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小蝶!」
二哥的聲音一路傳來。夢蝶坐在後花園的秋千上嘆了口氣,家里最麻煩的人物終于回來了。離宣讀聖旨已過了五天,他現在才知道,也太孤陋寡聞了吧。
等二哥終于找到她,雖然兩兄妹久未見面,但他也不問候一聲,就滿面怒氣地叫了起來︰
「你搞什麼鬼呀!我剛才一回來就听大哥說了和親的事。你為什麼答應按那個混蛋皇帝的意思嫁人?你向來不是怕事的人,為何這次會乖乖听旨?他的旨意算什麼?」
夢蝶等他一氣說完,這才一臉無辜地回答︰
「我只不過覺得父母都年齡大了,確實不太適合在這里生活,如果可以回都城安度晚年,那我們也放心許多。如果皇上的意思是只要我出嫁就肯召回父王,我答應了又有何不對呢?」
夢翔狐疑地盯著夢蝶︰
「不見你才幾個月,怎麼突然變得這麼乖了?你準是已另有計劃。」
「沒有啊。只是我一想到嫁人之後,就可以離開家,再也不用整天擔心萬一某天父王發現你瞞著他做的事之後,把我這個知情不報的‘同黨’一並處罰了。嫁人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是寧可面對蠻子,也不願面對發怒的父王!」
夢蝶一邊說一邊做了個鬼臉。
听她這麼一說,夢翔似乎想到什麼,反而冷靜了。他緊緊盯著夢蝶說︰
「你倒提醒我了,其實你嫁出去也好,免得我總是被人要挾,讓我做這做那。不說別的,就是幾年前找來三個中原最有名的舞姬那件事,就讓我被父母教訓到現在,不但被冤枉為聲色犬馬之徒,還差點被迫娶她們作妾。」
「這個某某人可真是害人不淺。不過你堂堂的馬賊頭子卻對付不了一個區區的草民,也有點太沒面子了吧。」
說到這里,夢蝶忍不住笑了起來,二哥等她笑完了,這才面含笑意地說︰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我應該對某某人采取報復行動,比如說阻撓她要做的事?」
「這個我怎麼知道?你應該自己去想嘛。何況我馬上要出嫁了,路途遙遠,誰知路上會發生什麼事?我自己還擔心不過來呢,哪有心思去管別人的閑事?要是路上遇到馬賊,不但嫁不成,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呢。」
「那到也是。萬一你真的命乖運蹇遇上了馬賊,也是沒辦法的事,只可惜你就無緣做月族的族長夫人啦。」
兩人說到這里會心地一笑。家人里,夢蝶和二哥最親近。兩人不但互知底細,思維也最接近,許多話,只挑出一個開頭,對方便可以明白了。
正在這時,玖兒也到後花園來找夢蝶了。她奇怪地看看他們,說︰
「你們有什麼好笑的?」
「沒有,我們只是在討論我出嫁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險,比如遇上馬賊之類的。你知道現在西域挺亂的,到處是匈奴人和馬賊。」夢蝶一本正經地說。
玖兒愣了一下,忽然驚喜地叫道︰
「好辦法!如果二公子帶著馬幫從中途把公主劫走,朝廷就不能怪王爺抗旨,公主也就不用嫁人了。」
夢翔裝出嚴肅的神情︰
「胡說,我是堂堂的靖西王第二子,大漢朝的皇孫,怎會這麼做?將來若真的‘不幸’發生這種事,我也沒辦法。我是個游手好閑的敗家子,不久又要出去浪蕩四方了,對妹妹的婚事根本不關心。」
三人說到這里,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玖兒一直為夢蝶擔心,現在許久不見的二公子回來了,她這才放心。
靖西王府內只有她們兩人才知道,雖然夢翔看起來一副風流倜儻、放縱不羈的貴公子模樣,但他不在府里的時候並非如眾人紛傳的「游手好閑地到處拈花惹草」那麼簡單——這種「好名聲」最初還是從那幾個舞姬口中傳出的,後來夢翔發現借此反倒可以掩蓋自己的第二身份,也就不去解釋了,有時還故意造出一些事實,免得眾人同一件事說多了覺得無聊。早在幾年前,夢翔就開始率領一幫自幼常在一起玩耍的各族熱血少年組成的馬幫與匈奴人做游擊戰。近年,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其神出鬼沒的行動方式和銳不可當的攻擊使襲擊西域駝隊和邊關小城的匈奴小隊人馬大多鎩羽而歸,一向驕橫跋扈的匈奴人開始正視這支不可小看的馬賊,幾次設下陷阱想誘捕他們,但不是被夢翔識穿,就是被他們在飽受匈奴欺壓的西域人民幫助下逃月兌。
朝廷雖然自己無法控制西域的局面,卻難以容忍臣民的獨立力量,所以夢翔一直隱藏自己的身份,上陣時不是蒙面就是戴上假胡子,免得給父王又添麻煩。以至雖然西域沒有幾個人沒听說過這個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神秘馬幫,但也沒有幾個人說得出其首領是個怎樣的人,西域人猜他是西域人,漢人猜他是漢人。
只要有二哥的幫助,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
「玖兒,你找我有事嗎?」夢蝶問。
玖兒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忙說︰「剛才有人來通報,說送親的大隊人馬快到了,王爺和王妃都去了都護府準備為送親的官員洗塵。等他們做完那一套繁文瑣節,想來也到晚上了,所以我來問你去不去尼美媽媽家。這幾天可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市,外面很熱鬧,我們還可以順便逛一會兒。」
「好啊好啊,我現在就去換衣服!這幾天總是對著府里一張張哭喪臉,我都要悶死了。」夢蝶高興地跳了起來。夢翔對玖兒說;
「你們在集市上可別玩得太久,最好快點去尼美媽媽家,免得有人以為我把你藏起來了,又來找我麻煩。」
玖兒的臉刷地紅了,夢蝶開心地說︰「你把達合木也帶回來了!」
「當然!再不讓他回來見見玖兒,那小子又該悶得找我打架了。最近匈奴人也沒什麼大的行動,我就暫時解散馬幫,讓大伙兒回家見見親人,好好休息一下。」
「那還等什麼,我們走吧。」
夢蝶和玖兒換了西域服飾後,從後花園的牆上翻了出去。很快來到集會的地方。觸目所及,除了西域人,中原小商販,還有許多遠道而來的波斯商人。貨品更是琳瑯滿目,有中原的漆器、絲綢、金銀玉器,有西域的水果、玉石、武器、織物……加上來自波斯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各地的地方小吃。豪爽的西域人在這里那里圍成一個個載歌載舞的小圈子,熱鬧的氣氛令集市上的每個人都興致勃勃。
夢蝶和玖兒有面紗遮面,而多年的西域生活,早令她們說得一口流暢的西域語言,所以也可以像西域女子一樣自然大方地在街上看貨物,時不時買些東西吃,或是隨興所至地加入某個小歌舞圈里顯兩手,遠比穿漢族服飾的女子受的拘束少,玩起來也開心得多。正當她們站在一個雜耍攤前看得入神,一陣奇特的樂聲隨風隱隱飄來,夢蝶不覺心中一動。音樂既非漢樂,又非于闐樂,她雖然從未听過,心里卻涌上某種奇特的感動和熟悉,她情不自禁循聲而去,竟忘了叫上玖兒。
音樂從集市廣場外稍為偏僻的地方傳來,已經有一小群人圍著吹奏的人了。當她千辛萬苦擠進人堆時,不禁愣住了。
是他!那個幾天前害自己從牆上掉下來,又及時救了她的西域人!
他此時正站在一個西域老人的旁邊,微閉雙目吹著一只黑色樂器,這只奇怪的樂器比他的拳頭略小一點,呈勻稱尖橢圓形,像是精制的埕,但其音色變化之豐富魅人又是埕遠遠不及。那樂聲蒼涼而悠遠,忽而響遏行雲,忽而細若游絲,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撩撥著人心中最深處的感情。老人盤膝而坐,彈琴為他伴奏。他們面前放了一個盛錢的小罐。
「原來你是賣藝的!」
夢蝶有些意外地叫出聲來,真沒想到這人竟能吹得一手好樂曲呢。馬上有人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同時「噓」的一聲不讓她說話。不過看了她一眼,那人就呆住了,大概沒想到搗亂的是個這麼漂亮的女孩。夢蝶早已習慣這種眼光,只對他笑了笑,就又全神貫注地听樂曲了。
一曲吹完,人們在地上的小罐里放了不少錢,並要求再來一首。這時,那西域男子已看到夢蝶了,他面上露出些許驚異,一會兒又似想到了什麼,對夢蝶笑了笑,那笑容如此燦爛,令夢蝶一時有些迷惑。緊接著,他吹起一首更動听的曲子,而老人則停下來用感激的目光望著他。不知為了什麼,一陣克制不住的沖動使夢蝶走進人群中的空地,隨著音樂聲跳起尼美媽媽教她的西域舞蹈。她偷偷學舞已有很久,又跟玖兒學過一點點輕功,跳起來優美流暢,樂感極好,有一種一般舞者難以企及的輕盈飄逸。漢樂的優雅柔美和于闐樂的動感熱情,完美地結合在她身上,本已被樂聲迷得入神的人群這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那西域男子的眼中此時漸露迷惑的神情。他忽然將樂聲一變,頓時眾人心中仿佛被巨石撞擊了一下。這是什麼音樂?所有人都被音樂中那種絕望而又期盼、痛苦而又眷戀、迷惑而又執著的充滿矛盾的美誘惑了。在音樂變換的瞬間,夢蝶只覺自己的心在一陣撕裂般的痛苦中仿佛墜入了一個奇怪的領域,那是一個黑暗的時空,危機四伏,充滿死亡的氣息,但其中似乎有什麼在召喚她,在等待她,令她明知前途艱難卻迫切地渴望前去,而且,無論如何,她亦無法不去,因為,那是她的命運。
隨即,她發現自己正隨著樂聲跳一種陌生的舞蹈。她從未向任何人學過這種舞步,也從未見任何人跳過,但她對它毫不陌生,舞步仿佛自動地從她的腳下流出,它那難以形容的美麗有著無法抵抗的誘惑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像受到催眠般,不自覺地被它吸引著,直可忘卻周圍的一切。
此時的她已幻化成了一個精靈,在音樂的起伏中恣意飄舞著,忽而如狂風中的一片羽毛柔弱無助,在動蕩中倔強不屈地抗衡;忽而緩似行雲流水,悠游地飄過盛夏里花開遍野香氣襲人的草原,只有和風從發間腳底拂過。無論過去和未來是什麼,此刻已沒有回憶、悔恨或苦難,沒有災難、不幸或恐懼。
此刻就是永恆。
一曲結束。眾人敬畏地慢慢散去,仿佛剛才不是看了一場歌舞,而是看到了神跡。
然而,夢蝶和那個男子都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們靜靜地相對而立,仿佛世上只剩下兩個人。一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慢慢自他們心底升起,仿佛從遠古時已開始了漫長的守候,從開天劈地的時候,兩個人的生命已緊緊地相系。
你是誰?我又是誰?夢蝶忽然覺得彷徨而疲倦。
突然「啪」的一聲。兩人愕然地轉過頭,看到先前彈琴的老人正愣愣地站在幾步開外,琴已掉到了地上。男子將他那只奇特樂器收進懷里,疾步上前,拾起琴遞給老人︰
「老爺爺,你沒事吧。」
老人嚅動著雙唇,似乎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男子扶著他站起來,把裝錢的罐子塞到他懷里,帶他走到旁邊的幾個帳篷後面,那里拴著一匹小毛驢。男子將顫抖的老人扶上驢背,怕驚嚇他似的輕聲說︰
「回去吧。今天的收入應該夠你生活一段時間了。」
老人敬畏池看著他,然後對著他和夢蝶行了一禮,這才離去。
只剩下他們兩人,由于被幾個帳篷擋住了,周圍看不見一個人。夢蝶此時才如夢初醒般問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些人都那麼害伯?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
男子看著她,笑了︰
「是月神曲,我沒想到你竟會跳月神舞,鳳凰。」
「鳳凰」兩個字一出口,仿佛被雷電穿心而過,奇特而強大的震撼令兩個人同時愣住了,似乎這個名字包含了無數難以解釋的感覺,遙遠得令人難以企及,但又近得伸手即可觸到。
男子困惑地搖搖頭,似乎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叫夢蝶。但兩個人在驚愕的同時,又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稱呼,夢蝶甚至覺得這個名字比「夢蝶」更讓她感到熟悉。等那突如其來的感覺消失後,男子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夢蝶說道︰
「月神舞不是每個人都能學會的,能夠跳得像你那樣的,我更是從未見過。你知道嗎,你就像天上飛過的鳳凰,高貴美麗、飄渺靈逸,能讓見到的人洗月兌心中的污穢,讓失望的人充滿希望,……」
「別說啦。」夢蝶紅著臉打斷他。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人?就算她真的跳得很好,也用不著捧得那麼肉麻呀,听著都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真難為他說得出口,「我可不知道你說的什麼月神舞,我不過是听著你的音樂不知不覺就跳出來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人听她這麼說,似乎有些愕然,隨即笑得更開心了︰
「你真的從未學過月神舞?我相信那一定是神的意旨,看來我沒有找錯人。可以帶回一只鳳凰而不是敵人,相信我的族人一定會很高興。」
夢蝶嚇了一跳,看來這人真的有問題,還是盡早月兌身為妙。她擠出一絲笑容︰
「對不起,我和我三……四個哥哥一起來的,他們現在可能正在找我呢。他們個個都有一身好功夫,但脾氣特別差,若是找來這里,說不定會誤認為你是壞人打你一通,到時我可攔不住他們。所以,所以我還是趕快離開好一點,免得累你受傷……」
一邊說,一邊就準備腳底抹油了。
誰知,剛轉身跑了兩步,就撞到了一堵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牆」上,她一下子被彈開了,那堵「牆」卻又迅速向她迎來,並攔腰抱住她。
又是他!他的雙臂溫暖而堅實,鐵一股地箍著夢蝶的腰,夢蝶整個人在他的緊緊擁抱下似乎溶進了他的體內。又是那種感覺︰那種讓人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只剩下充塞了整個身心的狂喜和期待的感覺。兩人呆呆地注視著對方,一時相對無言。
「阿麗!阿麗!」
遠處傳來玖兒焦急的聲音。為了不讓人發現,她們商量好,每次外出時,玖兒叫阿美,夢蝶叫阿麗,兩人扮作姐妹。
夢蝶一驚,若是被玖兒看見這情景,真是有口難辯了。她掙扎起來,然而他根本沒有要放開她的意思,面上還帶著深深的迷惑和沉思,似乎憶起了什麼事。玖兒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夢蝶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腦,她猛地抬腳,狠狠踢到了他的小腿脛骨上。
他受痛後終于放開了夢蝶,先是驚訝愕然,繼而是受痛皺眉苦笑。夢蝶茫然而惶惑地退了幾步,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的心竟清清楚楚地為他面上瞬間露出的微微的痛楚表情而痙攣。他轉過身,一個 哨,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電般從不知什麼地方奔來,停在了他面前——正是他那匹黑色的寶馬。他轉身敏捷地跳上馬,苦笑著對夢蝶說︰
「多年不見,你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說完,一抖馬韁,風馳電掣般地離開了夢蝶的視線。
是他,真的是他,迪亞蘭提!——他變了那麼多,以至自己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夢蝶心里頓時如翻江倒海,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公主,你在這里干什麼?」
當玖兒終于找到了夢蝶時,她驚訝地發現這個一向在府外活潑得不成體統的小公主竟滿面茫然地對著大草原的方向發呆。
「可別是中了邪呀。」玖兒頓時惶恐起來,急忙用力搖著夢蝶的雙肩,喊道︰
「公主!公主!發生什麼事了!你……」
「他沒死!他沒死!他真的還活著!你知道嗎?原來那個人真的是他!我又見到他了!」
夢蝶終于被玖兒搖醒了,一邊喊一邊抱著玖兒跳了起來。
玖兒好不容易才拖著情緒激動的夢蝶離開集市廣場,出城後不久,就來到位于大草原邊緣的尼美媽媽的帳篷外,顧不得理會正在洗馬的達合木,大聲喊了起來︰
「尼美媽媽!不好了,你快看看她!不知是中了什麼邪了!」
夢蝶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這時才被她的叫聲驚動,不明所以地皺著眉頭問︰
「你在說什麼呀!誰中邪了?」
玖兒一愣,沒想到她突然又回復正常,這才松了口氣,埋怨道︰
「還不是你呀!突然間變得古古怪怪,自言自語不理人家,不是中邪才怪呢!準是遇上什麼冤魂怨鬼之類的,早告訴你不要到處亂跑了嘛!你知不知道人家會擔心的!」
「你又在胡說什麼呀,我是遇上了一位故人!……」
玖兒和在帳篷外一邊洗馬一邊看熱鬧的達合木詫異地看到夢蝶說著說著臉忽然變得通紅,不禁面面相覷。
正在這時,從帳篷里走出一位嬌小的西域美婦人。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都會被她身上那種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氣質所感動。她有著西域女子特有的凝雪一般的皮膚,面容絕美而睿智,動作靈活而優雅,因為年紀的關系,身材稍微有些豐滿卻讓人覺得可親,若是僅看這些,人們會覺得她更像是達合木的姐姐而不像母親。但她滿頭的銀發和憂郁、深邃的雙目又會讓人以為她至少已到了垂暮之年,這又使她看來遠比她的真實年齡要大的多。正是這一切,令她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吸引力。
她的聲音寧靜而溫暖,給人以回到了母親身邊的安全和舒適感︰
「小蝶,你好久沒來了,還不快進來。」
夢蝶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
「尼美媽媽,你……你早就知道了吧,關于……關于我要被送去……去和親的事?我……」
「和親!?」
達合木愕然地叫道。玖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
「大驚小怪什麼?就剩你還不知道啦!」
「你明知我剛回來嘛。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公主,你二哥知不知道?」
「連你都知道了,二公子還會不知道!」
玖兒忍不住又一句話頂了回去,達合木做了個十分夸張的不滿表情︰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又得罪你什麼了?怎麼處處看我不順眼?」
玖兒剛想駁嘴,尼美媽媽插話了︰
「你們這兩個孩子真是不懂事,馬上就有重大的事要發生了,還在斗嘴。你們這樣,讓我怎麼放心把小蝶交給你們保護。還不進帳篷里去!」
已經進了賬篷的夢蝶對著挨了罵的兩個人做了個鬼臉。真拿這兩個人沒辦法。他們從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後,就從未停止過無聊的爭吵,但又誰也少不了誰。
當年夢蝶被巨雕捉走後,玖兒也偷偷離開大隊四處尋找夢蝶。她在大草原上迷了路,巧遇獨自放牧羊群的達合木。她嬌俏甜美的相貌被見慣了粗枝大葉的西域人的達合木驚為天人,忍不住指著她用她一竅不通的西域方言嘰里咕嚕說個不停,還死纏著不讓她走。又累又俄的玖兒被逼急了,氣火攻心,揮劍鞘把他打了個半死動彈不得。出完氣之後又不得不在他的指點下,把他綁在羊背上走了三天的路程送回家。這才發現這個西域壞小于的媽媽卻是救了夢蝶的恩人。在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四個人親如一家。後來,按照幾個孩子的一致要求,一向避人而居的尼美媽媽把自己的帳篷也搬到了靖西王定居的城外。
這些年來,達合木不知打了多少不懷好意窺視玖兒美貌的人,就連夢蝶的二哥,小時候因為與玖兒常常是一副很親密的樣子,也不免多次在達合木的挑釁下和他大打出手——不過說起來,大多是二哥從老師那里學了新招術後,故意跑去撩起達合木的敵意,以便有一個毫不留情的對手讓他試驗一下新招,除了偶爾他招術不熟或玖兒恰好在旁觀戰以致達合木拼了老命也要打贏,一般都是以達合木被打到還不了手為結局。因為不打成這樣,達合木決不會讓他月兌身。而每次達合木受了傷,二哥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到哪里去,玖兒必會找機會讓二哥吃點虧,比如飯菜湯水里多了些「佐料」啦,越規矩的事被王爺「無意」發現啦……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二哥終于對匈奴人的殘暴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找到達合木深談了一夜,兩人不但和解,還成了最好的朋友,利用他們在漢族和西域少年中的影響力,組織馬幫與匈奴人對抗,並由眾人公推學識最廣博的二哥做了首領,但即使到了現在,早已打架上癮的兩個人還時常不為了什麼而打上一架。兩個人的好身手也多半是從交手中練出來的。
玖兒明知道達合木對她的好感,卻礙于自己曾發誓要盡全心全力保護夢蝶而不斷故意挑他的毛病,但每當達合木為她打架受了傷趴在家里動彈不得時,她又總是忍不住偷偷跑去探望。玖兒的爺爺趙耕在太子一案中為了表明靖西王的清白,在朝廷上撞柱而亡。玖兒父親身體不好,無法隨靖西王來西域,便將學了一身家傳武功的玖兒送到靖西王府,還讓她發誓保護小公主,直到小公主嫁人為止。雖然夢蝶和夢翔一直勸她不用理會這回事,她卻將此誓視如生命。
此時,兩人雖然有幾個月沒見面,一見面卻又忍不住吵了起來。夢蝶和尼美媽媽早就發現,這兩個人太過害羞,是不會像別的情侶般靜靜說情話的,他們表達自己對對方愛意的方式,就是互相做在旁人看來幾乎是惡意的攻擊,所以向來任他們互相貶低,除非他們妨礙到別人。
大家進了帳篷,在草氈上盤膝圍坐好後,尼美媽媽神色鄭重地說︰
「你們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預見一些尚未發生的事嗎?現在也該告訴你們了。因為,很快你們的生活就要發生巨大的變化。」
夢蝶心中一動,有些不祥的預兆︰
「尼美媽媽,這是不是指你以前說過的命運的鴻溝?你曾說過,你只能見到我十七歲以前的命運,而十七歲以後的日子,則無法預測,仿佛是被一道無形的鴻溝給吞沒了。還有兩個月我就十七歲了,難道是和我嫁去月族有關?」
「你說什麼?你是要嫁去月族?!」
達合木吃驚地叫了出來。玖兒白了他一眼,說道︰
「是月族又怎麼樣?用不著這麼大反應吧?」
達合木漲紅了臉爭辯︰
「你們是漢人,當然不知道月族在我們心中的地位了!」
夢蝶好奇地問達合木︰
「你知道這個部族?我在西域這麼多年怎麼從未听人說過這個名字?」
「那是因為月族是最古老和神秘的民族,西域人對他們非常尊敬和畏懼,即使在背後議論他們,都仿佛是一種褻瀆,更不會主動向你們漢人提起了。據說月族人是月神選中的使者,是受月神庇佑的幸運民族。月族人身上不但擁有平常人所希望的一切優點,還擁有人所不及的知識和一種強大而神秘莫測的力量。這是月神賜給他們的特權。還有,據說月族中女人都是絕色美女,男人個個英俊不凡,所以你至少不必擔心會嫁個丑……」
達合木正準備把話題扯到听愣了的夢蝶身上,尼美媽媽制止了他︰
「看來你也只知道些皮毛和傳說。雖然我答應過不對外人說出有關月族的事,但月族將與你們三人的未來有著很大的關系,即使把我隱藏了多年的秘密說出來,也不算是違背了諾言。」
夢蝶、玖兒和達合木听尼美媽媽這麼說,不禁都好奇地專心听她講起了二十多年前往事。
尼美出身于一個普通的游牧部落,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已過世了。那年冬天快要到來時,可以放牧的草場越來越難找了,部落里的人分散居住在一個小小的湖泊附近,做過冬的準備。但一場暴風雪降臨了。
風雪摧毀了羊欄,受驚的羊群頓時四散奔逃。尼美不顧一切地沖進了風雪中。但她僅僅找到一只已凍得半死的小羊,之後,自己也凍昏在雪地中。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處身于一個陌生的部族之中,這就是月族。照顧她的老婆婆台訴她,是族長在出去辦事回來的路上發現了她的。由于月族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認為外來的人總會帶來災難,所以族規禁止與外人不必要的接觸,包括救陌生人的性命,但族長認為一個在風雪中把自己的外衣月兌下來包著懷中小羊的人,不會是壞人,值得冒險相救。
出于感激,尼美病還沒好,就去向族長道謝,這才發現,原來他竟是一個英俊威武的青年。而當時的尼美也是自己部落里出名的美女,甚至有許多其他部落的少年聞名而來,希望娶到她。當她和族長莎米爾熟悉之後,兩人很自然地相愛了。偏偏當時有神示說,她命中注定與月族有很大關系,所以長老們才不再阻攔,尼美就嫁給了族長,並在婚禮上發誓,從此遵從月族的每一條規矩和處罰。兩個人快樂幸福地生活著,不久,就有了一對孿生兒女。
一天晚上,族長偷偷地走出去,她好奇地跟去查看,最後發現他是去一處密室見幾個長老,族長和長老走後,她也進去,發現里面只有一個沉重的不知用什麼材料制成的灰色盒子。她並沒想到自己的行為會闖下天大的禍,就順手打開了盒蓋。
只見里面躺著一顆六稜柱形的水晶,正發出無比燦爛耀目的光芒,還有一些細小的藍色閃電圍著它。尼美忍不住用手去觸模水晶,只覺得眼前一花,身體仿佛被閃電擊中,立刻彈飛了出去,在她失去知覺前,見到光芒似乎暴漲了一下,然後就消失了。
醒來時,她被劇烈的頭痛折磨著,就像曾有東西在腦中狠狠地撞擊過,並把它攪亂後又重塑,許多感覺都與以前不太一樣了,甚至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體。等她稍微好一些可以講話時,所有的長老聚集到她的家里,還有她的丈夫。
長者們告訴她,月族流傳了無數代,從來秘不示人的至寶——由月神贈與月族的水晶,不見了。現場只發現了昏倒在地的尼美,所以她是偷了水晶的最大嫌疑犯。尼美萬萬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含淚將實情說了出來。長老們都半信半疑,因為一般情況下,水晶在白天看上去不過是一塊黑色石頭,晚上也只是一塊普通水晶,從未發生過在夜晚自動發光這種事,但大家與尼美相處已久,知道她不會欺騙他們。
一位長老想起了月族的一個古老傳說︰據說,當水晶的真正主人將要出現時,無論主人在哪里,水晶都會飛去主人身邊。這個時候,也就是月族完成了神的使命、月族即將由世上消失的時候。
雖然眾長老一向都很喜歡尼美,但族規規定,任何對水晶不敬的行為,都要處以死刑,即使是族長的妻子也不可免。
為了救尼美,莎米爾辭去族長一職,由長老們按族規重新在族人中選出新族長,並選擇了一項足以換取尼美生命的重要任務——尼美至今仍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她的丈夫無法令她避免懲罰的最後一部分——被驅逐出月族,而負責將蒙住雙眼的尼美送走的月族人不肯回答她的任何問題,僅是在分手的最後一刻告誡她,切不可將她在月族的經歷告訴他人。按照和莎米爾的約定,尼美離開時帶走了兒子達合木,女兒則留在月族,與莎米爾做伴。
她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後來,我的頭痛慢慢好了,我才發覺,自已有了一種可怕而神奇的能力——能預見別人的未來。但我看到的僅是神允許我看的那一部分。為了避免看到太多悲滲的未來,我一直帶著達合木避人而居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在雪山腳下遇見你——」尼美媽媽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愛憐地撫了撫夢蝶的發。
一直不發一言的達合木突然啞聲說道︰
「我……我從不知道原來我的身世是這樣的。」
而尼美媽媽這時連眼圈都紅了,她聲音低沉地說︰
「你的孿生姐姐名叫達尼雅蘭。如果有一天你能見到她,記得替我告訴她,我一直都是那麼愛她,如果不是為了不讓你們的父親孤身一人,我決不會讓她離開我……」
一時間,帳篷里一片靜默。過了一會兒,尼美媽媽嘆了口氣又轉身對夢蝶說︰
「當年你從那麼高的山崖上掉下來後竟然毫發無損,僅僅因為著涼和受驚而發燒,已經很令我驚訝了。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嗎?你身上最令我奇怪的,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命運。我僅僅可以感覺到你十七歲以前的生命,在此之後你的生命雖然仍以某種奇異的形式隱隱存在,但我無法找到它。而我同時也感到你和月族之間有著很深的緣分,只是我沒有想到,會是以你嫁去月族這種方式。月族一向不與外人打交道,這次竟會允婚,也實在令人意外。」
「我也不想嫁呀,我寧可留在這里。但皇上本來就一心挑我們家的毛病,若是我拒絕了,就怕他會借此機會難為我爹。何況他答應,只要我肯嫁,他就準許我們家搬回長安,爹和娘的身體也確實不適合再在這里生活了。」
夢蝶無奈地說。這時,她想起當年雪山上與迪亞蘭提的巧遇,便說︰
「尼美媽媽,其實,月族的水晶已經找到了。」
所有人都奇怪地望著她,不知她為何這麼說,夢蝶見狀,就將當年雪山上發生的事以實相告。尼美媽媽知道後,有些驚訝,但隨即就釋然地說;
「既然水晶已經回到月族,我就放心了。看來這本就是你命中注定要走的路,雖然艱難了些,但上天不會虧待你的。」
「可是,我本來打算半路上逃走的。」夢蝶小聲說。
尼美媽媽嘆息道︰「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我知道的只是結果,並不能告訴你該怎麼做才可避免不幸或得到好運。」
夢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尼美媽媽又對正在低頭茫然沉思的達合木說︰「路途遙遠,和親時,你也去送小蝶吧。」
達合木全身一震,猛地抬起頭︰「我……我也要去?」
一想到要回到當年狠心將母親趕出來的月族,從不畏懼任何事情的達合木有些猶豫了。雖然當年他還年幼,對月族沒任何印象,但一想到多年來無助的母親帶著自己在草原上流浪所受的苦,他就忍不住怨恨月族人的殘忍。
「難道你不想去見見你爹和姐姐?你不用擔心有什麼危險會發生,我也會陪公主去的,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順便也保護你一下。」
玖兒知道達合木心中其實是很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和姐姐的,何況,他若肯同去,可真是個好幫手。多年的流浪生活,使他培養出無入可及的在草原和沙漠中的生存能力,而他對意外事故的正確反應能力也常常令人驚嘆。這簡直是一匹現成的百寶駱駝,不帶去可真是浪費「人才」了。
達合木听了她的話哭笑不得地說︰「你保護我?」
「當然了!」
「就憑你那些花拳繡腿,還說要保護我?欺侮小孩子大慨還可以,要是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或是遇見匈奴人,只怕你會哭著找我救你呢。」
他越說越覺得這些事很有可能發生,一想到玖兒會遇到的危險,自己先嚇白了臉,馬上決定送她們去月族,管他月族與自己是什麼關系呢,難道能吃了自己?還是保護玖兒事大。何況,他確實很渴望重見第一次听娘提起的爹和姐姐。以前每當他問到身世,母親都會以沉默做答,並一連多日神色黯淡,以至他早已不敢再做詢問。現在既已知道身世,若不借機會去見一見自己的親人,只怕會後悔一世。
尼美媽媽阻止他們繼續鬧下去︰
「好了好了,你們不要鬧了,反正不管願不願意,你們幾個都要給我乖乖地上路,這是你們躲不過的命運。達合木,你現在送小蝶和玖兒回去吧,趕快收拾好東西,你們可能很快就要出發了。」
夢蝶和玖兒不情願地起身離開了。她們並沒有發現,尼美媽媽注視夢蝶的目光竟像是永別般,愛憐、痛惜、傷心、無奈而又不舍。
快要到一條大路上時,忽然前面人頭涌涌,嘈雜不堪,像是有人擋住了路。有達合木在前開路,好奇心旺盛的夢蝶和玖兒很快就擠到人群的最前面了,原來是兩列士兵分別攔在路的兩邊不讓人橫過大路。
「準是你的送親隊伍從這里經過。」達合木輕輕地對兩個少女說。
這時,一隊全副武裝的精壯兵馬緩緩地走過來了。
那隊人馬走近了,當前的兩個人,一個是中年文官,另一個是年輕武將。夢蝶覺得騎白馬的年輕將軍很有些眼熟。頂飾紅纓的鳳翅盔下是冷漠而深沉的眼神和無可挑剔的五官;挺拔的身材,內著閃亮的戰甲,外罩火紅色斗篷,瓖金的戰甲在火紅斗篷的映襯下閃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一柄古樸的寶劍懸在身旁;他整個人仿佛是用冰和火融合而成的,但在戰意昂然的外表中還令人意外地透出些無法完全掩蓋住的淡淡的書卷氣。
越來越近了,果然是林書鴻。
來邊關前她已十歲,足以記得他的相貌。更何況,小時候父王與他的父親林俞交情很好,常邀林俞一起飲酒作詩,還定下了兒女親家。所以林書鴻也常隨他父親到自己家來,並且和二哥很要好,他的輪廓依稀還認得出。但現在這個表情冷得讓人不寒而栗的人,已經不是當年與二哥一起捉了毛蟲嚇她,等她哭了,又爬到樹上摘梨花給她賠罪的那個林書鴻,而是一個英俊、冷漠,但年少有為的陌生將軍,並且即將護送她
或者說押送她嫁去一個陌生的民族。
夢蝶正望著林書鴻呆想,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貫穿全身,她回過神來,目光落到送親隊伍中騎馬跟在林書鴻後面不遠處的一個人身上,那人用游牧民族遠游時常穿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包得只露一對眼楮,此刻,他正用銳利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夢蝶不禁全身一震。就是不看他那匹黑色寶馬,夢蝶也還是認得出他。
她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對這支西域難得一見的精兵壯馬突然失去了興趣,拉了拉玖兒說︰
「我們走吧。」
「再看一會嘛兒,反正王爺和王妃現在不在府里,急什麼?」
玖兒正看得興致勃勃,當然不願這麼快回到那沉悶的靖西王府。
達合木卻早已不滿玖兒如此專注地盯著那位非常出眾的年輕將軍看了——他更加慶幸自己決定和玖兒一起送夢蝶去月族——這時也急忙幫夢蝶說︰
「這有什麼好看的。等出發了,你天天都是對著這支隊伍,還怕沒有的看?」
玖兒一想也是,這才答應離開。
夢蝶心中此時充滿了疑問,迪亞蘭提來這里干什麼?他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