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與十歲的相遇──
夜里作了一個夢,小女孩醒來,眼角垂掛著一顆淚珠。
女孩在床上擁被坐起,伸手點亮床邊暈黃的小燈,頃刻溫熱了冬夜的清冷。在微亮的小房間映照著有如太陽般暖呼呼的黃色系,烘托出一股備受疼愛的氛圍。
蓬松凌亂的微鬈發絲散落在小臉頰旁,女孩眨動著濕潤的眼眸,努力讓視線恢復清澈,然後穿透薄薄的窗玻璃,看著位在大屋前的小房子方向。
那里曾經是老公公的家──老公公是他們家認養的一只流浪狗,因為太老了,三天前已離開!
爸爸把老公公的身體埋進大屋後的泥土里,然後告訴她老公公的靈魂會到天上去,從此沒有身體病痛的折磨,不算是壞事。
可是她還是覺得傷心,她想念老公公陪伴過她的每一個日子,就連作夢也還會想牠。
就像她想念照片里的媽媽一樣,爸爸說媽媽在她一歲大的時候就先到天上了,但是媽媽留下很多信件,爸爸常拿出來念給她听,信里寫滿了媽媽對她的深愛,所以她一直都知道媽媽是非常愛她的。
她拿起枕邊的照片,思慕的看了一會兒有著溫暖笑容的媽媽後,才又仔細的將照片放回原位,然後伸出赤果雙足,套穿上毛拖鞋,再抱著覆蓋在身上的大棉被,無聲無息打開房門,走過冰冷的磁磚地面,走出大門,走向草坪。
圓潤的月亮散發著柔和的光線,微微驅趕了冬夜的暗黑。
小女孩一點都不害怕的走近屬于老公公的小房子,想到老公公每次發現她時,總會奮力搖晃著尾巴的快樂模樣,她女敕白的小臉不禁笑出兩個酒窩──老公公很樂于親近她。
但其實,在老公公剛到他們家時,可是有著一雙很凶的眼楮呢!
爸爸說,那是因為老公公流浪了太久,已經不肯相信人類會善待牠,所以才會以凶惡的瞪視與吠叫聲來喝止人類的親近,但那其實只是牠想保護自己免于再次受到傷害而已。
爸爸還說他們得花更多的時間讓老公公重拾對人類的信心,這樣牠才會讓她親近。
她在小房子前蹲,回想著老公公那雙很凶很凶的眼楮……
突然,她看見小房子里也有一雙與老公公同樣凶惡的眼楮!
哦,不,如果把現在正在瞪視她的眼楮拿來與剛到他們家的老公公相比,其惡狠警戒的程度更像是一只在野地里求生存的狼!
她的胸口開始快速跳動,那是帶有一點的興奮與很多的期待的感覺,她維持著蹲下的姿勢,燦亮的雙眼始終注視著小房子里的動靜,耐心十足的等待著可以靠近的時機。
看著小房子里的暗影並沒有任何動作,她便偷偷靠近了一點;而當小房子里的暗影張牙舞爪的恐嚇著她時,她便恢復成靜默的姿態等待著……
時間逐漸流逝,她在天色微亮時總算如願以償的靠近了小房子里的暗影,面對面的看見一個屬于人的原型!
然後,她攤開圍在在身上的厚重棉被,將小房子里的那個寒凍的身軀給包覆住,讓他也得到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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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點四十分,符爸爸打開空無一人的房間,無可奈何的嘆笑後,隨即走向位于草坪的小房子。
站在小房子外,符爸爸蹲,伸出雙手欲抱起寶貝女兒時,手臂突然遭受到攻擊……
符爸爸反射性的縮回手,卻還是看見自己的手臂不但滲出血水,還有著一圈牙齒印。
甚至更有一個男孩的凶狠瞪視!
符爸爸冷靜的退後幾步,蹲坐在離小房子三步遠的草地上任由那名男孩審視,自己則是專心注意著寶貝女兒的狀況,靜默的等待著。
約莫二、三十分鐘過去,窩在厚重棉被里的符千軍開始翻動,黑褐色的微鬈發絲滑落在棉被外,符爸爸看見了,心中的慌亂才總算真正的放下。
那名男孩也同樣發覺到身旁的動靜,他立刻收回審視符爸爸的凶狠視線,轉而看向與他同睡了一小段時間的女孩,臉上的表情彷佛有了一絲掙扎與無措,卻又稍縱即逝的恢復到最初的防備狀態。
符千軍在半睡半醒間,誤以為陪伴在身旁的是老公公,便快樂的伸手欲將牠抱住,卻在當下被人給狠狠的咬痛了!
她在瞬間清醒了,看見咬住她的是一個小男孩!「好痛……」清甜的嗓音軟軟的飄散于空氣中。
男孩不自覺的松開嘴,但一圈齒印已深深陷入符千軍女敕白的肌膚,使得小手臂上流出了鮮紅的血液。
她趕緊對著滲血的傷口上直呼氣,「咬人是不好的事,壞哥哥!」泛水的眼眸委屈的望向男孩,卻反而被男孩臉上凝結的大量血塊給嚇到了,「小哥哥,你受傷了……我去叫爸爸!」
男孩有著一張髒污且扭曲的小臉,外加一具瘦如竹竿的身體;她的話語讓他敏感的心靈被狠狠的震動了一下。
而一直待在小房子外守候的符爸爸听見了那驚慌的聲響,這才適時出聲介入,「千軍寶貝,爸爸在這里。」
符千軍看到爸爸的身影,立刻緊張喊道︰「爸爸,小哥哥受傷了、流血了……爸爸幫小哥哥擦擦藥好嗎?」
「千軍,不要急,小哥哥沒事。」符爸爸首先安撫著女兒柔軟易感的心,才又開口指示道︰「千軍先問小哥哥要不要吃早餐好嗎?」
「好的,爸爸。」符千軍點點頭,然後用軟女敕的嗓音向男孩問道︰「小哥哥,我們先去吃早餐好不好?」接著還伸手牽握住男孩那枯瘦、粗糙的手掌。
男孩狠瞪著被她柔軟小手所包覆的自己的手,對于那樣的溫熱突生一股強烈的排斥感,他用力的抽回手,再推開女孩的靠近,等看到女孩被他給推倒,卻又忍不住伸手想扶住她……
只是手伸到半空中便停住,變得像是僵硬住似的,再慢慢收回後緊握成拳。
符爸爸看見了男孩的舉止,卻決定暫不出聲,讓女兒自行處理。
而被推倒的符千軍很快的爬起來,再次靠近男孩,「小哥哥,千軍肚子餓了,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好不好?」
不知過了十分或是二十分鐘,直到男孩的肚子發出咕嚕的聲響,符千軍才轉而對符爸爸要求道︰「爸爸,我好想吃煎蛋,是那種有軟軟稠稠的蛋黃的煎蛋喔!可不可以?」
「可以。」符爸爸配合道。
「還要把吐司烤得脆脆的、香香的,然後再放上火腿跟起司,當然還要有很多很多的蔬菜,好不好呢?爸爸。」
「當然好。」符爸爸微笑道。
然後又是一陣咕嚕亂響……在男孩髒污的臉上雖然仍有著一絲的倔強,卻默默的走出了小房子。
他的身影在冬陽下僵立得十分挺直,對于符千軍伸出的友善小手亦當作視而不見。
符千軍見狀,在男孩背後吐吐舌頭,然後也走出小房子,牽著符爸爸的大掌往家的方向走去。
符爸爸愛憐的撫模著女兒的頭,與女兒手牽著手一起走回屋內──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那男孩是否有跟來,當然他的女兒也一樣沒有回頭。
從那男孩的身上所輻射出的暴戾氣息,加上他身上那慘遭虐待的痕跡,確實令他感到很不忍心,只是友善與憐憫並不相同,憐憫有時是會傷到人的,且其中的尺度並不容易拿?。
小小年紀的千軍尚且不能了解這麼多,但能跟他一樣不回頭去看那男孩的聰慧卻是源自于她敏感的心與敏銳的觀察啊!
他的千軍、他的女兒,將是他永遠的深愛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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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傷,幾乎難以估算──屬于身體上的傷,是有形的,只要經過治療,只會一日好過一日;但是屬于心理上的傷卻是無形,也是無跡可尋的,只能任它一日腐爛過一日。
「你打算拿他怎麼辦?」來訪的男人沉聲問道。
符定雲透過窗戶看到女兒正蹲在小房子旁翻土種樹的小身影,「咦?老公公是什麼時候在靠近後山的圍牆下挖了一個洞?」那個洞小到僅能容納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鑽進來,「我怎麼沒有發現!」
「所以呢?」男人冷肅的臉上有著一雙酷寒的眼。
符定雲一直看到男孩從小房子里走出來後,才轉身回答了男人發自于關心的詢問,「我只希望到最後,給他的幫助可以勝過他所遭受過的傷害。」
「你想收留他。」這話已不是問句了。
「那也得看他想不想留下。」符定雲並不認為決定權在他的手中。
「也許他是一顆不可預期的炸彈,這樣也無妨嗎?」男人挑眉,酷寒的眼神變得暖了些許。
「就算他是顆炸彈,在炸傷別人的同時,他自己也可能被炸得四分五裂。」說完,帶頭走了出去。
「那就讓他去炸傷別人吧!你覺得如何?」男人也跟著走了出去。
「是可以。」符定雲站在草地上,「但是他已來到這里,也已留在這里了。」
「婦人之仁!」男人不以為然。
符定雲卻笑了,「誰知道呢?」有誰會知道等在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呢?
此時在右邊的草坪,從小房子里走出來的男孩突然像是發狂般把花盆丟向符千軍的身側,差點砸中了她!
符定雲被突然發生的事給嚇到,飛快的奔到女兒身邊,「有沒有受傷?」詢問的聲音卻被一道粗嗄而破碎的吼叫聲給遮蓋住。
已經鑽回小房子里的男孩開始發出有如負傷狼獸般的吼叫聲,像是用以警告任何一個試圖靠近他的人──他絕對會毫不留情的將之撕裂!
符定雲只好帶著女兒暫時離開被佔領的小房子,留下能讓那個有如狼獸般的男孩冷靜的一個空間與時間。
回到客廳,符定雲試著問︰「發生什麼事了?」
符千軍茫然答道︰「我不知道。」
「有沒有受傷?」雖然親眼看到花盆只是摔落在女兒身旁,但他還是很擔心飛濺起來的碎片會對她造成傷害。
當然,那男孩的行為也可能會造成另一種的傷害!
符千軍拍拍符爸爸的胸口,以一種屬于孩子的方式體貼道︰「爸爸不要擔心,千軍沒有受傷。」
「爸爸很愛妳,所以很難不擔心。」符定雲輕撫著女兒的發,「千軍沒有受傷當然很好,但是千軍的心里有什麼感覺呢?」
「千軍的心里有一點難過。」符千軍拿下爸爸的手,貼靠在自己的臉龐撒嬌道︰「小哥哥為什麼要生氣?是千軍做錯了什麼嗎?」
「千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嗎?」符定雲用問句代替回答。
「千軍不知道,」符千軍搖頭。「千軍告訴小哥哥說,千軍想種花送給媽媽,千軍還分了兩個花盆給小哥哥種花,讓他也能送花給他自己的媽媽,結果小哥哥就生氣了。為什麼?」
「爸爸不能代替小哥哥回答千軍。」符定雲在心里輕嘆。
「小哥哥不想種花送給他自己的媽媽嗎?」小女孩只能這麼猜測。「千軍下次不會再叫小哥哥種花送給他自己的媽媽,這樣小哥哥是不是就不會生千軍的氣了?這樣小哥哥是不是就會再跟千軍一起玩了?」
「千軍是這麼想的嗎?」這孩子的思想太過敏銳了,這樣是好還是不好?這孩子的想法太過體貼了,這樣又是好還是不好?符爸爸也不敢確定。
「嗯。」符千軍用力點頭,「小哥哥只會氣一下下,明天小哥哥就會再出來陪千軍玩游戲了。」
「那麼今天下午,千軍要不要陪爸爸一起出去買東西呢?」
「好,千軍最喜歡爸爸了。」在符爸爸的臉頰上啵了一下,符千軍輕笑著溜下沙發,「千軍想用自己的零用錢買東西,可不可以?」
「既然是千軍的零用錢,千軍當然可以自己做決定。」
「謝謝爸爸。」在上樓前,符千軍很有禮貌的對著爸爸的客人打招呼,「嚴伯伯,很高興看到你。」
等到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男人才又嚴肅的問︰「你還是打算留下這顆炸彈嗎?」
「就隨遇而安吧!」
「希望你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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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留下了,他留到了除夕這天的團圓日。
雖然是個只有兩個人的小家庭,符定雲仍然每年依照傳統年節習俗,帶著女兒數次進出于市場,購買許多應景食品囤積在家中。
除夕當天,符定雲更是準備了滿桌的佳肴,有火鍋、有獨門鹵味……人很少,熱鬧的氣氛卻很足夠。
更何況今年還多了一個無聲存在的男孩──他已被符定雲的好廚藝給喂養出很大的胃口,可以幫忙消耗掉很多的食物。
除夕夜當晚,三人飽餐一頓後,符定雲開始分發紅包。
符千軍從符爸爸的手中接過屬于自己的紅包後,拱手說道︰「新年快樂,爸爸平平安安、吉祥如意。」她笑得幸福柔美。
輪到男孩時,他卻只是瞪著符定雲拿紅包的手,整個人流露出一點的排拒、一點的慌亂與很多的無措。
符千軍于是走過去,拉起男孩的手,接下符爸爸手中的紅包,「新年快樂,叔叔歲歲平安、健康如意。」還代替男孩說著吉祥話來應景。
之後她又拉著男孩走到客廳,拿出一個早就包裝好的禮物,「小哥哥,新年快樂。」甜笑的臉龐像是非常的期待。
男孩沉默了許久後才伸出顫抖的手,接下了女孩的禮物。
「是千軍用自己的零用錢買的,小哥哥打開看喜不喜歡?」符千軍在一旁期待著自己送的禮物可以得到小哥哥的喜愛。
可是禮物被膠帶重重黏覆住,以至于男孩無法單用顫抖的雙手給打開來。
「剪刀。」符定雲適時遞過一把剪刀。
男孩接下剪刀,小心翼翼的順著邊緣剪開包裝紙,看見了一個以手工縫制的布女圭女圭──一個被縫制得非常粗糙的布女圭女圭。
「是爸爸帶千軍去買材料回來自己縫的喔!」符千軍不好意思的解釋著。「千軍自己也有一個女圭女圭,就跟送給小哥哥的女圭女圭一樣,都是千軍自己縫的。我把女圭女圭當成是我的媽媽,當我傷心難過時,都會抱著女圭女圭,就好像抱著媽媽一樣,感覺好溫暖……」
「啊──」男孩卻突然發狠似的將手中的剪刀刺進了女圭女圭的肚子里,將之剪破!
「不要!」符千軍直覺抓住男孩的手,想阻止他的惡行,卻被他揮動的剪刀劃過額頭!
頓時,她血流滿面!
由于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以至于符定雲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女兒受到傷害……
當鮮紅的血液流到符千軍的右眼,符定雲才驚醒似的拿出醫藥箱,以大量無菌紗布壓住傷口,「千軍寶貝,妳可以自己按住嗎?」
等符千軍接手按住傷口後,符定雲立即將女兒抱起,飛快的跑進車庫開走車子,試著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離家最近的大型醫院急診室。
然後符千軍的額頭就被密密麻麻的縫了十幾針,像極了蜈蚣,非常的丑陋。
整個處理過程里,他們不斷的被問及如何受傷的經過──符千軍明白的表示是她自己拿著剪刀跑步時不小心跌倒,才會割傷自己,但他們仍被滯留到清晨三點多才得以離開醫院。
符千軍累壞了,卻在符爸爸幫她打理干淨後,「爸爸,不要生小哥哥的氣好嗎?」她睜著酸澀的眼楮,試圖替男孩開月兌罪責,「是千軍忘了小哥哥不喜歡听到關于媽媽的事,所以……」她感到很自責。
符定雲輕撫著女兒憔悴的臉頰,「爸爸沒有生氣,但是爸爸不希望千軍以自己做錯事或是說錯話來解釋這件事,因為這件事事關小哥哥自己,小哥哥有他自己的問題需要處理,他必須學習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和學習如何在生氣時不去傷害到別人!」
「可是……」
「先睡一下吧!千軍。」符定雲第一次阻止了女兒的發言,「今晚我們都累壞了,不適合討論任何事情,等睡一覺起來之後再說吧!」
「好的,爸爸。」符千軍听話的抱起床邊的女圭女圭,「爸爸,晚安。」
「晚安,千軍寶貝。」關了燈,符定雲走了出去。
半個小時後,換成男孩悄悄的走進符千軍的屋內。
男孩站在床邊,就著月光看著符千軍額頭上的傷口,然後小心翼翼的伸手觸踫了她軟女敕的小手,「我痛恨這個地方!這里,這個世界!妳為什麼不生氣?妳為什麼不恨我?」
在他似狼的細長眼眸里流出了一點咸澀,「我沒有名字可以讓妳叫喚,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希望能听到妳的叫喚……」說完,男孩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那是一種充滿悲傷與孤獨的笑容。
那個凌晨,符千軍沉沉的睡著,所以沒听見男孩第一次用粗嗄破碎的嗓音對她說了話,當然,她也不會知道,這一次她不用在小房子外等著他的拒絕和警戒才得以和他共眠,因為他已經自願與她共享柔軟的棉被,陪伴了她長達一個小時之久。
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感到沒有驚慌、沒有害怕,更沒有擔憂;而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的唯一一次,他覺得沒有驚慌、沒有害怕,更沒有擔憂。
最後,男孩選擇丟棄掉這種不屬于他的沒有驚慌、沒有害怕,更沒有擔憂的感受──他決定離開符家,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