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的前一天,我回到了台北。
原本爸媽和小薔要和我一塊上來參加我今天的畢業典禮,但是,我婉拒了。
公司的事還膠著著,爸爸每天就為了調票子而忙得暈頭轉向;從上回我們談話之後,一直到昨天我要北上時才又見到他的面。一個多星期不見,我發現他的發際又泛白了不少,眉宇間的皺痕更是像鏤上去的,不見化開來;雖然他極力表現得稀松平常。
媽媽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向來優雅、閑適的貴婦人,此刻也老是黛眉頻鎖,問或啜泣度日;先生在事業上遭到困難,她卻束手無策,一點力也使不上,我想這對她的心理也造成了打擊,甚至因而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待在家里的那些天,我經常可以在夜闌人靜時看到媽媽倚窗而泣,懸淚的容顏憔悴了。
我們一直以為郝薔是唯一不受事變影響的人,因為下個月初她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了,我們都很有默契地對她隱瞞了這件事,以免影響她考試的心情。可是,小薔是何等的聰明與敏感呵!豈是我們不說,她就感受不到家里的低氣壓?
昨天早上,我準備回台北時順道送她上學,在車上她揚起了一道冷靜自若的微笑對我說︰「哥,你放心吧,爸爸會有辦法度過這次的危機的,我對他有信心。」
我知道爸爸在妹妹心里一直是個打不倒的英雄,但我仍不免驚愕萬分。
「小薔,你知道公司發生的事?」
又是那種聰慧中帶著自信的輕笑。「我也是郝家的一員。沒有什麼事可以瞞得住我的。」
「小薔……」我的胸口泛起了一絲酸意。十八歲的青春年華也能這般成熟地洞察周邊變化?不是都該忙著啃書,忙著談戀愛,忙著嬉笑的嗎?
她趴在前方的置物箱上,仰頭透過擋風玻璃看著萬里無雲的晴空,淡笑著︰「不會有事的,爸爸平常的信用比巴黎鐵塔還堅固,這點小風暴震不垮他的。你安心回去參加你的畢業典禮吧。」
我只有愛憐地模模她的頭顱。她比我堅強多了……假如「郝氏」這回能度過危機的話,爸爸可以不用再擔心後繼無人了。
「考試有沒有信心?」我想到還有十六天她就要大學聯考了。
「非第一志願不讀。」她自信滿滿地說。「不是當你學妹,就是當仲儒哥哥的學妹,我還在評估中。」
「喝!瞧你說的,好像大學任你予取予求似的。」
「那可不。」她慧黠一笑。在車子駛出鄉道,即將轉入市區之際,她急急地喊住我︰「停車!停車!」
我以為她忘了什麼東西在家里,趕緊煞住車。
「忘了什麼東西?」
結果,她打開車門,拿了書包就下車去了。
「喂,小薔——」這里離她位在市區的學校還有一大段距離。
她繞過我的車頭,就要拔腿跑向對面馬路,又忽然想到什麼事似的,跑回我的車窗邊——
「哥,我不相信影影會變心,你對她要有信心;嗯?」她含笑丟下這麼一句話,然後往我臉上親了一下,飛向對面馬路,邊揮手喊著︰「拜了,未來的大導演!」
然後我看見她跳上一部停在斜前方的拉風摩托車——是那個我見過一面的學弟。
***
畢業典禮的會場上,人聲花語交織成一片向榮的景致。一個個準學士穿著一身代表榮耀的黑袍學士服、戴著帽沿垂吊著不同顏色穗徽的學士帽;金橙紅藍的穗徽隨風搖曳,仿若一顆顆充滿活力、急欲振翅而飛的心,好不青春!
在這歡樂的場合,我不該讓那無力挽回的家變影響此刻的心境,我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和往常那個滿臉笑容的辯論社社長一樣,洋溢青春、熾射四方的!但,我到底是不善偽裝的,當我代表畢業生致謝答辭後,便俏悄地離開了會場。說真的,我並不知道我的演出有沒有失常,在與會者報以熱烈的掌聲之前,我已走出了會場,再也無法佯裝興奮的笑臉等待上台領那個畢業生的最高榮譽——「杰出學生獎」了。
我需要透透氣,需要重整低落的心情。我知道等會典禮結束後還有很多後續的活動要進行,例如同學的邀約拍照、學弟學妹的獻花祝福,還有辯論社的社員們的慶祝……等等,我必須拿出驕陽似的笑容熱情以待;假如我避不開的話。
我以為所有人都擠進了嘈雜、熱鬧的禮堂了,但放眼校區,才知道原來早有耐不住典禮冗長枯燥的畢業生展開一處處的拍照留念;有些是全家共襄盛舉的,也有親朋好友熱情捧場……我不經意地想起了爸媽和小薔,原本我也該有個神氣、榮耀的畢業典禮的。
我在籃球場邊的河川階梯處覓著了一清靜地。原本這里是最多學生活動筋骨的地方,因為除了籃球場外,旁邊是廣闊的棒球場,追趕跑跳踫恣意暢行;但也因為河的對岸是一片新蓋的大樓,沒啥優美景色可言,因而不被拍照者青睞,而獨留難得的恬適。
遠離了那片紛鬧的嘈雜、我的原意是要讓自己放松心情、沉澱思緒的,但坐在河階上,凝視潺潺流水,心緒竟紛亂雜飛,壓得我心情更加沉重……
T大也是今天舉行畢業典禮,擔任典禮司儀的影影忙碌是一定的,不過,她承諾我,那邊的典禮一結束她就過來找我,為我慶祝……只是,經過這些事件的變遷,我不知道她的承諾還算不算數。昨日回到台北時,我曾打電話找她,當然是——找不到;管家說她陪她爸爸出席一場義賣會,我只好留話要她回來後給我一個電話。不過,一整個晚上電話都是死氣沉沉的,我不禁懷疑是不是電話故障了,還頻頻打電話到障礙台查詢,到最後服務人員都被我煩得不再接听我的電話——因為到後來我連障礙台都打不進去。
就這樣,我一直沒和影影聯絡上,當然也不知道她是否記得履行承諾。假如爸爸說的是真的,那她會來的可能性是——等于零了。想到這里,我的心口又忍不住一陣抽痛。
影影已經有了新男朋友……
爸爸殘酷的宣告又在我腦際響起,心口的痛又更劇烈了。真的嗎?影影真的要離開我了嗎?就因為我家有可能遭到破產的命運,所以她要離開我?四年來的感情難道是建立在企業利益基礎上的?天知道我是如何用心地愛著她。去它的指月復為婚!去它的企業聯姻!沒了這些,我依然愛她如昔啊……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影影會因此離開我,影影不是這麼勢利的女孩,她絕不會因為我即將落魄得一無所有而離棄我,我不相信她會這麼做……怎麼也不相信……
失去影影的不堪蝕得我心淚如雨下,我必須用雙掌緊緊地蓋住臉才能抑住差點潰堤狂涌的淚水。我努力地告訴自己不能掉淚,絕對不能這麼沒出息!並不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的自大心理作祟,而是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影影要離我而去,我對她有信心,所以我不讓眼淚擊垮我的信心。不能掉淚……
其實,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假設;其中一個假設是如果影影真的有另外喜歡的人——很殘忍的假設,當時如針般扎痛我的心。不過,我依然力圖心平氣和地分析整個假設。假設成真的話,那麼……我會成全她的。
我會成全她的。如果那個人真比我還適合她,如果那個人比我還懂得疼惜她,如果那個人能給她幸福;而影影如果因此比較快樂,如果她愛他甚過愛我,如果這是她的選擇……那我還能霸著她不放嗎?放開今生所愛,多情的心必定會傷痕累累,但我寧願自己傷心,也不願見到影影不快樂;眉頭深鎖的影影是最教我心疼的。我記得曾對她許諾,跟了我,今生必定不再讓她抑郁寡歡……誓言猶言在耳呵……
想著過去的種種,想著這四年來和影影的相知相惜,心頭不禁一陣悵惘,瘋狂想見她的如椎刺心。
我親愛的影影,你現在到底在哪?難道你真忘了那承諾?你知不知道此刻我有多渴望見你一面?就算要分離,也請讓我有個道別的機會啊!影影啊影影,我最最親愛的影影,你到底在哪里?
回應我內心吶喊的是那依舊川流不息的溪水;只是,溪水潺潺,卻帶不走我滿懷的哀痛,帶不走我深深思念的影影……
「啊——」我陡然一驚,腦子如遭醒酬灌頂,霎時一片清明。
我怎麼這麼大意呢?我一直坐在這里,有誰找得到我?影影即使到學校來也必定找不著我。沒錯,也許影影早就來了,只是她一直找不到我……她一定來了!一定!
曙光乍現,我提著一顆雀躍的心,飛快跳了起來,一轉身——
我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呆呆地望著孤立在堤岸上那頎長的身影。片刻,我才化開一張笑臉,三步並兩步跳著石階走到堤岸上頭。
「仲儒?你怎麼來了?」我驚喜萬分地問著他,一手豪氣地捶了他肩頭一小拳。多久沒見到他了?不記得了,不過應該有一段時間了吧!因為我發現眼前的仲儒又比我印象中清瘦幾分。
「恭喜你畢業。」他俊逸地斯文一笑,然後,像變魔術突然從他身後變出了一束鮮紅欲滴的玫瑰花。
我又呆住了!老天,他總是教我措手不及,驚喜連連。
「借花獻佛?」我很快地想到這束花的由來,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是不是又是哪位心儀你的學妹送的?沾你的光嘍。」
我听影影說過,仲儒很受他們學校的小學妹迷戀,平常就常收到愛慕者的禮物什麼的;現在他只拿一束來,想必是不想太刺激我的緣故。
他只是笑而不答。「听說你拿了‘杰出學生獎’?」
「你怎麼知道?」我有些詫異。數了數手上的玫瑰花束,哇!三十三朵,我最喜歡的數字,幸運數字哩!
「剛剛在禮堂那邊,我踫到了葉憶琳,她也在找你。她要我看到你時提醒你到教務處領獎狀,還有畢業證書。」
原來如此。
突然,我想到今天也是仲儒的大日子——
「也恭喜你畢業。」很快地,我又聯想到影影。「對了,仲儒,影影呢?她沒跟你一起來?」像要確定影影是不是被仲儒給藏起來似的,我望了望他身後,再轉頭看看四周——根本沒人。
仲儒扯了扯唇角,有點欲言又止。
我耐不住他的溫吞,急切地說︰「影影是不是在禮堂等我?走,我們到禮堂去,別讓她等久了。」說完,便急促地往禮堂走去。
可是——
禮堂內只剩寥寥幾個學弟妹忙著整理凌亂的會場,畢業典禮早就結束了。不死心地,我又搜尋了整片校區,從前門到後山,再由後山尋回前門,睜大眼楮梭巡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是除了飛落四處的殘花和祝福話語的殘破海報,我始終沒見著影影。
失望爬了我滿身滿懷,心情跌到了谷底;一如雄霸穹蒼的鷹隼被獵人一箭穿心,跌落了萬丈深淵,再也無力振翅……
她到底是忘了對我的承諾……
我站在校門口,心中一片蒼涼。
「她不會來了。」仲儒低沉地說。
我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我迷惘地回望著他,眼里企求他繼續說下去,以解我心中的失落。
「剛剛我走出我們學校大門時,看見她上了我——一位朋友的車。」
一位朋友的車?多含蓄的說法,好一個善良的仲儒。
強打起精神,我朝仲儒露出俊朗一笑。
「她沒來也好。走,我們找個地方慶祝一番——Men'stalk,大文豪!」我帥氣地摟上仲儒的肩。
是不該讓她影響此刻的情緒的。大學畢業,是終點,也是起點,應該充滿希望與活力的,不該低落的……
「我的車停在那邊。」仲儒藏不住笑意地指著斜前方的黑色轎車。
我也回他會心一笑,豪邁地越過馬路。
大男生捧著這樣一束鮮紅的玫瑰花,怪難為情的。不過,坦白說,這樣如泣血的紅搭在我一片暗黑的學士袍上,有種哀傷的情緒、有種受寵的悸動……我不禁心口一悸,偷瞄了微露笑意的仲儒,突然有種——知己可貴的觸動!記得,上回最後見面時他還說我們不適合當朋友。
仲儒啊,我的朋友!誰道我們不適合當朋友的?
仲儒啊,我的兄弟!可不可以預約你的下輩子,讓我們再成為好哥兒們?
你送我的玫瑰花,是我大學畢業典禮的唯一禮物;我知道多情的我會感動好一陣子的!
***
我一直以為像仲儒這樣渾身盈斥文人氣質的俊公子,不是特愛洋人風味的咖啡飲品,就是偏愛有文化氣息的中國茶品,但我錯了。
很難教人相信,但是看著仲儒一杯接一杯下肚,除了俊臉微微酡紅之外,神智依然清醒得可以倒背唐詩三百首的模樣,我不得不對他另眼相待。他——居然是「酒國英雄」,而且還是威士忌的擁護者,真是敬佩!敬佩!
而我呢,才第三杯而已,便覺得腦子里已是萬蟻鑽動了。坐在PUB半圓型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好似聳立在摩天大樓的天台上,每動一下便有直線墜落一樓的危險,所幸我坐的位置是在吧台的最內側,旁邊就是一片歪歪斜斜貼滿世界各國紙鈔的木牆。在我腦袋還沒混沌之前,還可以很清楚地找到一張民國五○年代由台灣銀行發行的一圓紙鈔;現在我正背貼著這片世界錢海里,免除了我一不小心便往前墜去的危機。錢,真是萬能的!
我說要來個men-talk,好好慶祝一番,仲儒就帶我來這家名叫「愛人同志」的PUB;還真是men-talk,因為來這里的全是男人,雖然其中不乏長發披肩或束了馬尾的,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們是男人。這沒啥好訝異的,影影都會離開我了,還有什麼事值得我大驚小怪的?
真正讓我微感吃驚的是,仲儒好似這里的常客,他一領我進門,便有不少人同他打招呼;對于吧台內長得過分清秀的調酒師,更如交情匪淺般,從我一落座,他便老用一種說不出感覺的眼神瞄著我——帶著戲謔、含著絲敵意……
仲儒看出我的疑惑,便主動告訴我,這間PUB是他和一個朋友合資經營的,他算是半個老板,不過他從不過問PUB的營業情形。原來,我並不真的了解仲儒;原來,除了學校的事之外,我對仲儒的私生活根本是一無所知。霎時,我有種不被重視的不悅與失落感;我一直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哥兒們。
也許是因為這里是仲儒的地方,也許是因為任性使然,也許是……心中莫名陡升的郁悶感,教向來滴酒不沾的我像賭氣般,連灌了三杯辛辣又烈口的威士忌。不久,一陣飄飄然,在我茫醉的視線里,俊逸翩翩的仲儒更俊美了幾分……
我想,如果我是女生的話,我一定會為他瘋狂的……
「仲儒——」我將高腳椅一旋,與仲儒並肩著,然後右手搭上他略微瘦削的肩頭,左手晃晃裝著金澄色酒液的酒杯,舉向仲儒說︰「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男子,比我們學校的校花還美……來,我敬你一杯,美男子!干了它……」
還沒沾到唇口,我的酒杯便被人奪了下來。
「你醉了,阿杰。」仲儒拿走我的酒,然後一口灌了它。「我替你干了它。你別喝了。」
我楞了楞,突然發現什麼教人開心的趣事似地大笑起來——
「哈……你臉紅了?仲儒,你臉紅了對吧?哈……」PUB里的爵士樂掩不去我開心的笑聲。「你的臉紅了,哈……我說你長得美,你就臉紅了,真好玩……」
像要印證我所言不虛似的,仲儒秀逸的俊臉又更紅了,我發誓那絕非酒精的關系。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仲儒居然不好意思地想逃離這里。
我才不會稱他的意呢。好不容易才探索到他的另一面,怎麼會這麼輕易放過他?誰要他不拿我當兄弟看,開了這麼一家別致的PUB都不告訴我;我還以為像個憂郁小生的他只認得〈莎士比亞〉呢,沒想到他交際廣闊,PUB里二、三十人全都認識他似的,真教我不是滋味。
「你別這麼掃興好不好?我才開始有點……呃……喜歡喝酒……呃……你就掃我興頭?呃……」我沒醉,但忍不住連打了幾個酒嗝。「真不夠朋……呃……友……」
「你喜歡喝,改天再來喝,現在我先送你回去休息。」說著,他就站起來。
「為什麼要改天呢?」我嚷嚷著把他壓回椅子上,又打了個酒嗝︰「呃……告訴你……仲儒……今天是我們大學畢業的大日子呢,呃……來來來,你還沒敬我呢。」我拿回我的酒杯,示意酒保添酒。
不過,可惡的酒保居然不買我的帳,是我要添酒的,他卻徑顧著看仲儒。可惡!改天我得建議仲儒炒他魷魚,免得他把客人都得罪光了。
而仲儒也和他同一個鼻孔出氣。
「別再喝了,你心情不好,喝酒很容易醉的。」
「誰說我心情不好!」像刺痛什麼似的,我反射性地大吼起來。
顯然,我的吼聲過于突兀而激烈,店里客人的視線紛紛向我投射而來,就連酒保、服務生,甚至是仲儒都呆楞住了!除了撩人心弦的爵士樂隱約輕揚外,店里再無一絲人語雜聲。面對這樣瞬間靜止的氛圍,我原本就郁悶的胸腔,如突爆的火山岩漿狂瀉不止……
「是!我心情是不好!心情不好不就是應該大醉特醉的嗎?為什麼不讓我喝?怕我喝垮你嗎?」我不顧仲儒糾結的眉峰,快意地朝他咆哮著,還從牛仔褲里掏出一把紙鈔︰「你看看!放心好了!我有錢的!我郝杰從來不會欠人家的!沒錯,我家公司是快倒了,我就快變成窮光蛋了,可是你放心!我絕不會白吃白喝的!」
吼完,我粗暴地將大把鈔票丟向調酒台,然後傾身奪了瓶洋酒,仰頭就灌——
「阿杰——」仲儒看不慣我的野蠻,也回吼我一聲,企圖奪下我的酒瓶;其他人都怔忡住了。
「不要管我!這是我付了錢的——」避開仲儒的搶奪,我拎著酒瓶下了高腳椅。
不意,才腳尖著地,我立刻一個踉蹌,身子不听使喚地往身後的錢牆癱去——
「阿杰——」一只強有力的臂膀及時扶住了我——仲儒寫滿擔憂的臉就快貼著我滾燙的臉頰了。
看了就有氣,我使勁甩開他的扶持,身子往牆靠去,一手仍緊箝著還有半瓶多的酒瓶︰!
「走開!不要理我!誰都不要理我……走開……」我藉酒胡鬧著。胸口的痛並不因為我的怒吼而稍減半分,相反地,我費了一整天極力想鎖住的情影卻在此刻破繭而出,重重地嵌入我迷茫的腦際。如遭碎玻璃狠狠地刺入我不堪一擊的心口般苦痛難耐,我兩手抱住酒瓶擁在胸前,無力地順牆頹坐在地。「影影……我的影影……」
我痛楚地喃語著,突地,又仰頭灌了口熾燒五髒的洋酒,企圖掩飾我的狼狽和那即將狂奔而出的男兒淚。
仲儒見狀,焦灼地蹲了下來;我又任性地揮開他多事的手——
「不要踫我!不要……」我想我快受不住了,鼻音濃濁,頭痛欲裂。
「幫我扶他起來。」
這是仲儒的聲音。隨即爛醉如泥的我便感覺有人從我左右肩窩架我起來。
仲儒拿下我的酒瓶,我想避開卻避不掉。
「扶到我車上去。」仲儒果真是大老板,一聲令下,我就被架著往外走了。「小心點,別弄傷他了。」
我想抵抗,但是早已被酒精肆虐得無力反抗,任由他人擺布……
真不夠意思!仲儒一定是怕我在這里鬧場,砸了他的招牌……
***
我發誓我沒醉,我真的沒喝醉……要不,我不會清楚地看見坐在駕駛座上的仲儒陰寒著臉,眉心仿如盤結的老樹根般緊糾不放;我知道他一定是氣我剛剛的鬧場。
我側過身子,良心過意不去地想說些什麼抱歉的話,但當我朦朧不清的醉眼不經意地瞄到我丟在後座的黑色學士袍和那束火辣辣的玫瑰花時,那樣的黝黑和紅艷又觸動我的心海,我忍不住又想逗他了——
「仲儒,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我的腦袋是有些混亂了,每個吐息都帶著濃烈的酒味;隔著排檔桿,我傾身向他︰「如果我是女孩子的話……呃……我一定會愛……愛上你的……」
「磁——」地一聲,一個緊急煞車,我差點撞壞車用音響。
「你也喝醉啦?……說煞車就煞車,我沒系安全帶耶。」我咕噥地抱怨著。雖然我知道我這不安分的樣子,有沒有系安全帶其實是沒差別的。
仲儒猛地面向我。他也真的喝醉了,因為我看到他一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滿紅絲,像一簇簇烈火般,無言地怒燃著。我發現他也不住晃動著,晃得我腦袋不由一陣暈眩。該死!什麼時候我開始貧血了?動不動就頭暈。
「你別晃了行不行?」我一手去按住仲儒,想穩住他的晃動。「晃得我頭好疼
陡地,仲儒竟兩手緊箝住我的兩只手臂,一反他平日的斯文,激動地喊——
「清醒點好不好!阿杰——」他眼里的那團火簇燒得更狂更烈了。「你能不能堅強一點!你能不能振作一點!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值得嗎?她真的值得讓你這樣傷害自己嗎?失去影影算什麼?你還有家人,你還有很多好朋友,你還有我——」
胃里一陣翻攪,我猛力推開仲儒的箝制,反身打開車門——我想我是滾出車外的。
窗外涼風一襲,我哇哇大吐而出——
「嘔……嘔……嘔……」天!狼狽透了。
仲儒也下了車,趕緊直拍著我的背。
「怎麼樣?要不要緊?」他話里焦慮不已。
「嘔……嘔……」我吐個不止,胃里已經沒東西可吐了,至最後不是干嘔,就是一些酸水,難受死了。「嘔……」
「阿杰,要不要緊?」
我只能搖頭回應他,接過他遞來的手帕,抹了抹嘴上難聞的穢臭。胃里的酒吐了出來,倒是舒服不少。
停止了干嘔,平穩下心緒;又是一陣涼風吹拂,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大半,自然,我也依稀記起了剛才仲儒說的話。我怔怔地看向他。
「真的不要緊嗎?阿杰?你臉色很蒼白。」
我仍呆望著他,沒回答。幾秒後,我往後一靠,身子靠在車身上頹坐在地,乏力地將視線投向遠方,這才發現遠方天際邊雜錯著點點燈火,原來我們是在半山腰上。如果我還有點方向感,我想這是往仲儒在淡水山區的別墅。他家的別墅散布北台灣各個山區,這只是其中一棟,用來度假。
「阿杰——」
「你怎麼知道?」在仲儒又要散發關心之前,我搶他一步回話。
「知道什麼?」
明知故問?還是他真的听不懂我突兀的問話?從他茫然的神情,我看不出他的假裝。
「影影。」我只好忍痛提醒他。「你怎麼知道我失去影影了?」
仲儒明顯一怔!
我記得並沒告訴他有關我和影影之間的變故,只提過公司面臨的危機。別以為我醉了!
「先起來吧。我們到車內談,這里風大。」他回避我的逼視,伸手過來要扶我起來。
我狠狠揮開他的手,以表示我的不悅。
「是我爸爸告訴你的?」一定是的!爸爸一定是擔心我承受不住影影有別的男朋友的事實,所以要仲儒來安慰我;他一定是看出了我待在家里那段時間的平靜全是裝出來的,也知道我對影影用情至深。是,我是無法接受影影的離去,可是,我更不想看到仲儒鄙夷的眼神;我是深愛影影,但我更不願自己像被拋棄的可憐蟲啊……
難堪狂燒著我,和酒精的後作力一攪和,後果是很驚人的;我只覺胸口的怒火如烈焰,夾雜著一片片破碎、沒了自尊的心。
仲儒只是微蹙眉心看著我。落到我眼里,我自行演繹他散發的訊息是——不屑!沒錯,他一定是不屑我的行為,他一定是看輕像我這樣為情墮落的人。該死的!我為什麼要在意他的看法?他算什麼?我為什麼要在意?
咬著牙,我扶著車身勉力站了起來,一站立又是一陣要命的暈眩。仲儒見狀,趕忙傾身要扶住搖搖欲墜的我,我又一把甩開他的手,免不了一個踉蹌;不過我到底是爭氣地穩住了身子,沒讓自己狼狽地滾落山下。我說過,我沒喝醉。
「你說,是不是我爸爸告訴你的?」我朝他吼著。「是他要你來安慰我的是不是?你說啊你!」
不知是酒精的關系,還是我惱羞成怒得昏頭了,頭痛欲裂得幾近無法控制自己的搖晃,不僅是仲儒,就連車子、四周的景物都旋轉起來了。
「誰說的並不重要。」他向我逼近。「重要的是我們都不希望看到你這樣折磨你自己。不過是一段戀情而已,你很快就會忘——」
「住口!」我厲聲吼住他。「不過是一段戀情而已?你知道什麼叫戀情?你從沒愛過,你又知道什麼是心碎的滋味?被拋棄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得輕松!你哪里能體會我……的心情……」說到最後,我竟沒出息地哽咽不成聲。老天!我不想的,我不想這麼沒出息的,可是我更受不了仲儒這樣看輕我啊!「你哪里知道……」
「阿杰——」仲儒疾喊一聲。然後我原本就要往後墜落的身子掉入他懷里。
「不要踫我——」我不知好歹地又想甩開他,還不忘藉酒裝瘋地嘶吼著︰「你笑吧!你笑我吧!我就是這麼沒出息!我就是要自甘墮——」
猝然——
「落」字來不及吼出,因為它被仲儒吞進了肚子里!
我忘了要掙扎,只能呆怔怔地任由仲儒在我滿含酒味的唇口上肆虐著。沒錯!他正狂肆地吻著我……
我幾乎忘了要呼吸,再有醉意,此刻也完全清醒了,卻是依然怔愕失神,無法思考——
究竟過了多久,我並不清楚;我想,大概有一世紀之長吧!一徑恣意忘情吻著我的仲儒終于放開了我,然後,我看到了他布滿血絲的眸光里蓄滿……淚水?是眼淚嗎?還是我眼花了?如果是我眼花,為什麼還可以感受到他眼里受傷、哀痛的情緒?我情願是我眼花了。
但是,他捧著我的臉頰,微抖著雙唇,抿了抿,極力要抑住什麼似的,哀傷的眼神像恨不得看盡我;我感覺到他沉重的呼吸。我等著他解釋這一切。
凝視了半晌,他咽了咽口水,緩緩地開口︰「不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阿杰……一年多以前,我就深深愛上一個人了……我懂得那種無法回報的愛的痛苦……我嘗過的……」
除了呆怔,我再也無法有多余的反應,我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了嗎?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我知道這是見不得光的感情,可是我沒辦法……我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仲儒喃語著。「我沒辦法控制自己去愛……」
到此,我的腦子終于可以稍微運作了。第一個念頭便是開始排拒,排拒著這比乍听到與影影解除婚約更教我駭然的訊息。不,不會的,仲儒愛的人絕不會是……我。不會的,他不會是同——我倏然一驚,禁止自己再繼續往下想去。我格開他箝住我的手。
「一年多了,我嘗了一年多的痛苦……我害怕你會知道,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怕你會因此而唾棄我……我怕我們會連朋友都不是……」眼淚滑下了他眼角。「我知道你愛的人是影影,我知道你們原本計劃明年就結婚的……我從來都不希冀你會接受我——」
「不——」我疾吼,劃破了漆黑的山夜。不,不是我!不是我!他愛的不是我……
我無法接受他這樣的告白,滿臉無法置信;但,也傷害了他——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仲儒?我是個正常的男人,我怎麼——」我猜我的眼神一定是發射出了鄙夷的訊息,仲儒接收到了;因為暗夜中我清楚地看見他茫然的眼神霎時爬滿不堪,俊逸而紅潤的臉已是鐵灰一片。「你一定是喝醉了!仲儒!」
我只能拿這句話來化去我們之間的尷尬。然而,仲儒並不領情,空氣在寂夜中沉滯半晌,他失了神般——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愛,但是……我依然要告訴你——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
「不要再說了!」我再次吼斷他的囈語。「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
我吼著,然後猛一轉身,拔腿往山下狂奔而去,像要擺月兌什麼夢魘似的……
荒唐!太荒唐了!仲儒他怎麼可以……
此刻,我情願我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