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貴果然逃得不知去向,甚至連他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離開的都不得而知。
固然是因為拂塵對康貴沒多加提防,卻也證明了指使康貴之人來頭不小。畢竟拂塵怎麼說也是蘇州實權人物,甚至江南這一帶都屬于雲莊的管轄範圍,竟然被這樣一人出入而無人去管,而且事後追查也是枉然。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指使康貴的人,在江南一定有些勢力。
這麼想來,對方可能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除了影門余孽,哪里還有人能做出這等事來?
當真命大,王爺明明下令四海肅清影門中人,竟然還有漏網之魚。拂塵想著,更是下令搜捕可疑人等,一時間也有些風聲鶴唳。
拂塵是不抓到康貴決不罷休的,畢竟康貴對展眉下過手,若他沒有被捉,拂塵自己便放不下心來。因此他頗忙了一段時間,將可能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因為忙,便無暇去注意其它。
原則上當一件事物對外最緊的時候,也就是它對內最松的時候。拂塵把過多的時間精力人手都投到了外面,因此疏忽了對雲莊的看顧不過自然也是難怪,畢竟雲莊防衛甚嚴,莊內又都是武功好手,根本不可能有外敵敢侵入莊子。
但是拂塵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莊內的人可以出去。因此當他發現展眉不見了,已經是當晚的事情了。
展眉消失的非常奇怪,這一次仍是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出去做什麼,甚至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出去的。雖然說雲莊外緊內松,但正因為外緊,雲莊之外沒幾里便有監察的,竟然沒有人看到展眉,這就有點略微的不合理了。
只可能是展眉自己出去,隨即不見蹤影。只是是她自己消失,還是有人劫持?
「莊主,雲莊方圓都在我們掌控之中,按理來說不該會有可疑人闖入才是。」
拂塵亂作一團的時候,下屬卻道,「因此莊主,我認為蔚姑娘消失不該是外人所為,而是她自己離開的。蔚姑娘不會武功,我也奇怪她怎麼能躲開我們,但絕對是她自己離開而非有人進來擄走她。」
「她怎麼會招呼都不打的離開?況且她武功全無,怎麼可能一點痕跡不留地消失?你們都是做什麼吃的?」拂塵听得他這話,本來的焦躁更加了層怒火,沖著他便喊了起來,「還是說我現在已經不是實質上的莊主,因此我的話毫不重要,你們根本就沒加強防衛是麼……」
他看見下屬的神情,一驚住了口。這雲莊之內的人大多是他心月復,每一個幾乎都領過他和靖王的救命之恩,因此對他絕對效忠。他這般情急之下胡亂指責,實在太過傷人。
只是確實情急,心里萬分擔憂,隱隱能猜到展眉為何離開,卻因此更加擔心。
她定然是去找康貴理論,只是……那康貴既然敢來雲莊,又能順利逃出去,絕非展眉一個小小女子能奈何得了的。
卻不知她和那康貴到底是什麼關系,展眉絕對沒有能力躲開雲莊的防界,因此定然是她出了雲莊之後,被康貴的人帶走。
可若真是如此,那麼他們會用什麼手段對付展眉?會讓那女子受到怎樣的折磨?康貴對展眉下手亦是不容情,可知在他心中,展眉絕不是什麼故人之女,而是可以利用的人。他對她怕是沒有半點香火之情,否則也不會對她下「絕心」
那樣狠烈的毒。
展眉和康貴到底是什麼關系,她為什麼突然消失,他分明記得上一次自己找展眉找到生病時,看到展眉眼內顯出後悔來。她眼神明顯在說早知如此便不該出走,這一次為什麼還會忽然自己離開?還是說康貴身後的人厲害到可以潛入雲莊抓人的程度真厲害到這種程度的話,也就不用對展眉下毒來害自己了吧?
可展眉怎麼會……拂塵去找了樂凱之,他也完全不知道展眉的心思。拂塵知道這樣亂找也不是辦法,便去了展眉的屋子,想找些蛛絲馬跡出來。
自從前些時日兩人生出距離之後,拂塵便不再來展眉的房間,因此乍來卻是生疏。展眉的屋內非常整潔,東西少,甚至連說句話搞不好都能帶著回音。其實拂塵總是怕她缺了什麼,常常為她送來。然而展眉素來無欲少求,並不願在房內放上太多贅物,都放到後間屋去了。房內只是一床一桌幾把椅子,簡單得很。
桌上放著的是展眉平時習字學畫之物,文房四寶自然是少不了的,紙上是她仍嫌稚女敕的字,層層疊疊的紙,密密麻麻的字,顯見用功之勤。
畫也有那麼幾張,樂凱之以丹青聞名,展眉自是也學畫。她的畫工談不上好,卻是大開大闔的用筆,顯出氣度來。其中一副,畫的正是拂塵。
顯然她還沒有習慣畫筆,線條忽粗忽細,雖是一以貫之,實際上卻不連貫。
這一張並不是很像,眉畫得重了,顴骨和下頜線條沒掌握好,然而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來,因為氣質在那里擺著。
定然是心中銘刻的,否則怎會有這樣的精準,即使沒有面對也能將神態氣度畫得如此不差分毫。拂塵看著這畫,心底劃過一絲酸楚,卻是種帶著甜意的酸澀。
原來她對他,並非他想像中那般毫不在意。她所說的恨,也許也沒他認為的那般強烈。
他忍不住拿起畫來仔細看著,無意中翻過去,見畫背竟寫著幾個字。
「無事,勿尋,勿念。」
字和桌上其它紙張中的相同,都是不算工整但俊逸飛揚的,是展眉所寫。拂塵拿著這畫,手微微抖著。
她果然是自己離開的,也一定是找康貴去了,可她一個弱女子,怎可能對付得了那些人?下面報來的消息,指使康貴的很可能是當初奪洗髓錄的影門南支,因為大部分在閩南一帶,剿滅影門時,南支的漏網之魚也最多。
她不知道這些事情,貿然出去,簡直就是送死無異。拂塵握緊拳,無數的擔心涌上來。
只盼她無事,他會如何,都無所謂。便是這條命又怎樣?反正這命是王爺的,隨後他將其給了展眉。為她而死,也許也好。
若真是影門擄去展眉,自然是要拿來威脅拂塵的,那麼總該有個消息。即使對方不知道在拂塵心中展眉有多重要,至少也該試探一下。否則他們捉人做什麼?
可是幾日下來,都沒有消息。展眉像是徹底消失了般,一點音訊也無。拂塵雖然確定自己的猜想,此刻也忍不住懷疑起來。雲莊的人四下搜尋,卻是得不到下落。拂塵終是無法等下去,想著從康貴身上也許能找出些線索來,干脆交待了諸般雜事,晝夜兼程去了江陵。
到了江陵,拂塵直奔江陵侯府,去找蔚凌。蔚凌並不在府內,拂塵跟管家說明來意,問他是否知道一個叫康貴的人。
管家想了想,臉色忽然微微變了︰「那人以前確實曾在侯府當過下人,後來因為手腳不干淨,被我趕出去了……他……有什麼問題嗎?」
拂塵見他神情有些不對,心下一凜。管家這表情分明是帶些尷尬與為難,想是因為康貴和展眉有什麼關系,所以才在討走展眉的自己面前表現出為難吧?
「展眉不見了,我懷疑是康貴或他認識的人擄走她的。」拂塵道,「我派人去找過了,哪里都沒有。我想到展眉說過康貴當初曾在侯府做過僕役,想問一下能不能找到他相熟的人。他應該一直在江陵生活,我希望查到他在江陵落腳之處。」
管家臉色更是尷尬,半晌說出一句︰「其實我想……應該沒事……您不用去找了……」
「為什麼?」他這話使拂塵站起身來,面沉如水,「康貴很可能會對展眉不利,萬一她出了事,我……」
他並不想在這已是花甲之年的管家面前露出太多情緒來,強行抑住怒氣,畢竟他不能要求別人給予展眉同樣的關心。
管家略一遲疑,大概見他臉色不好,終還是說出原因來︰「那個……不知道雲公子你听說過沒有,小眉她……是沒有爹的……」
「那又怎樣?」拂塵皺眉,「這又不是展眉的錯」
忽然住口,睜大眼楮看著管家。管家嘆了口氣,方才緩緩道︰「康貴是在展眉出生前七個月離開的……很多人都說,他就是展眉的父親……」
「怎麼可能?」拂塵立即反駁,「他那樣對展眉,怎可能是她父親?」
說著,心下卻忐忑起來。展眉一直沒有告訴自己她和康貴的關系,難道當真是這般……不可能!若是父女之親,怎會下那樣危險的毒……可也有可能康貴不知道這毒的具體功效……但還是不可能,若可能的話,展眉豈不是太過可憐?她怎能有這樣的命運?
管家于是嘆氣︰「也許是我多想了,不過當時很多人都這麼說……」
拂塵默然片刻︰「我知道了。我想求見侯爺。」
江陵侯蔚疇實是武職,相貌卻甚是儒雅,一如書生。他是侯爺,而拂塵隸屬于靖王,都是朝廷中人。因此拂塵請他調查康貴之事,蔚疇馬上應允了。
江陵侯管理江陵地方,想查一個人自是再容易不過,很快就查出康貴在江陵的住處和相熟的人,拂塵馬上便要趕去。蔚疇想想自己左右無事,便跟著一起去了。
江陵府著實富庶,卻不是每處都如此,貧民區那一帶的巷子狹窄髒亂,拂塵倒是走慣了這樣的路,眼也不眨地走進去。蔚疇跟在後面,他手下的差役遲疑了下方才邁入。
康貴多年來無以謀生,坑蒙拐騙偷而已,因此住的是極破的瓦房。拂塵推門進去,果然不見人。他在房內翻來翻去,忽然看到一張紙,拿來仔細一看,是張當票。
典鳳紋玉佩一只,成色尚佳有暇……當銀百兩三,三月為限,利錢二分半。
須知當鋪當東西向來價給得低,這玉佩居然能當上一句成色尚佳並值上百兩三,定然是塊好玉。看了下日期,已過了贖當時限。
這樣的東西上很可能有些線索,拂塵讓那些差役去附近詢問關于康貴的信息,他則和江陵侯去當鋪。
在江陵府開當鋪,自然不可能不認識江陵侯。當鋪掌櫃見是蔚疇,忙出來施禮。拂塵拿出當票,他也連忙讓人去找,一邊還解釋著︰「這塊玉我記得,是康貴拿過來當的,我當時還問他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就怕是來歷不正的東西,結果竟然真有問題……這玉剛過贖期不久,還沒來得及叫價……」
「哦?你問他這玉佩來歷,他是怎麼答的?」拂塵問道,「能叫出他名字來,你和他很熟?」
「沒有沒有,這一帶誰不認識他!四處行騙!」掌櫃道,大概是想到萬一這真是贓物怎生是好,有些不自禁地顫抖,「我真沒收他什麼,我哪里知道他的東西會有問題……」
拂塵忍不住皺眉︰「你不要怕,我們不是來查案的,你知道什麼就說,不會怪到你頭上的。」
掌櫃抹抹額上汗水,道︰「康貴說這玉佩在他身邊十幾年了,要不是實在撐不下去,他也不打算當這個……他說他一定來贖,而且到時肯定有銀子贖,讓我不要太著急賣……」
「十幾年?」拂塵一凜,問道。
十幾年,展眉方才十幾歲。
「是啊,他說是他以前當下人的時候,他主子給一個丫鬟的。那丫鬟被主子……呃,總之就是那樣……那丫鬟不要,把玉佩扔了,就讓他揀來。」掌櫃把知道的全說了,「他這麼說我也就信了,誰知道會出問題……」
拂塵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向江陵侯看去,見他面色如常,方才不再懷疑。
只是……這是說展眉母親麼?她,並不是她娘心甘情願懷上的?那展眉該受過多少委屈?她……她娘是不是不喜歡她對她不好,才成了她那樣性子?
正想著,伙計把玉佩拿來,遞到二人眼前。拂塵伸手去拿,入手極涼,溫滑無比,是塊好玉。
拿到眼前仔細看,鳳紋極細,如生一般似能展翅而飛。沉沉的青色,能沁入掌心一般「這玉佩」江陵侯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震驚,「是我的!」
拂塵一驚轉頭,直直看著他︰「你的?」
江陵侯點頭,表情卻是迷茫的︰「丟了十幾年了,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麼丟的。」
拂塵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本是怒火涌上,不知為何聲音卻極低︰「不記得了?不是給了什麼丫鬟吧?」
江陵侯怔在當地,想不到靖王手下的這位五公子竟會有這樣的語氣和神情。
畢竟在他和拂塵接觸過程中,只見過他溫和文雅的樣子,從不曾見他其它表情。
「我不記得了……那晚我好像喝了很多酒,有人一直在糾纏我,後來……」
江陵侯住了聲音,「展眉的娘,是什麼人?」
「貴府上的丫鬟,未婚卻有了展眉,因此被趕去做粗活……」拂塵道,表情平靜,「貴府管家說,展眉的爹很可能是康貴。但是展眉對我說,她叫蔚展眉。」
江陵侯這下是真的傻住了,不停地低聲道︰「怎麼會怎麼可能我就算喝得再醉也不會到這種程度吧……」
拂塵並不說話,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心思。
據說,康貴臨消失之前曾經四下跟人說,他這一次是交上貴人了。本以為過去的事情就那麼了了,沒想到那個女兒另有打算。蘇州雲莊,那可是攀上高枝了啊。
原來那些人是這麼盯上康貴的,他沒贖回玉佩,是不是為了留條後路?
而江陵侯已經傻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立即找來管家詢問。管家也不是很記得當年事,喏喏說不出什麼來。江陵侯命他去找和展眉母親相熟的人,管家遲疑道︰「可是侯爺,這事傳出去不好听……」江陵侯瞪他︰「事情到現在,還有什麼好不好听的?」
管家只好去找人,拂塵卻不管他們行動,心心念念只是展眉。想著那女子的倔強;初初認識她時,她說她什麼都沒有的淒涼;她說出自己疑惑時那樣生動的表情;最後那刻,她將洗髓錄交給他時,那樣美麗的笑。
只覺憐惜,若她此時能在他身邊,他定然緊緊抱住她,不讓她再受半分苦。
但,她在什麼地方?康貴應是被影門盯上直接帶走的,這里並不能找出什麼線索來。他深知展眉個性,她恐怕是不願揭穿身世,才容得康貴在雲莊住下。
可她又去了哪里?影門向來隱蔽,即使是他也未必找得到,展眉現在安全麼?
會不會她是想去找康貴,但沒有找到,在外面迷路了?那他要不要回蘇州再去找人?
這樣遲疑著,管家卻已經問出些事情來。展眉今年十八,年尾生的,和江陵侯記憶中丟玉佩的時間正好隔上近一年。展眉母親在懷孕之事揭穿之前伺候江陵侯,尤其是當他晚歸之時。
這麼看來,展眉身世已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拂塵再想起自己對蔚凌的些許醋意,不由覺得可笑。江陵侯卻仍覺不可思議,無論如何,他也不認為自己會酒後亂性到這種程度。
不過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展眉在哪里?
蔚凌回來,听說這件事也是大驚,尤其他其實只比展眉大上半歲多,還是兄長。他雖有些氣盛,卻是少年心性所致,實則重情。當即便也動用自己手邊人脈,幫忙找人。
折騰兩日沒有結果,拂塵決定先回蘇州。正要向江陵侯和蔚凌辭行時,接到一封信。
信是名小乞兒送來的,展開信來看,里面竟是幾行字︰若要展眉,拿命來換。
廿三酉時獨自一人到寧山東晰霞亭。若有違背,殺。
「就是一位長得很丑,穿得亂七八糟的人給我的,說是讓我把信送給一位姓雲的公子。」乞兒道,「他說雲公子看到信一定會給我賞銀,我就來了。」
拂塵再問,卻問不出什麼,拿出幾兩銀子給了他。明明是威脅甚至可能會死亡的信,偏偏讓他松了口氣。
至少,終于知道她現在沒事。
反正單身赴約,無論如何,喪命也無所謂,只要護得她安全。
影門那些人若以為脅持展眉就可以勝利在握,可就蠢到家了。他們難道不知靖王府中人沒有半個好惹麼,包括他。
要好生安排才行。他死不死的不重要,但不能讓展眉有危險。
拂塵便布置起來。他手下雖多,畢竟都是雲莊人,他實際上已經不是雲莊莊主,自是不便調動人手到蘇州來。因此布置的時候,倒要仰仗江陵侯勢力。
展眉身世一日不明,江陵侯一日無法安心,當然全力支持拂塵。然而江陵侯認為此行太過危險,想以身相代,蔚凌也想換他去。拂塵卻是搖頭。
「他們是針對我來的,自然要我去赴約。」他道,「滅影門是王爺,我後來又為了展眉的死追殺過南支,他們恨我入骨又無法進雲莊報仇,因此才想利用展眉。」
他笑了,是極為柔和的笑︰「只是如果我死了,請侯爺好好照顧展眉,她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嘗過快樂的滋味,從不曾有過真正的親人。我只希望她以後能幸福快樂。」
「不要說得好像你回不來了一樣!」蔚凌皺眉,「既然那麼關心,為什麼不盡量回來,自己讓她幸福快樂?」
拂塵低下頭去,卻是黯然︰「我想給,卻怕她不要。」
蔚凌重重哼了聲︰「你問過她麼,你怎知她不要?」
拂塵抬頭看他,眼底露出些疑惑。蔚凌道︰「她若是蔚家人,肯定就有這一家子的爛脾氣。我可不認為蔚家人會跟著不相干的外人走。」
「所以你一定要和她一起,安全歸來。」蔚凌道,是帶著些陽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