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疊厚厚的調查報告,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
陽光斜斜的從明亮的窗外射了進來,她的眉頭緊蹙,打著一個難以解開的結。
幾張發黃的舊剪報是她熟悉的。標題下得觸目驚心。
愛女受辱,慈父心碎!
日前慘遭強暴的余姓女子,其父某大學中文系教授,昨日心髒病發,送醫急救無效,于今晨過世。據其家人泣訴,余教授在案發後,心情十分郁悶。在校又遭同事與學生指指點點。雪上加霜的是,三日前余女與未婚夫解除婚約。余教授愛女心切,受此打擊,宿疾發作,終至藥石罔效……
雙重謀殺!
上月在公園中遇采花惡狼的余姓女子,終于在昨日跳崖身亡。展姓嫌犯仍矢口否認犯行。為一逞獸欲,父女二人斷魂。法官應從速審判,加重其刑,以慰余姓父女在天之靈……
當日只覺得記者的報導義正詞嚴。
「關于七年前的那樁案件,你有什麼看法?」她略微抬起頭,仔細地觀察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平靜地發問。
「-知道,從事我們這一行的,對于社會版的任何案件都會特別注意。記得那時我剛進公司,還是征信社里頭的小助理。我上司一直對這個案子抱持高度懷疑。出事的那個公園,他非常熟悉,案發地點一到夜里十分陰暗。一個人除非她有蝙蝠的夜視能力,是不可能在那種地方看清楚對方臉孔的。更別提被害者是在極度恐慌之中。一般人總以為在異常心理狀態下,記憶力一定特別清晰。事實上正好相反,那時候人類的記憶力特別容易耗損與扭曲。所以他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受害者可以百分之百、毫無疑慮地指認凶嫌。姑且不提她根本不可能看得清楚。我記得這也是辯護律師的主要論證所在。檢方的理由是嫌犯是個讓人見了一眼,就不會忘記的男人。問題是,她根本不能算是真正見到他的臉。」
「他的臉上有任何疤痕或是胎記嗎?」她疑惑地追問,印象中似乎沒有。
「不是,是因為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他一定沒想到,父母給他的好容貌,到頭來成了他被定罪的原因之一。他在原來的公司,人緣好得不得了。女同事覺得他善體人意,男同事覺得他是很夠義氣的好哥兒們。直到一審定案之前,沒有人肯相信他會做出這種事。宣判之後,他的父親同時在三大報的頭版刊登消息,宣布和他月兌離父子關系。這對他無疑是投下不信任票。我想原本少數有疑慮的人都認為,連他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相信他了,凶手肯定是他沒有錯。我認為這對他之後上訴的主審法官,也多多少少有點影響。」
「就算認定自己的兒子做錯了事,難道就可以把他像生了癩痢頭的小狗一樣,一扔了事嗎?」她不滿地問。
「大部份的父母都不會這麼做,不過展翼和父母並不很親近,他從小就跟著祖父母生活。後來又沒有按照他父親的意願走學術研究路線。雖然自己的事業做得有聲有色,畢竟是個推銷員,最下等的商人階級,這是他父親的想法。這個案件對展教授的影響非常大,他原本是極受推崇的國學大師。自己的親兒生子卻做出這種禽獸不如、敗壞門風的丑事。他在學術界的地位,一夕之間蕩然無存,更別提余教授還是他的同事。後來他連學校都待不下去了,學期一結束,便舉家遷往美國,投靠在東岸一所大學教書的長子。」
「所以展翼是舉目無親了,才會淪為--流浪漢?」她艱澀地吐出最後三個字。
「他那張臉害了他,他的姓名又特別。出獄後,他也曾經找到工作,都做得不久。兩次是公司的女同事發現他是惡名昭彰的強暴犯,聯名向老板施壓,逼他走路。還有一次,是因為他負責接洽的客戶認出了他,害公司損失了一筆生意,他自動離職。之後,他似乎灰心了。他沒繼續找工作,又有一張人人認得出的臉孔,連找個住處都有困難。」
「那他現在怎麼過活?」
「公園管理處常常雇用一些游民打掃環境,他就以此勉強鯛口-知道嗎?就是出事的那個公園……」
時間還很早,太陽剛剛破雲而出。公園里的鳥兒都已蘇醒,此起彼落地鳴唱,好不熱鬧。
展翼手中拿著一柄竹掃把,沿著步道一路掃過來。初冬的冷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他那件並不保暖的夾克。雖然有點寒意,倒也還不是無法忍受。這幾日風吹得急,葉子掉得特別厲害,不過一夜又是滿地的黃葉。掃把揮過,順帶也揚起一陣灰塵。他沒有放輕力道,反正這個時候,公園除了它的長期或者短暫的住客之外,也不會有別人。
他也算得上是長期住戶了吧?他自嘲地想著,至少早已月兌離臨時住戶的行列。從初夏開始,也總有半年了吧?夠格稱得上是中期房客了。
步道一直通到荷花池邊,幸好離夏天已經很遠了,他用不著擔心那些畫家攝影師聚在池邊像個花痴似的指指點點。
滿塘殘梗枯荷,寫盡繁華過後的狼狽,更覺不堪。
一個女人坐在步道邊的長椅上,凝視著荷塘。展翼半是惱怒半是訝異地瞄了她一眼。
她手中拿著一個三明治慢慢啃著。頭發很黑,五官全都長對了地方,不太像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
可是,她干嘛一大早哪里不好去,偏偏要來這兒妨礙他工作?就為了那一池破破碎碎的荷葉嗎?教人不敢領教的品味……
若是他打算把這條步道清掃完的話,非得經過她面前不可。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更加用力地揮動掃把,揚起一陣落葉和灰塵。
她掩著嘴,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咳了幾聲。幾片葉子飛到她衣襟上。她站起身拉了拉裙子,沒好氣地開口︰「喂,你掃輕點,可不可以?」
當然不可以!她若是受不了,就速速離去,少在這里礙眼!
他更加重手上的勁道,不理會她的埋怨。
「你這人怎麼回事?哪有人這麼掃地的?」她生氣地質問,抬頭看了他一眼。
清瘦的臉龐上,胡子似乎許久沒刮,掩住了他下巴嘴唇的線條。高大的身子微微佝僂,彷佛不習慣抬頭挺胸看人。穿著一件陳舊的夾克和泛白的牛仔褲,頭發直覆到頸間,亂糟糟地沒有梳理,鬢邊竟已夾雜了幾根銀絲。
看起來和公園里其它流浪漢沒有兩樣。
她-著嘴,無法相信地望著他。然後抓起手提袋,慌亂地奔向公園出口。
總算被嚇跑了吧!他唇邊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沒有耽擱地繼續他的工作。
第二天,陽光還沒有出來,那個女人又來了。穿著一身上班族的套裝,低跟鞋在石板路上規律地響著,在清晨公園的幽靜中,清晰可聞。
愚蠢的女人!展翼低聲罵了一句。她不知道這個時間,公園里除了像他這種游民,不太可能還有別人嗎?就這樣三番兩次,冒著把自己送進虎口的危險?
她蠢,他又聰明到哪里去?這里其實是他最不該來的地方。一旦再有任何女子受到侵害,他會是警方頭一個要找的嫌疑犯。
只是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
或許凶手會在老地方再度把案,被他逮個正著……
覺得她妨礙了自己的工作又如何?這個女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標準納稅人的模樣,比他更有權利待在這里。他已經有好幾年不夠格繳一毛錢所得稅……
經過她面前時,展翼仍維持原來不輕不重的力度,沒有多揚起一點灰塵。
賀千羽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緊盯著他低著頭專注的身影。一雙大眼中滿是難解的情緒。
「先生。」她決心不再耽擱,客氣地喊住了他。公園無論如何不是個過夜的好地方,冬天又已經來了。
展翼一開始沒有理會,直到她又堅持地喊了一聲,才疑惑地回過身看了她一眼。
「先生,你掃完地以後,還有時間嗎?有沒有興趣賺點外快?我需要人手幫我發這些傳單。」生怕受到拒絕,她又加上一句︰「只要塞進公園附近住家的信箱就可以了。」
什麼傳單?尋找走失的小狗嗎?前幾日他倒是見過一只雪白的馬爾濟斯在園中徘徊,後來就沒見著了,會不會進了其它游民的肚子了?
接過那疊厚厚的傳單,他略微好奇地瞄了幾眼。
倒沒那麼有趣,只是一則求才廣告。
征業務經理。限T大國貿系畢業。三十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具精密機械相關工作經驗……
挺乏味的廣告。
他很快地看到最後一行。限天蠍座男性?
這不是開玩笑吧?!他讀過那麼多報紙的分類廣告,從來沒見過哪家公司找人,還限制星座的。
可那女人表情正經八百的,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
他敢說全台灣符合她的征才條件的人,十只手指頭都數得完。這其中還在待業中的,恐怕只有他展翼一個人。
「我完全符合-的條件,-要不要雇用我?」他嘲弄地問。
「可以看你的身分證和畢業證書嗎?」她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驚慌的表情。
意思是如果他能證明自己沒說謊,她就真的要雇用一名公園里的流浪漢當她公司的業務經理?
這個女人不只是傻,還有點--不,是十分地瘋。
或者她經營的是精神療養院,免不了連自己都受了傳染?
「-的公司快倒了嗎?」他不客氣地問。否則怎麼會病急亂投醫?偏偏又開出這麼離譜的條件。
天蠍座?
賀千羽自然也听出了他的意思。「鴻展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有無限的可能性,只看你敢不敢接受挑戰。」
「-真的要雇用我?」他不可思議地又問了一次,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已經惡運纏身那麼多年……
「如果你真的是天蠍座的話。」她答得肯定。
「這和星座有什麼關系?」他好奇地問。她看起來不像是每天得看過報紙上的星座專欄,才決定穿什麼顏色衣服的那種女人。
「我是巨蟹座。你不知道天蠍座和巨蟹座在事業上的相配指數,高達九十分嗎?」賀千羽倒是答得理直氣壯,似乎不覺得自己提供了一個可笑的答案。
展翼忍住反駁的沖動。女人是一種毫無理性的動物。
可是,他有什麼資格取笑她?她光鮮亮麗,而他消沉落魄。明顯的對比,讓他所有反對的話,都變得沒有任何說服力。
或者,多年前的那一天,如果他曾經留意過星座專刊,或許星座專家會建議他,當日大凶根本不宜出門。
那麼,他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