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ghLand」PUB。
月仙灌下最後一口啤酒-「啪-」一聲捏扁了手中的空鋁罐。
即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同伴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陰霾。
「月子-」死黨的靖平以昵稱喚她-小心翼翼地問-「-怎麼啦-」
「少-唆-本姑娘心情不好-別惹我-」月仙滿臉煞氣道。
踫了一鼻子灰的靖平訕然閉嘴-走到吧台旁的健康步道-拿起飛鏢瞄準走道另一端的鏢靶。
第一支飛鏢偏離了紅心半——第二支-第三支射中了紅心。小胖走到他身旁-「不錯嘛-我們來比賽-」
靖平悶悶不樂地沒好氣道-「不要-」
頌唯在一旁幫腔-「靖平又受月子的氣了-」
一群國小同班同學-從年幼無猜的歲月一路走來-國中時同校不同班-到高中時各奔前程-小胖讀普通科-準備「混」張高中文憑繼承家里的餐館-靖平讀的是汽修科-兼在修車廠當小工-希望成為獨當一面的修車師傅-頌唯就讀建國中學-準備擠大學窄門。
每個人的境遇不同-一群死黨中來來去去-也曾添減過幾位伙伴-小胖-頌唯都曾交過女朋友-只有靖平始終對月仙保持一份痴心。
月仙雖然清楚靖平對她的感情-卻始終對他興趣缺缺-她不只一次地潑靖平冷水-想令他打消念頭。
死黨是可以「兩肋插刀」的哥兒們-而不是戀愛結婚的對象-這在月仙心中是分得很清楚。
她踱到死黨們的身邊吼著-「干嘛啊-躲我像躲瘟疫似的-」
頌唯是「四人幫」中頭腦最清晰-說話最不讓月仙的人-他慢條斯理地道-「問-呀-一整晚像吃了炸藥似的-見人就轟-還怪人躲——」
「你不懂啦-我心里不爽-」月仙暴躁的叫著。
頌唯和靖半互望一眼-靖平沉不住氣問-「到底什麼事——也告訴大伙兒嘛-」
月仙眼波一轉-口如閃電-咄咄地問-「靖平-頌唯-小胖-我們是不是好兄弟-好哥兒們-」
「當然-」靖平慨然道。
「嗯-」小胖點頭如搗蒜。
頌唯緩緩開口-「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
劍豐吃不下-睡不穩-連工作都無法專心。母親告訴他蓉仙似乎打算息事寧人的消息-並不能使他稍寬心懷-罪惡感逼得他幾近崩潰邊緣。
她病了-因我而起-劍豐愧疚的想。
何李玉鳳死逼活催硬教兒子正常上-下班-她最擔心的是何泰成一旦知道了兒子做出這種昧心事-盛怒之下會一槍打死他來向好友謝罪——當然這是指何泰成沒先被氣得中風的話。
他失魂落魄地往返公司-住處兩地-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斷了主線-演出走樣的傀儡木偶。
一天晚上劍豐駕駛著他的保時捷回家-愈接近住處心情愈是沉重低落-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了-他才從中壢工地回到台北。最近連一向最寵他的眉姊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時常隨隨便便炒個面-甚至有時候是兩個菜就打發了他的晚餐-徑行下工。每當他回到住處時-往往面對的是一屋子的淒清寂寞和已經冷掉的飯菜-實在令人索然無味。
這是眉姊對他的苛責。劍豐無奈地想。
略一分神-一輛由巷道中疾駛而出的摩托車與劍豐的保時捷擦撞-千鈞一發間他緊急煞車-摩托車騎士則斜傾車身與地面保持著四十五度角滑行-身手俐落地在保時捷前十公尺處煞住-輪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搞什麼-」劍豐咕噥道-想起自已十來歲時改裝摩托車飆車時的瘋狂-他已經有花錢消災的心理準備。
摩托車騎上戴著安全帽走到保時捷前示意劍豐下車-劍豐皺著眉頭掏出了皮夾-步出車外。
像是接到了訊號-巷子里又出現了四個人-包圍住劍豐。
劍豐這時才開始有警覺。他被堵住的地方一邊是鐵路-另一邊則是改建中的大樓-偶爾呼嘯而過的車子也不願停下來多管閑事。
「哇-保時捷-」油腔滑調的拼音中有一絲敬畏。
「年輕人-我有事先走-這是我的名片還有五千元-你拿去修理你的摩托車-如果不夠的話再聯絡。」劍豐沉著臉說。
「五千元有什麼用-我今天跟你爭的是一口氣。」靖平故作流氓樣。
劍豐只希望事情趕快解決-忙問-「你嫌不夠-」說著-伸手又多掏了五千元遞出。
「少把人看扁了-」靖平伸手打掉劍豐手里的錢-率先發難。劍豐本能反應地躲開這一拳並加以反擊。
「他媽的-這家伙『韓克』(反擊)哩-扁他-」靖平修車廠中的兩個年輕同事嚷嚷-加入戰局。
「砰-」地一聲-劍豐月復部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整個人後退撞到車門。
他努力反擊-強悍的程度令眾人大吃一驚。小胖的臉頰挨了一拳-氣惱之余-卯足了勁踹了劍豐兩腳。「龜孫子-」
如果劍豐不加抵抗-或許不會被打得這麼慘。另一個年輕人下巴挨了劍豐一記-疼得流淚-于是凶性大發-拿起了插在後褲腰上的扳手-狠狠地往劍豐頭上擊落。
一陣劇痛使他眼冒金星-甩開了一個拉住他臂膀的人-起腳一踢-將拿扳手的小伙子踢得踉蹌後退。
另一記重拳落到劍豐鼻梁上-他可以感覺到黏稠的鼻血滴落在唇上-胸前……-再也無力反抗。他最後的意識是-一個熟悉陰沉的聲音低低喝道-「打斷他的腿-」
他明白了-這一次被打得不冤枉。
一輛藍色喜美由後方駛來-嘎地一聲停在圍毆劍豐的人群身旁-頌唯由車內探出頭來。
「喂-走啦-別耽擱太久-驚動了警方就不好了-」
小胖和另外兩個人連忙止住-上了喜美後座-只有月仙不動-「你們走-我讓靖平載-」
才三十秒的時間-車去人空-一切都恢復平靜-只有劍豐兀自不省人事。
在靖平的租屋處-頌唯正在開檢討會議。
「不應該動家伙的-太嚴重了些。」他不滿的說。
靖平的同事小黑不好意思地搔頭-「歹勢啦-不過那小子滿硬漢的-挨了這麼多下都沒事-我一急之下才敲他的。」
月仙插嘴-不屑的說-「他活該-」
頌唯在後頭把風-確定沒有目擊者-所以他很放心的詢問-「-沒靠太近吧-就怕-被認出來。」
「安啦-我穿了一件大外套-又戴著安全帽-他認不出我來的。」
「這就好。」頌唯點頭-「氣也消了-仇也報了-這件事就這樣算了。靖平-這輛喜美是你『借』來的-該物歸原主了。」
「叫小黑開回修車廠就行了-老板現在正在家中睡覺-神鬼不覺。」靖平穩當的說。
頌唯很滿意-想了一想說-「我們這次做得一點破綻也沒有-警方的追查方向應該會朝飛車黨飆車亂打人去辦。我要提醒你們-不管在什麼場合-地點-尤其是喝了酒後更怕得意忘形說了出來-讓有心的『報馬仔』去向警方告密。」
「不會的-」
「安啦-這沒什麼好『澎風』的-」
「我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眾人紛紛發誓。
「再來是靖平-萬一真的查到喜美車主時-人家的車正在你們的修車廠里維修-有駕照又有鑰匙的-你是頭號嫌疑犯。」他分析道。
「你放心-」靖平豪氣干雲-「我一個人負全責-絕不拖累大家-」
「笨呆子-」頌唯笑了-「你一個人承認又不招出同伙-是存心被灌水嗎-一樣被『電』。你一定得來個死不認帳-熬過了十四小時就沒事了。你既沒前科-證據又不足-警方奈何不了你的。也不要逞英雄-充好漢-最好是痛哭流涕-叫爹喊娘的-不良少年打人又不是什麼滔天大罪-過幾天就冷了-為難不了你的。」
小黑搶著說-「有道理-現在的警察辦案根本都是『自由心證』-他們說的就算-什麼『科學辦案』都是騙人的-」
「反正這段時間內-我們都在家『睡覺』-懂了嗎-」
「嗯-」大伙有志一同的點頭。
「散會-」頌唯朗聲道。
送走了眾人-靖平頗有疑慮地望著月仙-她正拿著他的游樂器-打「快打旋風」打得不亦樂乎-螢幕上的春麗踢翻了杰克-雀躍的模樣跟月仙有點相像。
頌唯說得沒錯-被「欺負」的人絕不是月仙-潑辣凶悍的月仙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拚得玉石俱焚。那麼-會讓她恨入骨髓-欲置人于死地的最大可能就是月仙的姊姊被「欺負」了。
親切溫柔的大姊……
「月仙-」靖平月兌口而出-「-姊姊還好嗎-」
原本興高采烈的月仙驀然臉色一沉-「你問我姊姊做什麼-」
靖平心虛囁嚅。「沒有呀-隨便問問。再怎麼說——姊姊也是我的大姊呀-」
「假好心-」月仙啐道。
她睜大一雙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眸子-仔仔細細地盯著靖平-盯得他心里直發毛。
「我還沒向你道謝。」月仙漫不經心似地說-「如果不是你堅持-今晚的計畫也不會成功。」
「那不算什麼。」靖平靦腆說。如果不是靖平強硬要求-小胖-頌唯不會那麼快就應允月仙的請托。
她拉住了靖平的手臂-綻開甜蜜的笑容。「我要怎麼謝你-」
感覺到月仙寬松衣服下柔軟的曲線正貼在他的手臂上-靖平臉色微紅。
「隨便。」
「那……這樣好不好-」月仙踮起腳尖-攀住了靖平的脖子-慷慨地送上一吻。
靖平的臉更紅了-手足無措的表情令月仙不覺好笑-她在靖平耳畔吐氣如蘭地問-「你不想吻我嗎-」
靖平血脈憤張-如獲至寶般吻住了月仙-不怎麼熟練的生澀親吻逐漸變得火熱-一發不可收拾。
他摟得月仙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等一下-」月仙掙扎-伸手推他的胸膛。
靖平的熱情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他驚惶不迭地松開手。
月子生氣了-這個想法令他不安。
眼瞼低垂的月仙並沒透露出喜怒之色-她低頭解開胸前的鈕扣-一顆-兩顆-三顆……靖平目瞪口呆-不敢造次。
月仙毫不忸怩地對他嫣然一笑-少女圓潤玲瓏的胸部曲線在內衣下若隱若現。
她一揚頭-表情狂野叛逆-眼神閃爍。「這是我給你的謝禮。」
白馬王子遇上白雪公主的童話絕不可能發生在她的身上-月仙想。既然如此-她寧願為靖平的義氣來「獻身」。
靖平的臉漲得通紅-握緊了雙拳轉過臉去。
月仙大感意外-走近前巧笑倩兮地問-「喂-你怎麼了-不願意嗎-」
靖平面帶怒容-口氣倔強-「-用上床的條件來換我的人情嗎-」
「——」月仙不覺好笑-「你跟我充什麼柳下惠-」
她大剌剌的模樣令靖平起反感-「-對我一點真心也沒有-只是想堵我的口-我不要-」
月仙一怔-惱羞成怒地甩了他一巴掌-迅速穿起襯衫。「哪邊涼快哪邊去-你以為你是誰-」
靖平緊抿著唇不發一語-對月仙的火氣逆來順受。
「不要拉倒-」月仙賭氣起來-被拒絕的難堪使她口不擇言-「這一輩子你休想我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靖平倏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月仙手腕生痛。
「你干什麼-」月仙凶巴巴問-毫不示弱。
「太晚了-」靖平忍氣吞聲考慮措詞-「我送-回家。」
「不必了-」她一口回絕-「我不希罕-」
「月仙-」靖平聲音緊繃-額際青筋畢露。
月仙閉上嘴-一向對她言听計從的靖平第一次對她發脾氣-更可笑的居然是在她「獻身未遂」之後-等過幾天-我再跟你好好算帳-她陰惻惻地想。
跨上了靖平的機車後座-她使性子松開雙手垂在身側-不願抱住靖平的腰-一路上默默無言。
為了怕月仙跌下去-靖平的車速慢得像烏龜爬。月仙也不肯理他-到了家門口便一躍而下-連一句再見都吝于出口。
靖平痛苦地望她一眼-風馳電掣地疾馳而去-速度快得令人心驚。
「你這個呆子-撞死活該-」月仙狠狠咒他。「我已經降格以求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她喃喃說道-「難道真的生死相許-山盟海誓才算是愛嗎-」
靖平臨去前投給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渴求與絕望-月仙驀然感到一股悲哀。
什麼時候你才能了解-感情的付出與回收並不是相對的-靖平-
讓劍豐恢復意識的是救護車的笛聲-他掙扎坐起-感覺頭疼欲裂-小腿上傳來的刺痛令他不敢站立。救護人員扶他上擔架時-他看見保時捷的車窗被打破了-至于車身似乎沒有刮痕。
他自嘲地想-還好他們只是做個樣子罷了。
當醫生診斷劍豐有輕微腦震蕩-左腳骨折需要住院觀察時-他強烈反對。
「兩個星期-門都沒有-」他不顧疼痛大聲嚷嚷。
醫生慢條斯理的說-「恐怕也由不得你。」
太陽穴旁縫了二十七針-一腳打上石膏-劍豐就算插翅也難飛。
何氏夫婦聞訊趕來-看到劍豐的狼狙樣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又是疼惜又是憤恨。
確定兒子並無大礙後-何泰成開始數落著-「你看你-吃不著羊肉惹來一身騷-開什麼義大利跑車——惹人眼紅才會吃虧-」
劍豐意態闌珊不想辯解。倒是何李玉鳳心頭雪亮-雖然他向警方指陳是不良少年飆車行凶-可是她並不相信會有那麼巧的事。于是她支開了旁人-盤詰兒子-「是範家那個潑辣老ど吧-」
「媽——太多心了。」劍豐默然掩飾。
何李玉鳳心頭火起-「沒骨氣-被打成這樣還袒護她-」
「媽-」他不耐煩-「-以為那小丫頭是女超人嗎-能把我打成這樣-」
「她有她的狐朋狗黨嘛-」她一口咬定。
「別冤枉人了-萬一被老爹知道-他會打死我的-」劍豐急急堵住母親的話頭。
沉默了半晌-何李玉鳳頻頻嘆息-「冤孽-冤孽-也不知道是什麼前世因果-全報到眼前來了。你呀-少惹些是非-也讓我少操幾分心。」
劍豐默然閉上雙眼-心如飛絮游離。
過了半個月後-劍豐接到警方電話-請他出面指認一位嫌疑犯。
有一位熱心民眾提供線索-一輛藍色喜美開頭兩個英文字母及兩個數字-至于後面的兩個數字則來不及看清楚。有了這條線索-警方過濾了相符特征的車輛-循線查到了靖平-請他回局里「協助辦案」
劍豐和靖平當面對質-認出了彼此。
「是他嗎-」警察問。
劍豐看著靖平驚惶卻強作鎮定的表情-半晌才緩緩說-「不太像。」
年輕的警察揚起濃眉-「你確定-」
「確定。」劍豐的語氣轉為肯定-「打我的人一個瘦瘦-另一個高高的-還有一個……」
旁邊泡功夫茶的一位資深刑警忍不住插嘴-「拿著釣竿嗎-」
剛偵破一件強盜案的刑事組員哄然而笑。
年輕的管區警察央告-「老哥-別開玩笑了-飛車黨打人雖然比不上強盜案轟動-也是一件案底-早了早交差。」
「唔-我看。」一位自稱過目不忘的老刑警接過-案-走出來湊熱鬧-「這倒有趣-筆錄上說他是被飛車黨圍毆-目擊者卻說是轎車接應-有沒有搞錯-」
劍豐臉色未改的說-「我的確是跟機車擦撞才起糾紛的。至于轎車接應……我那時已經昏迷不醒-並沒看見。」
靖平訝異地抬頭-不敢相信劍豐居然出言維護他。
「是嗎-」老刑警若有所思。
如果只是單純的飛車黨打人-要找出加害者簡直像海底撈針。
「那就請兩位先回去吧。」警察不太有誠意地向靖平致歉。
走出警局大門-靖平鼓起勇氣對劍豐說-「我知道你是誰。」
劍豐停下腳步說-「我也知道你是誰。就當作是個巧合吧-」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她……是一個好女孩……」靖平大膽假設。
劍豐渾然未覺-吐露了事實-「因為我是個混帳-我嫉妒……你年紀還輕不會懂的-我一點也不怪月仙替姊姊報仇-這是我活該。」
真的像頌唯推測的一樣-靖平目瞪口呆-確定了這個驚人內幕-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劍豐坐上了臨時司機所開的BMW揚塵而去-留下靖平思索著這些令人傷神的事情。
如果是我-寧死也不願傷害月子一根寒毛的。靖平肯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