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展翼是打算和她去看場電影,吃頓飯,看個什麼展覽,就打道回府。
車子發動後,他改變了主意。
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有太多的機會讓人認出他來。也不願意去沒有人的地方,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則有一個最現實的理由。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若她說了什麼,他哪里找得到人證?
人多危險,人少曖昧,一個人沒有不在場證明。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可是賀千羽不是別人。她相信他,所以他也相信她。
車子開上出市區的公路,往海邊而去。
他們去的不是什麼知名的海灘。只是沿著濱海公路走,看見一處風景不錯的地方,便停了下來。
海岸密布嶙峋的怪石,曲折的海岸線不同于單調平緩的沙灘。不遠處的海面上一只小小的船正迎著風,揚著帆。
「-看到了嗎?」他興奮地指著前方的海面。「十一點鐘方向的那只船,雙桅縱帆型,是不是很漂亮?」
賀千羽抬起手擋住耀眼的陽光,-著眼眺望著深藍的波濤上幾面雪白的帆。的確很美,雖然她一點也听不懂他說的術語。
「嗯。」她點點頭。「你很喜歡帆船?」
「有誰會不喜歡呢?它們那麼美麗,又那麼自由。」
「你的視力一定很好,那麼遠還數得清有幾根桅竿。」
「我以前研究過的-知道嗎?我小時候對七海游俠很著迷。總是夢想著哪一天可以駕著自己的船遨游四海。我還親手做過一只帆船模型,是只雙桅木造帆船。」他像一個小男孩似的談論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滔滔不絕。「它叫做獨角獸號,比例完全按照真正的獨角獸號。那只船是在一八九三年建造的,全長二十-,四十八噸……那個模型花了我半年的時間……」
「它放在你的臥室里嗎?我昨晚好象沒在客廳里看到。」
「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他茫然回答。「以前我把它擺在我的書房。後來房子連同家具一起賣掉了,有很多私人物品都來不及收拾。新的屋主大概把它扔掉了吧,他們恐怕會認為它既佔地方又礙眼。」
賀千羽心里一陣難過。他當初賣房子,是為了籌錢打官司。他的家人沒有出面幫他處理,所有的大小事,他只能委托陌生的律師。
她一時沒有話說,只能緊握他的手。
他的手那麼大,她的手那麼小。她總是得要用上兩只手,才能將他的手掌包得密密實實。
雙桅帆船漸漸從他們的視線中隱去,然後見不著了。展翼在它消失之前留戀地看了它最後一眼。
最後只剩一片空蕩蕩的汪洋。
他低頭凝視兩人交握的手?她的手軟滑如脂,柔若無骨,是不曾經過風霜雨雪的一雙手。雖然柔軟無力,卻一再一再地向他伸出。現在他幾乎舍不得放開了,覺得這雙小手帶給他強大的力量。
「這附近有一個漁港,我請-去吃海鮮。」
賀千羽點點頭,松開一只手,讓他牽著自己,慢慢地走回公路上。
白花花的陽光放肆地照耀,兩人的身影愈行愈遠。終于分不清楚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田小安輕輕敲了兩下門,手上端著她今天替展翼沖的第三杯咖啡,沒有費事等候響應便開門走了進去。
「經理,你的咖啡來了。」她拉了拉膝上五公分的短裙,裙下露出一雙粉女敕白皙、精心保養的美腿。
展翼兩眼仍專注地盯著液晶屏幕,頭也不抬。「謝謝。」他漫不經心地回了句。
田小安有些失望。她這雙長腿可是有許多人贊美過的,可他怎麼連看都不看一眼。她有些氣惱地想著。
「經理,」她仍舍不得就此離開,眼光戀戀地盯著他略帶滄桑又十分男性化的臉孔。「你晚上是不是要加班?」她早把他的行程查得一清二楚。
「是啊,等一個德國來的電話。」
「那好,我也還有一些工作沒做完,剛好可以陪你一起留下來加班。我順便幫你買便當,好不好?」她體貼地說。
沒有理由拒絕。「謝謝。」
他其實寧可一個人待在公司。
「我會幫你買你最喜歡的牛肉燴飯,我請客。」她沒有留下來等他的反對,輕快地轉身走了出去。
「不用……」他來不及說的話留在嘴邊,有些頭痛地揉揉額頭。他最喜歡的牛肉燴飯?現在的女孩都這麼自以為是嗎?
自從坐牢之後,他對于食物已經失去了偏好,它們只是用來填飽肚子而已。唯一的例外是賀千羽幫他準備的消夜,加了蜂蜜和草莓的可麗餅。
他記得,那一夜,他沒有失眠……
辦公室中只听到他的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打的聲音。
按下最後一個鍵,他關掉計算機,抓起外套,走出辦公室。
外面的大辦公室燈火通明,田小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無聊地翻著雜志。
「經理,你要下班了?」她跳了起來,高興地說。
「嗯。」
「那你順便送我回家,好不好?」她滿是期盼的語氣。
「當然好。」他有些無奈的語氣。自然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單獨走夜路回家,太危險了。
雖然她看他的眼光,讓他覺得有危險的好象是自己……
田小安拿起包包,雀躍地奔到他身邊,挽住他的手一起離開公司。
電梯上樓了,展翼拍拍肩膀,不著痕跡地掙開她的手。
車子緩緩地開上馬路,早就過了下班時間,車行順暢。展翼松了口氣,沒有塞車,很快就可以送她到家。
「經理,」她的聲音軟軟在他耳邊響起。「我肚子餓了,你請人家吃消夜,好不好?」
「時間不早了。」他委婉地回絕。「而且我以為女孩子為了怕胖,是不吃消夜的。這樣吧,明天中午的便當我請客,-去訂個五百元的都沒關系。」
「經理,」她不滿的噘嘴。「你好小器。」
「我是為了-的體重著想。」
「你是嫌我太胖了,要減肥?」
唉,說錯話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覺得我身材好不好?」她可是公認的魔鬼身材,哪有可能不好。
「很標準。」他擠出一個中性的答案。這些小女孩每天穿的衣服,又是蕾絲又是花邊的,層層疊疊的好象是結婚蛋糕,讓他看得眼花,哪里會知道她們身材好是不好?
倒是他留意到了賀千羽今天穿的衣服。一件簡單別致的灰色直條紋襯衫配上黑色皮質長褲,品味絕佳。
田小安不滿意這個答案。標準的定義,適合任何一個看得出腰身的女人。
「經理!」她語帶埋怨地嬌喊了聲。
「-家是不是就在前面路口左轉?」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展翼仔細地看了一下路標。
田小安心中一驚,怎麼這麼快就到家了?!她想說的話都還沒出口。
「展翼,」她忽然改變稱呼,讓他心中警鈴大作。「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這……真讓他難以回答。女人是一種讓他畏而遠之的動物,只除了一個……
「-是個很優秀的員工。」
優秀的員工?她又沒要求加薪。何況薪水是歸賀總管的,
他喜歡的人該不會是賀千羽吧!她都快三十了!穿的衣服又老氣。雖然現在也有很多同事學她搭配衣服的方式。她想不通為什麼……田小安忽然想到,展翼面對賀千羽時,笑容是不一樣的。
「你是不是喜歡賀千羽?」護意讓她口不擇言,她怎麼可以輸給一個老女人?「她都那麼老了!」想來想去,就只想到她這麼一個「缺點」。
不可理喻的女人!展翼皺著眉看了她一眼,他根本就不需要對她解釋任何事。
左轉燈亮了,他不發一語地轉彎,快速往她家中駛去,沒有理會她又說了些什麼……
賀千羽一走進公司,就看見一群人圍在一張辦公桌旁,低聲不知說些什麼。目光不時投向展翼的辦公室門口。
這是怎麼回事,開起同樂會來了嗎?
還來不及開口詢問,田小安一听見她的腳步聲立刻抬起一張斑斑淚痕的小臉。
「賀總,-一定要幫我討回公道!」
「怎麼回事?」賀千羽不解地皺眉問道。
「展經理……展經理他……」田小安仍抽抽噎噎地。「昨天晚上,我留下來加班,下班時他借口要送我回家,就在半路上把我……把我……」
賀千羽呆楞了片刻,說不出話來。
不可能!展翼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可是田小安為什麼要誣賴他?他並不是陌生人,當然不會和以前一樣,是弄錯了對象……
她知道這些小女生多多少少對展翼都有些愛慕,其中最積極的向來就是田小安……
「展經理進公司了嗎?」她定下心神問道。
「來了,在他辦公室和客戶講電話。」總機小姐低聲回答,邊往他辦公室看了一眼。
田小安仍低聲啜泣,哭得梨花帶雨。賀千羽拉下她的手,不讓她掩住雙眼。她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的神情,田小安雖然哭得悲切,意外地眼中仍是不見一點濕意。黑眼珠不安地瞟來瞟去,閃躲她的凝視,不敢回望她。
「-留下來加班?我記得-是騎機車上下班的,怎麼會讓展經理送-回家?是他主動提出的嗎?」
「我的車正好壞了,昨天早上是搭公車來上班的。所以才會麻煩展經理,沒想到他……」
賀千羽耐著性子繼續追問︰「那他送-回家途中,一路有在別的地方停下來過嗎?他總要找個地方停下來的吧,當然不會邊開車邊……」
田小安猶豫了一下。「他……他……」她努力想找出一個合理的地點。「就在綠園餐廳附近那個公園旁邊,我們停下來過,他就在那里……」
「那後來呢?他照常送-回家?-沒有向別人求救?」
「我……我打不開車門……」
「你們是幾點離開公司的?」她換個方向繼續問。
「我不記得了。」
「我想停車場的監視器一定有明確的時間。」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賀總!」田小安又羞又惱地喊了句。「-是在審問我嗎?」
賀千羽沉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這種事我必須听過雙方的說法才能判斷誰是誰非。」
「那我願意和展經理對質。」
「冠伶,-去請展經理出來。」
一群人聚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一听到他的腳步聲,不約而同地看了他幾眼,又閃閃躲躲地移開目光。
這個場景有點眼熟。他想起不過一年多前,他也是就這樣被一群女人趕到街上去。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躲也躲不過。
「展翼,昨天晚上你開車送田小安回家?」賀千羽冷靜地開口。
展翼對她的開場白有些莫名其妙。怎麼,她不是應眾人要求打算把他開除嗎?就算她真的如自己所說的相信他的清白,也沒辦法干犯眾怒,硬要他留下來吧!不錯,他是讓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可像他這樣的人才也不是絕無僅有,不可代替。只要她待遇給得夠優厚,又不堅持那荒唐的門檻,多得是搶破頭也要進鴻展的業務高手。
「沒錯。」他簡單答道,還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田小安指控你在送她回家途中就在車上侵犯她。」
像一盆冰水兜頭淋了下來,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為什麼?為什麼命運要一再對他開這種惡劣的玩笑?他還能說什麼?辯解從來都沒有用。他面無表情的掃過那一張張又是懷疑又是不齒的臉孔。
不說是默認,說了就變成狡辯。
「我說沒有。」他意興闌珊的開口。「-會相信嗎?」最後他的視線停駐在賀千羽臉上。
也許她相信過他吧!她「以為」自己相信。現在她是不是開始後悔自己居然引狼入室?
「田小安說你把她載到市立公園旁僻靜的角落對她下手。你們有經過公園嗎?」
「沒有。」他的聲音空空洞洞的,有一種認命的味道。
「田小安,我記得-家住民族路。從公司回去正好和公園反方向,對嗎?就算完全都不停留,一路上也沒遇見紅燈,至少也要多花上半個鐘頭。地下室停車場有監視錄像,現在很多街頭也都有裝-還要堅持原來的說法嗎?」
田小安想到住家的大樓,樓下也裝了監視器。她神色倉皇,青白交錯,眼中孕滿了貨真價實的淚水。
「我……我……」她怨怪地瞪著賀千羽。她憑什麼懷疑她,卻去相信一個前科犯?!「我說錯了,是公司旁邊轉角的小公園,就在回我家的同一個方向!而且賀總-知道嗎?展翼是強暴犯,七年前的公園之狼就是他,他還害死了兩個人。像他這種人就該一輩子關在牢里,怎麼可以放他出來!」
「公園之狼……不會吧……」
「真是人不可貌相!」
「虧我以前還那麼崇拜他!」
……
一時之間,群雌諏諏。十幾個人有二十幾種評論。
賀千羽此刻十分懊悔,當初為什麼要用這些小女生?原本是顧慮案發時她們都還太年輕,認出展翼的機會比較小。
田小安分明是追求未果,因愛生恨。她難道不明白,一旦鬧上法庭,雙方各執一詞,別無人證,展翼會因為他的前科,百口莫辯,就要回去坐牢嗎?
她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展翼以前是冤枉的,今天他還是冤枉。我不明白他和-無冤無仇,-為什麼要這樣陷害他?我還可以告訴-,昨天晚上你們一出大樓,我就開車跟在你們後面,你們去了什麼地方、沒去什麼地方我很清楚。原來是打算來接他一起去吃消夜,因為他要送-回家才改變計畫-以為我有多少雅量讓自己的男朋友和一個一天到晚用愛慕的眼神對他放電的年輕女孩在一起?我信不過的不是他,是-!本來不想公開的,不想引人注目。還有,我百分之百相信他的無辜,否則我也不會和他交往。當然我不能勉強-們相信,有誰無法忍受的,可以提出辭呈,我不會為難,離職金照付。不打算離職的,請回到座位繼續工作。除了田小安,我不能留-,還有,我警告-最好別再繼續破壞展翼的名譽,不然我們會去按鈴控告-毀謗。別以為-會有足夠的財力和我打官司!這樣-清楚了嗎?」
在她嚴厲的語氣下,田小安只能瑟縮點頭。她不安地瞥了展翼一眼,他卻默然無語地站在一旁,和眾人保持一定的距離,迷惑地望著賀千羽,眼光不曾稍離。
「展……展經理……」田小安囁嚅地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對不起?假如余心潔還活著,是不是終于有一天,他也能听到她對他說這三個字?
此刻他分不清楚心中是悲苦還是安慰多些。終于有一個人是真的站在他這邊為他說話,甚至為他說謊,理直氣壯,毫不遲疑地為他辯護。
唇邊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微笑凝視著她美麗的面容。簡單清爽的衣衫襯托出她優美的身形。
婉兒也有模特兒般的好身段,可是他發現她的臉孔愈來愈模糊……
察覺他的目光,賀千羽抬頭看到他唇邊的微笑。她想說--這是我不配得到的。假如你知道我做了什麼……
「今天留下來加班的,誰都別想請加班費。包括你在內,展經理。」
展翼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微笑繼續留在他唇邊,久久沒有消失……
戲落幕了,終于沒有變成羅生門。除了田小安,沒有人離職。大家嘰嘰喳喳地交換意見,得到一致的結論。
田小安的道歉,是她們親耳听見的。
既然賀總相信展翼,他必定真是無辜的吧!她怎麼可能把自己的事業和感情交給一匹披著人皮的惡狼?!
辦公室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兩位頭兒成了戀人,其它的女生莫不睜大眼楮,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實在是不像呀!有人這樣談戀愛的嗎?對彼此都一樣還是客客氣氣的。都住一起了,上下班還是各走各的。說是要掩人耳目嗎?都已經當庭認罪了,還有什麼好掩飾的?雖然一夜之間,眾人崇拜的名草忽然有了主人,不過敗在賀千羽手下,倒也都心服口服。要換了別人,可誰都要有一籮筐的話好說。
情況變得滿尷尬的。賀千羽發現如果自己沒有抽空拉著展翼躲在樓梯間熱吻一番,然後裝作不小心被當眾逮到,好象有點對不起大家。
當初怎麼會想到這個餿主意的?她只是一心要幫展翼解圍,才一時月兌口而出。
她其實可以想出一百種跟蹤他們的理由,卻選了最別腳的一個。
只是不耐煩那些小女生老像花園里的花兒一樣,拼命要吸引展翼這唯一一只蝴蝶的注意。她害怕展翼終于會停在其中一朵上頭。
這當然不可以,他是屬于韓婉兒的。她要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該他的,一樣不缺的還給他。
沒有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