
她在他懷里掙扎著想坐直起來,撐在床上的手虛弱的顫抖著。「我自己吃。」
他靜靜的看著這個愛逞強的女人,看她一手微顫著按著床,一手去拿他碗里的湯匙,舀一匙稀飯慢慢的往嘴邊送。她張開嘴巴,閉上眼楮,像萬不得已的在吃藥。
「噗!」她剛剛送進嘴巴里的稀飯全噴吐出來,吐到他衣服上。「有肉味,」她趕然欲泣的解釋︰「我自小就吃素。」「你還真麻煩。」用的是責怪口氣,他卻不去管自己衣服上的粥,而是伸手撥掉她唇下的一粒稀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淚水流下她臉頰,暈糊了她畫在臉上的假麻子。
他輕聲道︰「暈船的滋味不好受吧!早就跟你說過別來,貨船不比客船舒服,這種苦不是女人吃得來的。有的人兩三天就能適應,有的人一路暈到下船,幾乎吐掉半條命,得請人抬他下船。躺下吧。」
他站起來,讓出整張床給她。然後他把粥放到桌上,開櫃子拿一條干毛巾,放進水瓢里沾濕擰干,再走回床邊。
她已經躺下,閉上眼楮。
「擦擦臉,你會清爽一點。」
她還沒睜開眼楮,毛巾就已經罩上她的臉。
耿烈生平第一次幫別人擦臉。看到那張麻臉漸漸恢復原來的白淨,真是一大樂事,他早就想這麼做了。
「我自己來。」她在毛巾下模糊的出聲,伸手想拿毛巾,縴細的手指踫到他的手,又縮了回去。
他也嚇了一跳,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這輩子什麼時候這麼侍候別人來著?
他拿起毛巾,轉身走開。離開艙房之前,把那碗肉骨粥也帶走,踏出門之前頭也不回的丟給她一句︰「我待會兒再來,你可以先睡一會兒。」
他上甲板去,阿冬果然還在和田叔聊天。
「阿冬,這碗拿回去廚房,叫他們另熬一碗清粥,他吃素。」
「喔。」阿冬走近他接過碗。「船長,你的衣服上有飯粒。」
耿烈低頭看他的衣服,不在意的說︰「清粥煮好了的話,拿上來這里給我。」
「是。」阿冬領命離去。
耿烈走到船舷,把衣服上的飯粒撥進海里。
「沒看過你對誰這麼好過。」田地深思地說。「那個家伙是何方神聖?值得你這麼關心?」
耿烈手扶船舷,面向海。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可是為江憶如做這些又好像是極其自然的事。
「他是個畫師。我看過他畫的荷花,畫得很好。」
「我只看到他的半張麻臉。阿冬說你跟他說那位江師傅出疹子,我看不太像。」
耿烈難得的不知該如何回答田叔,遂改變話題說︰「你看到他衣服上別的麻花了嗎?他爹江師傅才是我們這次要載的主角,那兩位姚師傅都是江師傅的徒弟。老江師傅兩個月前病死了。這位江師傅體弱多病,我警告過他坐船遠航不是好玩的事,他卻堅持要隨佛像去日本,完成他爹的遺願。」
「看來是個孝順的孩子,老天爺應該會保佑他這趟旅程平平安安的,不出事。」
耿烈仰頭看一顆在烏雲下若隱若現的星星。不會出事嗎?他可一點把握都沒有。
「田叔,你看會不會踫到強風?」
「我剛剛才跟阿冬說,明後天準會下雨。至于會不會再遇上狂風,現在還很難猜,我只能說目前尚未看到狂風接近的跡象。」
「要是又遇上狂風就慘了,這兩尊佛像不知道綁得夠不夠牢,萬一風浪太大,我真怕它們會掉進海里。」
「應該夠牢了,我特地要牛老大多捆幾圈。明天我再檢查一遍看看。」
「但願佛像能保佑它們自己。」耿烈說。
田叔瞥他一眼,像是在責怪他對佛像不敬。「他們還未開光,還沒有靈氣。」
「喔,宗教的事我全不懂……」耿烈還沒說完,听到身後有聲音,他轉身,看到阿冬端來一碗粥。他上前接下粥。「阿冬,你可以去休息了。」
「好。」阿冬走向田叔。
耿烈捧著粥碗去船長室。他先在門上敲了兩下,預告他將進去,免得嚇她一跳,然後才開門進入船長室。
她躺在床上,睡熟了似的。
他走到床邊,把碗放到窗台上,靜靜看著她白皙的容顏。
這張精致的鵝蛋臉,怎麼看怎麼好看,五官不管分開來看或配起來看,都恰到好處。膚質看起來是那麼的柔女敕細膩,教他更想伸手去模模看,可是又怕他粗糙的手會刮傷她。
他微笑的回想,一會兒之前他沒多考慮就伸手去撥掉她下巴的飯粒。他的手指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太短了,根本還來不及感覺什麼就結束,實在可惜。
他一度將她攬靠在身上,那時他心無邪念,只怕她都沒吃東西會虛月兌。他太久沒有擁抱女人了,幾乎忘了和女人親近的滋味。她的身體似乎比別的女人還溫熱,當然,這可能只是他的錯覺。
她的嘴唇也比一般的女人還自然紅艷,極為吸引人。他無聲的輕笑,她真是太異想天開了!誰會相信這張小巧紅唇的主人是男人?在他印象中,三天前看到她時,她的唇沒有這麼紅。
他蹙眉,忽然覺得不太好,伸手去撫她額頭,再模模自己的額頭。她額頭的溫度顯然比他高多了。她著涼了!
他一時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船上沒有郎中,他們這些靠賣力氣搬運貨物,風大時得與浪搏斗,無風時得劃船的船員們,堪稱個個身強體健,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了,也是休息了兩天,睡個飽就好了。現在他該拿這個嬌弱的姑娘怎麼辦呢?
他也真是遲鈍,剛才她醒來時就該發現她不對勁了,怎麼會到現在才想到?
全是他害的,他要是一把她關進艙房時就拿棉被給她,她也不致著涼。怪只怪他太粗心了,從來沒有為別人著想的經驗。現在她昏睡著,想必病得不輕。
該死!他還忘了告訴她,桌邊安置的竹筒里有水。她可能吐了一天,卻沒喝半滴水,難怪她的唇皮干干的。他剛才幾度舌忝舌忝自己的唇,其實是想潤濕她的唇吧?
沒那回事!他急拿起竹筒,再坐到床上,像剛才那樣把她輕拉起來靠在他身上。
「江姑娘。」
「爹,我一定會撐到日本,我要去找娘……」
她在囈語。
耿烈困惑的懷疑自己有沒有听錯。她要去日本找她娘?
「我不信……娘沒有死,娘沒有死……」她的頭在他胸口擺動。
他不忍看她整張臉都縮皺起來的痛苦模樣,伸手搖她。「江姑娘,江姑娘,你醒醒!」
「嗯?」她睜開眼楮,目光迷離,仿佛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責身何處。
「喝水。」他拔開蓋子,把竹筒口送到她唇邊。
她乖乖的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水。
「慢慢喝。」他輕聲說。
「謝謝。」她不安的扭動著想躺回床上。
他穩穩的一手摟住她。「你生病了,額頭好燙。可能吐得身體虛弱,被海風一吹,很容易著涼。」
「喔。」她不動了,軟軟的倚著他。
「你覺得怎樣?」
「四肢無力,好累。」她連聲音都軟綿綿的。
「船上沒有郎中,只有廚子會弄藥膳,懂得一點藥理。他現在大概睡了,明天我再叫他弄點什麼藥給你吃。」
「不必麻煩,我沒事。」她不勝疲累似的閉上眼楮。
「先別睡,吃點稀飯。這次是清粥,沒有肉味上
她皺眉搖頭。「不要吃,吃了會吐。」
「非吃不可,不吃沒有體力復原。」
她緊閉眼楮。「人家要睡覺。」
「吃完才可以睡,不吃我就不讓你睡。」他溫柔的威脅。「來,」他舀一匙稀飯,先試吃一小口,確定是溫的,不會燙著她,才送到她唇邊。「張開嘴巴。」
她抿著唇搖頭,看來是吐怕了。
「現在風平浪靜,你不趁這個時候吃點東西,難道要等黎明早潮時邊吃邊吐嗎?」他耐心的說。
她張開眼楮,伸手要去拿湯匙。「我自己來。」一只手軟綿綿的伸過來,就像要顫抖起來。
「你就乖乖的張開嘴吧,別再羅嗦了。」
「太麻煩你了。」
「你趕快好起來,別在船上給我出人命,惹出更大的麻煩就好了。」他抱怨的口氣夾著無奈,卻挺溫和的。
她張開嘴巴,在他拿著的湯匙踫到她的嘴巴時,唇微抖著,眼楮閉著,吃藥似的吃下湯匙里的稀飯。
第一口咽下去就好辦了。喂到第三口,耿烈已經能感覺到她放松了,她仿佛抱著既然必須接受這樣的命運,就泰然處之的態度。他耐心的喂著,她靜靜的吃著,眼臉多半下垂,沒有和他的目光接觸。
他抱過女人,可是從來不曾這樣無欲無求的抱著個女人喂她進食。不是她不夠吸引人,事實上她是他所見過的女人中,最能引起他興趣的一個。然而,此刻他並不想染指她。說不上為什麼,也許是他不想負任何責任;也許他只配和煙花女做露水鴛鴦。
她溫熱的靠在他懷里,原本白皙的臉頰泛著不知是羞意還是發燒透出的紅暈,煞是好看。她慢慢的咀嚼著稀飯,連香咽的動作都顯得嬌弱優雅,令他想起唐朝詩人白居易所作《長恨歌》里的「侍兒扶起嬌無力」。他自嘲的想,他耿烈雖不能呼風喚雨,但至少可以呼喚全船八十幾位船員,曾幾何時竟成了侍兒。他隨即又想到下一句「始是新承恩澤時」,不禁耳朵發熱。他在寵她嗎?不、不!他只是同情她。他引喻失當,他們的際遇怎能與唐玄宗和楊玉環相比?他不由得想到和美子,豐腴的和美子才像楊玉環,縴瘦的江憶如堪擬趙飛燕。
和美子對他投懷送抱過,那是在溫泉浴池里。那天晚上他回到旅舍已是深夜,雖然疲憊但還是去泡澡,偌大的浴池里只有他一個人。溫泉的熱水松弛了他的神經,令他覺得很舒服。那池長年不斷的溫泉水,正是他買下永樂旅舍的主因。不一會兒和美子進來了,單獨一個人。他知道她通常和她的一對兒女在晚飯之後一起泡澡;日本人習慣男女混浴,不過,他還是吩咐船員們盡量避開那個時間去泡澡,以免他們見了和美子的引發沖動,對克信的寡婦不禮貌。基于對克信的敬重,大伙兒也都相當自制,不敢對和美子起邪念。
當時他錯愕後,尷尬的點頭與和美子打一下招呼,便轉身爬出浴池。沒想到他正要拿浴衣包里身體時,卻被她從身後抱住。從肌膚相親的觸感中,他心悸的明白她已無寸縷,眼角瞥見落在地上她的和式浴衣證實了他的感覺。
「耿桑,我是特地來找你的,讓我侍候你、幫你刷背吧。」和美子的中文講得不夠道地,帶有日本音的腔調卻相當可愛。
一個久已不識女人滋味的正常男人,怎麼拒絕得了這樣的誘惑?
江憶如搖頭的動作將耿烈的思緒拉回現實。她皺著居,合著嘴,用表情表示她不吃了。
他看一大碗粥已經消失了約一半,也就不再勉強她。他先把碗放到地上,再挪身扶她慢慢躺下,為她蓋好棉被。「謝謝。」說完,她閉上眼楮,似乎立即沉沉睡著。
耿烈拿起地上的碗,背靠著木牆,看海風吹動她的發絲,就去把窗子關得剩一道縫。回到原地,背依舊抵著木牆,再拿起湯匙,才發現粥快見底了,原來剛才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吃了幾口粥,用她用過的湯匙。他莫名的又感到耳朵發熱,心里也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沒別的,不必想太多,庸人自擾。只不過是因為他過過三餐不繼的日子,有東西吃的時候當然要惜福,習慣性的會把他面對的食物吃完。
熱呀!她已經在發燒了,他怎麼能讓她悶在空氣流通不良的艙房里呢?
他再去開窗,把窗板調整到開一半,這才滿意的歇手。
她真的睡熟了。眉頭松開,嘴角甚至微微上揚,不知作了什麼好夢。她這副神情令他想到「善寶齋」蓮花池中的那尊觀音面容,和穆安詳。她的眉眼鼻與那尊舊觀音挺像的呢。
他吃光了粥,想走開卻不太放心。輕輕悄悄的模她的額頭。哇!好燙呢!該死!她病得在昏睡,他豈能一走了之丟下她不管?
可是,他該怎麼管呢?他從來沒有照顧過病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咬著下唇努力的想,總算讓他想到曾看過和美子在生病的裕郎額上放濕布巾。他趕緊依樣畫葫蘆。過一下子布巾就被江憶如的體溫熱了,他再拿布巾去沾濕,稍微擰干,放到她額上。
如此來回了幾次,又讓他想到一個法子。十幾年前他剛上船不久也是又吐又病,田叔叫他喝了幾回姜湯,過了一天,他好像就恢復健康了。
事不宜遲,再一次為江憶如額上換上冷布巾,他就去廚房叫值班的三廚煮姜湯。
三廚正在和兩個睡不著覺的船員下棋。他們三個都很好奇,船長看起來好端端的,怎麼會半夜想喝姜湯?
耿烈簡單的解釋說一個他們所載的客人生病了,病得不輕,因為阿冬睡了,他只好自己來廚房跑一趟盡點心意,免得萬一客人病死在船上,到時候他會良心不安。
端著姜湯回船長室,耿烈喚不醒江憶如,心里更著急,暗罵自己剛才詛咒她,恐怕會一語成懺。
他再次扶起她靠在他懷里,她毫無知覺的昏睡著。他輕輕搖搖她,叫喚她的名字,她都沒反應。
他無計可施,一輩子不曾這麼惶惶不安過。
他試著捏開她的嘴巴,一點一點的用湯匙徐徐將姜湯灌進她嘴里。生怕她嗆到,以他有生以來最大的耐心,非常緩慢的灌她喝。
過了好一會兒,一碗姜湯終于全灌完了。他吁出一口氣,突然覺得好累。這比搬運十箱貨品還累。
他放她躺回床上,讓她睡得舒服些。
模模她的額頭,還是燙得令人心驚。他頻頻為她更換額上的濕毛巾。自從阿冬跟隨他以來,他第一次自己到水櫃去提桶水回船長室。整艘船靜悄悄的,只有海浪撲打船身的聲音;大伙兒都睡了,他仍在為一個不該上船來的女子奔忙、不得安眠,真是有點可笑。
幸好,他察覺她開始出汗了。想必是姜湯的功效發揮了。
她臉上冒出細小的汗珠,他才剛用毛巾幫她擦干,汗珠又冒了出來。
啊,她熱呢,熱得踢棉被,身體扭動著,喃喃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夢囈。
他幫她拉開棉被,看到她光果的足踝!心里竟又漫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如果她光果的不只是足踝,他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罪過、罪過!他豈可趁人之危褻瀆她!
可是,他發現他的自制力越來越渙散,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楮,他的目光似乎越來越不純正,他的手似乎越來越難以駕馭,老是想去模模她的臉和她的腳;他的心似乎也逐漸在升起邪念。
她好像不再冒汗了,冒汗的人換成他。深夜的海風送爽,他卻感到燥熱,好像心里頭有把火苗,越燒越旺,燒得他快發起狂來。
他深吸一口氣,希望能穩住自己的心神,一本正經的去模她額頭。天可憐見!不那麼燙了,她大概漸漸在退燒了。
他胡亂的暗自感謝船上的觀世音菩薩和地藏王菩薩,一時忘了自己從不相信那些木雕的佛像會有什麼神力。幫她蓋好棉被後,他便逃也似的急急離開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