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島主……島主……」刑雲氣喘吁吁地奔到了山崖上。
越滄溟回頭——
「有消息了嗎?」黑眸興起一陣熠熠光芒。
即使他成了青龍島之主,兩個多月以來,他派人到內陸以及各海域找尋父親和千江的下落,在心境上沒有一天跳月兌出兩人失蹤那一夜。
刑雲雙手撐住膝頭,深吸了口氣,站直身回道︰「島主,方才探子回報,早在兩個月前,五千歲李炎所率水師已將前島主海葬了!」
越滄溟早有準備面對不幸的消息,但在得悉此事的這一刻,他依舊又悲又怒!
「你確定消息來源正確?」低醇的嗓音听來平靜得可怕!
刑雲略有遲疑,卻仍然小心翼翼地回道︰「其實小的也希望這是謊言,但消息是由京城傳來,應該屬事實才是!」天知道他是冒了多大的危險才敢來通報,這陣子島主心情陰郁不定,說不準他得挨上皮肉之苦呢!唉……
越滄溟垂在身側的雙手漸漸收緊……
倘若那一夜是他跳下海去救千江,是不是結果會不同?
越滄溟悔恨地陷入失神的境界,眸中光采不再,只留下憤恨。
刑雲瞧得頭皮發麻!
「島、島主,我還打探到另一件事——」他悄悄退開一步……兩步……
「說!」
「其實當夜李炎救上船的還有另外一人……」頓了下,他再度開口︰「那是個年輕女子……」
霎時,越滄溟失神的雙眼終于再度凝聚起一絲人性——
「是什麼樣的女子?」越滄溟一把揪住他的衣衫,語氣急切地追問。
「我……不知道!」
「嗯?」揪住衣衫的手幾乎要將衣帛撕裂……
迎著島主可怕的眼神,刑雲咽了抹口水,連忙接著說道︰
「不過我還打探到另一項消息……」
越滄溟的黑眸眯了下。「說!」
「皇上在李炎回京之後不久,立即詔告天下,說是十六年前失蹤的九公主已經找回來。」
「我看不出這和咱們有什麼干系!」越滄溟擰起眉,甩開手,再度背過身面向遠處茫茫空野。
「島主——」刑雲小心翼翼地先閃到一旁。「皇榜上寫著那位九公主叫……叫千江!」
這一句話仿佛在越滄溟心底投下了一枚火炮,他倏然回首,三步並兩步地沖到刑雲身前,再度揪起他的衣襟——
「你是說,我的千江是當今皇帝的女兒?」他咬牙問道,——雙黑沉的眼危險地眯起。
「皇……皇榜上的確是……是寫了那兩個字。」
該死!越滄溟低咒一聲,松開雙手。
爹正是死在皇帝的胞弟李炎手里。
他該怎麼做?
見他遲遲未語,刑雲膽戰心驚地開口一
「島主……現在該怎麼辦?」雖然怕島主生氣,可是他更擔心他一聲不吭的樣子。
越滄溟瞧住刑雲——
「倘若有一天你發現你最喜歡的人變成仇家,你會怎麼做?」
刑雲側頭想了想。「既然已成仇家,就表示恩義不再,我想,我會報仇!」
「是嗎?」頓了下,越滄溟又道︰「也許我也是一樣!」聲音漸低了下去。
「島主,你說什麼?」
「吩咐劉水,備船,我要到中土一趟!」
「是!」刑雲逃命似的下了山。
越滄溟仰首望天,臉上的神情和天上的烏雲一般……
眼看著,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大太陽下,千江坐在涼亭里喝著宮女巧兒端來的冰鎮梅子湯。
這兩個多月以來,她過著從未夢想過的養尊處優生活,要什麼有什麼,差奴使婢,穿金戴銀。
然而千江卻一點也不快活!
近半個月以來,她除了這梅子湯之外,什麼都吃不多,整個人像生了病似的,懶懶的,像是渾身力量都消失了。
她大概是患了思鄉病,每一天晚上都夢見自己回到青龍島上,見到了她椎心思念的越滄溟。
想到那張英氣勃勃的黝黑俊顏,千江忍不住擱下了梅子湯,怔怔地失了神……
「公主怎麼不喝了,是不是巧兒弄得太酸不合口胃?不然巧兒再去給公主重添一碗。」說著,她端起碗就要走。
「巧兒,甭添了,我喝不下了。」
千江這一言卻嚇著了巧兒!
「公主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千江搖搖頭,瞧住了這個可愛的宮女。「你別瞎操心,我向來身子好極,從小到大沒生過幾回病。」
「那公主您——」
「我是病了沒錯,但不是你想的那一種。」千江心底輕輕嘆息。
是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滄溟了呢?
眼看著滿園奇麗的景致,她卻無心觀賞。就在此時,一名內官匆匆而至——
「奴才參見公主。」
「平身。」對宮中的繁文縟節,她仍不能習慣。
「謝公主。」內官接著又道︰「啟稟公主,皇上請公主移駕御書房,請公主隨奴才走一趟。」
千江點點頭,起身——
「公主請!」內官以及一干僕婢皆躬身居後。
曾幾何時,獨處竟成了一件難事!
千江不由得更思念起從前自由自在的時光。
不多時,一行人來到皇上御書房門外,千江獨自進了御書房,其余人等未獲召見,只能候于御書房外。
雖然是自己的親爹,但入宮兩個月來,千江卻見他不到五回!
其余皇子和公主見皇上次數亦不比她多。
這就是皇族的生活面貌嗎?
千江不懂,為什麼皇上和自己的兒女不能像平民百姓一樣相處?為什麼每次見面仍少不了君臣禮儀?難道他不知道這對她而言,仿佛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千里鴻溝?
「兒臣參見父皇。」
「快平身!」皇帝滿面喜色地瞧住千江。
其實她本名不叫千江,但她請求繼續沿用這個名兒,他亦應允了她,畢竟入宮這麼久,她卻只有這個小小的要求,著實難得。
「不知父皇召見兒臣有什麼吩咐?」她問。
「這些時日,父皇忙于舉試,較少召見你,不知你在宮中過得可還習慣,看起來,關于宮中禮節,皇後似乎把你教得很好!」
想起皇後,千江腦海就浮上她那張冷銳的面孔……
正因為她不想日日見到皇後,所以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最短時間內學會該懂的禮儀,只為了擺月兌皇後。
「回父皇,千江過得很好。」這是謊言!天知道她有多想離開這個到處勾心斗角的黃金牢籠!
她是大海養大的孩子,唯有回到她靠海的故鄉,她的心才會快活!她深深知道這點。
「父皇覺得你似乎瘦了,身子還好嗎?」
「兒臣很好,請父皇不要擔心!」
皇帝點點頭。「今幾個召見你是有件喜事!」
喜事?難不成父皇肯讓她回青龍島?會嗎?
千江臉上不由得染上喜色。
「還記得十天之前朕接見了高麗使節一事嗎?」
「兒臣記得。」
「事實上,高麗使節除了朝貢外,還提出和親事宜,希望以此穩固兩國邦盟,促進交流。」
千江無言,臉上的笑卻漸漸退下。
「朕答應了高麗使節和親之求。」
千江總算明白父皇所指的喜事為何!
難不成,父皇想將她遠嫁高麗?
千江的心起了洶涌波濤……
「父皇是想讓千江到高麗和親嗎?」她的聲音起了不自覺的輕顫。
「听說高麗的三王子是個出色的男子漢,既聰明又英勇,是個好人才。」
「可是兒臣——」
「皇後娘娘駕到!」書房外忽傳內官通報聲。
很快的,皇後出現在兩人面前——
「臣妾參見皇上。」
「皇後平身。」
皇後起身之後,很快地瞥了千江一眼——
「臣妾听說皇上打算讓九公主到高麗和親,是真的嗎?」銳眸掠過一絲微微的笑意。
「朕正有此打算。」
「那麼,本宮倒要在此先恭賀九公主了!」冷眸直瞧住了千江,似笑非笑地。
打從這丫頭回宮起,她就當她為眼中釘,一如當年的宣妃。
千江垂下臉,久久沒有答復。
「九公主怎麼不回話?是不是想忤逆聖意?」
千江抬起頭,忙回道︰「不是的,我——」
「朕不怪你,千江,其實朕也不舍得你這麼快出嫁,不過當日在大殿上,高麗使節意屬于你,直稱你是他見過最美的公主。」頓了下,皇帝又說道︰「你的意思如何?」
「君無戲言,咱們乃泱泱大國,皇上都答應了使節,一切自然成定局,本宮相信九公主一定不希望皇上失信于他國,對嗎?九公主。」
千江瞧住了皇後,終于開口——「是不是,兒臣允了婚事,父皇就不再追查海盜下落?」
「念在海盜扶育你有功在先,朕就答應不再追查。」
深吸了口氣。「兒臣的婚事但憑父皇做主!
這一瞬開始,千江的驕傲,千江的率真,全都鎖在這深宮里,一切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好極!朕決定為你辦一場盛大的婚事,至于成婚的日期在和使節商談之後再做決定。」
「多謝父皇!」千江瞧住父皇與皇後,麻木地回答。
此時此刻,在她心底幽幽地浮現越滄溟含笑的英俊臉龐。她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在和親之前,千江必須到太廟祭祖。一路上,千江坐在轎子里,耳畔听著嘈雜之聲,仿佛外頭有許多人似的。
起了好奇心,她悄悄揭開一旁小小的布簾……
眾百姓們等在路旁爭相目睹……
千江一時興起,伸手朝百姓們揮手致意。
人群之外,一雙如鷹的冷眸注視著她,等待和她相遇…
當千江乍然觸及那道目光時,她整個人震了震!
再回神時,卻再也尋不著那道目光的主人!
真是他嗎?還是她看錯了?
千江的心無限悵惘。
太廟在京城外不遠,因此隨行的御林軍不過百人。祭拜了先祖,千江心頭似已平靜,再度踏人轎中時,卻無聲地流下了淚水……
淚水淌下她手上的翡翠指環,悄悄地被指環吸進……
倘若能再見上滄溟一面,該多好?這是她唯一的心願。
翡翠指環在此時閃了下——
驀地,轎子忽地停下,千江耳畔傳來一陣刀劍之聲!
難道出事了?
剛想到這上頭,耳畔忽地傳來一下火炮爆開聲——
轎身晃了下,千江尚不及出轎,轎簾已教人早一步掀起,一個黑中蒙面之人伸手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你放手,難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話未說完,千江對上蒙面人露在黑中之外的一雙眼眸,一眼就認出他來!
「滄溟!」她喚了出來,嗓音毫不掩飾,透出狂喜。
越滄溟扯下黑中,冷冷道︰「走!」話起的同一瞬,他拉著她出轎。
千江只見外頭一片迷霧……
「你下了……」當她意識到那片黃色煙霧是下了迷魂粉的火藥時,人已倒下。
越滄溟朝四周的手下點點頭,然後面無表情地將千江扛在肩上,一行人消失在官道旁的密林里。
是夜,千江在一陣熟悉的嘈雜聲之中醒來,當雙眼適應黑暗之後,她發現自己在「蒼螭」的艙房里!
嘈雜聲是由上頭的甲板傳來的。
勾起笑,千江走出船艙,往甲板上爬——
「啊,刑雲、劉水、小六子,你們都來了呀!」千江一見到從小到大的故友,心情一陣雀躍。
聞聲,眾人瞧向千江,一個個張口欲言,卻又像是害怕什麼,轉而沉默以對。
察覺出眾人的異狀,千江也沉默下來,記得皇榜上有宣告越海鵬已死的消息,千江相信,島民們和她一樣都還陷在哀傷的心緒里不能平復。
「刑雲,將她押下去,鎖上艙門。」越滄溟由船頭處走了過來,一雙黑沉的冷眸直盯住千江,未有稍離。
「島主……」
「怎麼?你想抗命?」
刑雲瞧了瞧千江,又瞧住島主,一時不知該怎麼做?
越滄溟來到千江身前。「既然如此,我只有親自送你下艙去!」語罷,他捉起千江的手往船艙下去。
「你、你放手,為什麼要把我關在船艙里?」千江掙扎地扭著手,心里又驚又怕!
越滄溟停下腳步。「你想知道原因?」他冷笑起來。「尊貴的九公主,當你成為皇族貴胃的那一天起,你我就恩斷情絕!」
千江的心像最被人狠狠撞擊,痛得沁出一身冷汗!
「為什麼?」她顫聲問出口。
「你想不透?」黑暗掩去他半邊臉龐,他俯身湊近她的小臉,神情是陌生的冷酷。
千江縱有千百個疑問,全在這令她心痛的冷眸里消失殆盡。
「因為你的父皇派了水師巡海剿匪,而爹卻為了要救你而在炮火攻擊里犧牲性命……」頓了下,他捏起她尖尖的下巴。「皇帝欲置咱們于死地,而爹卻為了救皇帝的女兒而死,你說,這世上還有公平二字嗎?」
千江的淚,被他一句句無情卻真實的話語不斷逼出……
「清醒吧!九公主,由這一刻起,你只是個俘虜,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鳳凰!」說罷,他放開手,打開艙門——
千江深瞧他一眼,走進船艙。
當艙門關上的那一刻,越滄溟臉上掠過千江沒看見的懊惱。
但那僅止于一瞬,很快的,這一抹懊惱再度讓冷漠的恨意所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