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崎嶇坎坷的蜀道,唯有單騎獨行,馬上的騎士幾乎以博命的速度在奔馳,彷佛正在逃避某事,抑或正在追逐著某物……。
直到飛越過一個坡度陡峭的轉彎處,滿天絢麗璀燦的晚霞,震懾住衣衫檻褸的少年騎士。
一身靛藍粗布衣棠男裝打扮的明月勒住了疆繩,怔怔地看著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色彩景象。
原來,天是如此之高,地是如此之闊……
淚,由她的雙頰悄然滑落,而她卻似渾然未覺。
自由!
她閉上雙睜旋即睜開。自由!這個自覺沖激著她的四肢百骸,原以為早就死寂冰寒的心,如今卻像似在蘇醒、在歡唱!
她終于可以無愧無悔地掙月兌伽鎖,不再回頭。
四年!森嚴的禮教吞噬了她四年的青春歲月,歷劫重生的她,已不復是當年不解憂愁的豈蔻少女;十六歲的歐陽明月已死。
此生此世,她絕不再以紅妝示人,絕不再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在他人手中……只為了維護這失而復得的自由,她在心中-喊道。
蒼天可證。
一身勁裝打扮的她看起來像是一位旅途勞頓的少年,舍棄了女兒身,她無怨無悔遲疑的是近鄉情怯——如果父兄得知她的遭遇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憐惜?抑或是鄙夷?她恍惚的猜想著。
驀然一聲高亢悠遠的鳴音劃破天際,恍若隔世的她凝眸眺望,痴痴地仰視那翱翔千里的英姿,疲憊的臉龐泛起振奮的光彩。
天地之大,一定有我歐陽明月容身之處!
振臂揚鞭,豪情滿胸的她催促著胯下駿馬,追逐著天空霸主所飛翔的方向,將箝制她多年的女德、女誡悉數-下萬丈深淵。
就像傳說中的大鵬展翅千里,她的心翱游在海闊天空中。
借一脈好風,直上青雲!
洪武十二年,四川重慶府綏城。
連續三年的水災使得蜀地年年欠收民不聊生,地方官員也束手無策。
大明律法森嚴,當今聖上對地方官員的政績糾察極為重視,偏偏這些年來蜀中不是旱災就是水災,一件件民生憂苦直往上報,早就讓聖上怫然不悅了,一再下詔命令地方官員改善;讓這些食朝廷俸祿的父母官膽顫心驚,生怕再有什麼差錯的話,別說是烏紗帽難保,恐怕連身家性命也要丟了。
眼見得春耕的時機將過,節氣一日追過一日,這群靠天吃飯的農家莫不仰天長嘆。河流暴漲積水盈尺,谷倉里的稻種放得快潮霉了,若延誤了農作、不僅收成沒有指望;更別說繳官糧了,恐怕明年就得打饑荒了。
雨,一陣陣落下,落得蜀中百姓的心坎里直泛涼膩,愁雲四布。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隱居在山中的隱鴻先生主動向縣知事提出了整治水利的良策。
這位年輕秀士登門求謁道明來意後,讓坐困愁城的縣官驚喜交集。
只見隱鴻先生將圖稿展開詳加注述,巧奪天工的計劃令縣官听得連連點頭贊嘆不已。
謝天謝地!如果順利的話,不僅水患可以一勞永逸,蜀中大小官員的烏紗帽也可以保得住啦!
這位溫文爾雅的隱鴻先生的確是位世外高人!圍觀看熱鬧的民眾紛紛發出贊嘆。
隨處可得的竹子在隱鴻先生的詳細交待下,由工匠趕工制造出一個個六角形的巨大竹簍,搭配上成叉字形的竹籪,硬是將浩蕩的江水攔截下來;岸邊的民眾不由得爆出如雷般的喝彩。
「接下來就偏勞縣太爺了。」隱鴻先生拱手道︰「清除淤泥,疏浚河道才是解除水患的治本良策。」
婉拒了縣府知事設宴款待的熱情,隱鴻先生飄然離去;看似悠閑的步伐卻快速得令人來不及挽留。
「天上謫仙人!」歡欣鼓舞的百姓中不知足誰發出了輕嘆,讓眾人心悅誠服。
如果不是上天所貶謫的活神仙怎會有這種出神入化、濟世救人的胸懷?
弦月、繁星,竹影、跫音。
踏月而行的隱鴻先生回到了山居草堂,解下了束發青巾,長發飄揚的「他」泄露了女性的柔媚與脆弱,任誰窺見了「他」現在的神情,絕對不會將她錯認為男兒身。
她正是假冒兄長名諱,行醫濟世的歐陽明月——
飲了半杯冷冽甘甜的山泉,神情落寞的明月信步踱至柴扉外。蟲唧、鳥啼、蛙鳴,構成了熱鬧夜籟;如此繁榮蓬勃的春宵夜呵!竟然令她靜如止水的心湖再起漣漪……
四年前,她身心俱創地奔回父兄身畔,所面對的是竟是滿室塵埃、空無一人的故居,以及一座新墳,由父親遺留下的手稿,明月得知了來龍去脈——天才洋溢、超群絕倫的兄長居然在替人治病的過程中染上天花不治身亡,承受不住打擊的父親因此看破紅塵,出家雲游四海。
兄長高明的醫術救人無數,可是卻救不了自己!這是多麼大的諷刺?天花這種無藥可醫的惡疾往往侵襲稚齡兒童,最奇怪的是成年後才染上天花的話,往往比幼童更容易致命!
這絕不是兄長醫術不夠高明,明月相信一定是兄長‘視病猶親’的仁慈令他不忍心對病童棄之不顧;才賠上自己寶貴的性命。
雖然說生死有命,可是明月是真心地希望,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哥哥;
一坯黃土掩埋的應該是她這個不祥的薄命人,而不是才華洋溢的青雲啊!剛過二十四歲的明月落淚吐息,花樣年華與她何干?不過是提醒她青春已逝,鏡里紅顏彈指老罷了!
回首前塵,她這一生除了懵懂無憂的童年外,竟是一片淒涼坎坷……唯有冒名頂替亡兄懸壺濟世,差強可以聊慰內心寂寥。歐陽青雲,是一位名滿蜀中的高人隱士,而歐陽明月卻什麼也不是!
嘆息聲像輕霧般溶化在月色之中,長發迎風飄揚的明月,默然無這地望著一勾新月。
不該怨天尤人的,明月傷感想道。該怪的,是自己為何生為女兒身……
一舉成名天下知。
明月從未想到「歐陽青雲」的聲譽日隆,居然上達天听。
洪武十四年,朝廷命大將軍傅友德征伐雲南,永昌侯藍玉為左副將軍,太祖養子西平侯沐剛為右副將軍;為了南征一事四處延請幕僚,名滿天下的「歐陽青雲」自然也在朝廷延請之列。
六月債,還得快!
明月心頭一驚,拿著斥堠呈上的信函沉吟不已。
假冒哥哥名諱安逸生活了這麼多年,她終于踫上了一直擔心的情況——哥哥的舊識找上門來了。
沐剛!
惡夢般的回憶又回來糾纏著她,如果不是為了救治沐剛而誤了沖喜時辰……不!別再去想!那不是沐剛的錯——更何況他也毫不知情……一生一死,皆為天數!收攝起不堪回憶的往事,明月展開沐剛的來信細細閱讀。
信中詞意懇切,表達了九年未見的思念,並慎重請求「歐陽青雲」隨軍南征。
「請先生賜予回信,好讓小的可以回去交差。」年經的斥堠有雙精明機靈的雙眸,憨笑催促道。
研好墨汁,略加思索,明月寫好了婉拒的信函交給斥堠。
「謝謝先生!咱們後會有期!」年輕斥堠俐落地躍身上馬,孩子氣的笑容有一抹頑皮。
後會有期?明月-起雙眼注視著馬蹄震起的沙塵,心中有絲異樣的預兆……
暮春時節的午後,何事最適宜?
想當然爾!偷得浮生平日閑,在花繁葉盛的李樹蔭下悠臥竹榻;南風燻人欲醉時最宜春睡。
好夢酣甜的明月是被規律的馬蹄聲所喚醒,才剛起身整理好微亂的鬢發,三匹駿馬成品字形已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逆光似乎強調了三騎高大壯觀的輪廓,明月若有感悟地靜立等候。
細碎的李花花瓣如白雪般紛紛亂亂地落在她的衣棠上。
為首的男子怔然地望著明月滿身落葉繽紛的景象,他勒住馬韁俐落翻身下馬,視線始終無法從明月的身上移開。
他的臉龐是陌生的,卻又有一絲熟悉;風塵僕僕、勁裝束衣們掩不住攝人的領袖氣質。明月謹慎打量著來人。「青雲?」沐剛屏息試探開口問。
有可能嗎?一別九年,自己早已鬢衰人老,而歐陽青雲卻一如住昔般俊逸卓爾,上天居然如此厚愛他?點點花瓣襯映青衫,更烘托出青雲的清秀俊俏……「正是在下,請問閣下是誰?」心思陡然一動的明月故作胡涂問。
沐剛仰首哈哈大笑,笑聲驚飛了樹梢鶯雀,「青雲真是貴人多忘事,九年不見就忘了在蜀中官道送嫁、遇盜,救了沐某一命的事嗎?青雲忘了,沐某卻沒忘,只嘆無緣再聚呀!」
「沐將軍?!」容貌與亡兄廝像的明月放膽與沐剛相認,她磊落大方地作揖笑道︰「不!該尊稱一聲‘王爺’了!」
「多年不見,一見面就說這種話戲弄人,賢弟不是故意要折煞沐某嗎?」
沐剛帶笑譴責——
如果是哥哥見到沐剛,一定是意氣相投、把酒言歡吧。習慣男裝打扮的明月萬般感慨。
談古往今來,論六朝盛衰;獨居山中難覓知音的歐陽明月盡情與沐剛暢談歡飲,不覺日斜西山。
「青雲!青雲……」沐剛感佩低喚︰「難道沒有鴻鵠之志嗎?」
憑他的才華應該平步青雲才是呀!
「王爺,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微醺的明月自我解嘲︰「小弟的雲是閑雲野鶴的雲!」
仰首大笑的沐剛則是再干一大杯。
有心節制的明月總不忘在自已酒杯中添加山泉稀釋,而每飲必干的沐剛卻沒有注意到,濃冽的野釀後勁十足,不勝酒力的沐剛想導入正題時已來不及開口。他醉了!明月微揚嘴角有趣地想。她讓出了自己的床鋪給沐剛睡下,才悄然走出房外,在禪椅上調息打坐。
醉了……我一定是醉了!沐剛昏然想道。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困擾著沐剛的神志,他怎麼會把青雲錯認為花精?
不讓須眉的豪情壯志在明月心中燃起。
沐剛再三懇請,也讓她突然領悟到一件事︰朝廷下詔求才,命令地方官員舉薦賢能,名重蜀中的‘歐陽青雲’是絕對逃避不掉的,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將計就計答應沐剛做他的幕僚——若能效法諸葛孔明,安關中、定永昌、征雲南,留下一頁功勛,也不枉她這一生庸碌!
「南征費時曠日,勞民傷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月沉吟道。
盤桓了三天費盡唇舌的沐剛大喜過望︰「有青雲相助,運籌帷幄,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頷首應允的明月語重心長地勸告他避免殺戮,沐剛慎重地答應了。
「青雲應該知道,我不是嗜殺好戰的屠夫!一旦克敵平南,沐剛絕不妄殺一人、錯毀一木、擅取一介!——沐剛在此立誓,皇天可證!」他豪氣萬千地宣告。
明月感動不已,「好!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冥冥命運自有安排,多些歷練多些老成的明月慨然應允沐剛隨他南征,這時的明月作夢也沒有想到;等在她面前將是另一頁嶄新的人生……
隨著沐剛麾下軍隊出征,明月的幕僚身份備受禮遇,吃的用的都勝過士兵許多,讓她頗覺得過意不去;沐剛甚至還為她挑選了一匹白色駿馬當坐騎。
在明月的觀察中,沐剛所統轄的軍隊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精銳隊伍,紀律森嚴、賞罰分明;這些征戰多年經驗豐富的士兵逢山開路、過河搭橋,充份發揮了眾志成城合作無間的力量。
在行軍中,歐陽明月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就是之前送信給她的年輕傳令兵。
這個淘氣機靈的小兵總在她用膳時神出鬼沒地出現,一臉饞相地盯著滿桌的雞鴨魚肉瞧,可是當她開口邀他同桌吃飯時,他又不敢坐下,直答明月用餐完畢後才敢提出請求︰「先生!先生!您能不能把剩菜賞給小的帶回去和弟兄們一塊兒吃?」
明月笑著答應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成了慣例。
「猴兒,」明月給了這個大孩子頗為貼切的綽號。「你今年幾歲了?」
「十六歲。」他答道。
十六歲?這麼高大魁梧的塊頭?明月頗為驚異。這猴兒比她還高出一個頭呢!
「怎麼會想來當兵呢?」她溫和憐憫地問︰「當幾年兵了?家里沒有大人照顧你嗎?」
她想起那些不幸的戰爭孤兒,為了免于饑寒只好小小年紀自願入伍當兵,飽受老兵們欺凌使喚……
猴兒不太自在地含糊回答︰「好些年了,家里大人……只剩我……老頭可以管我了……」
明月更加詫異︰「你爹這麼狠心?小小年紀就讓你當兵?」
「嗯……老頭兒說…我不喜歡讀書就得當兵,不可以在家吃閑飯。」猴兒目光閃爍道。
太過份了!明月義憤填膺︰「天底下竟有這種父親!」
哎呀!糟了!他急忙伸辯︰「先生!您誤會了!老頭兒是為我好,他也是……」
「當兵的」三個字尚在舌尖,他已感覺到背後殺氣騰騰,寒毛不由得直豎。
「景春!」森寒嚴厲的斥喝出自西平侯沐剛口中。
完蛋了!被喚做景春的猴兒翻了翻白眼,小心翼翼地轉身低頭垂手喚道︰
「父親大人!」
一身輕軟寶甲、戎裝的沐剛英姿勃發,他沉聲怒斥︰「無禮小子!滿口胡言亂語!還不快向你歐陽叔叔賠不是?」
叔叔?這個‘尊稱’幾乎令明月臉色發綠,老天!她今年‘才’」二十五歲而已,居然被一個年輕人‘尊稱’為叔叔?
「沐……兄,這……這位是令郎嗎?」明月結巴問。
「正是犬子,讓你見笑了。」沐剛承認。
震驚太過的明月差點露出馬腳,「怎麼可能,沐兄不過而立之年,而他……
已經十六歲了!」
沐剛納悶不已,「青雲你忘了嗎?九年前我不是告訴過你;愚兄十五歲就由義父母主婚,十六歲時就得了這個孽子——可見得青雲的確是貴人多忘事。」
心頭猛然一驚的明月連忙轉換話題,避開危機。她在心中暗下決定︰改天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套套沐景春的話……
不然再說半句,這場戲就演完啦!
軍隊一過了南寧就等于是踏入了元兵的門檻,開始有些風聲鶴唳的感受。
沐剛麾下行軍神速,在沒有遭遇抵抗的情況下便取得烏撒(在今天四川、雲南、貴州三省交攘之處),讓他和明月深感詫異︰元兵呢?這樣進可攻退可守的軍事重地,元兵居然拱手讓與明軍?探子的回報解開謎底——元朝大將達里麻統率十萬大軍駐扎于苗靖,以白石江為屏障正在操練軍隊。
「庸材!」沐剛微笑道︰「元朝若不滅亡,豈有天理?」
明軍遠道長征,元兵以逸待勞,正該在烏撤殊一死戰才是;不然也該發動奇襲傷援明軍士氣才對,哪有將重鎮雙手奉上、讓明軍休養生息的道理?
「這正曝露出達里麻怯戰畏敵的心態——只要一擊得勝,元兵必然一敗涂地!」明月分析道。
「青雲賢弟一定有良策了?」沐剛感興趣地問。
「不敢。」明月笑著謙讓道︰「不過是……攻其不備、里外夾擊……」
不過兩日,大將軍傅友德的兵馬也取道普定匯集于烏撒,明軍、元兵相隔不到百里,決戰時刻已迫在眉睫……
一方面欣賞沐剛的軍事才華,另一方面也信服隱鴻先生的分析;博大將軍采納了她的建議,共分二路補給了軍糧林草,在士兵獲得充分休息後;明軍連夜疾行南下曲靖!
林木蓊郁、白霧迷蒙,夜色提供了最佳掩護;兩夜一日的時間,傾營而出的明軍已听到潺潺水聲,兵臨白石江畔。
天明霧散,乍然看見如鬼魅般現身的明軍,元兵陣營只能以魂飛魄散來形容。
明軍整隊快捷,一排排的竹筏推下淺灘,赤膊果身的軍人成列肅立,弓箭手隊伍整齊,蒙上雙眼的戰馬由騎士牽著準備渡河……
「備戰!備戰!」陣腳大亂的元兵奔走相告。
兵營背後的山谷突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號角聲;回蕩在峰谷間產生的回音劇力萬鈞,滿山滿谷都是明軍旗幟——這群由沐景春所率領的子弟兵趁隙破陣,騎著戰馬沖入了元營縱火;就在此時,明軍的先鋒也搶灘成功了。
戰役成了不忍瘁睹的近身肉膊戰;鏖戰將近三個時辰勝負已分。由石副將軍沐剛坐鎮指揮的奇襲奏效,元兵僵尸十余里,鮮血染紅了遼闊的白石江面……
沐家軍更生擒了元將達里麻,明軍士氣大振歡聲雷動。
年僅十六歲的沐景春更因立下大功而由副都尉晉升為都尉。
不過半年時間,明軍已攻下雲南長驅直入;元梁王敗走,右相觀音保獻城求和;屬郡皆納入大明版圖。
南征大業,三分已得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