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京城皇宮內,早朝。
諸位大臣為了決定何人代替公主出嫁,互相推托。
「啟稟皇上,以微臣之見,史大人之女史舒才貌雙全,足堪代替公主下嫁。」黃大人這麼建議。
史大人趕緊上奏。「啟稟皇上,那是黃大人謬贊之詞,小女姿色平常,才藝平庸,實不堪大任。倒是黃大人之女,那真是傾城之姿,才德兼備。」
黃大人趕緊擦汗。「啟稟皇上,小女哪里算得上傾城之姿,才德兼備,史大人實在客氣了。倒是何大人的女兒,秀外慧中,才擔得起『傾城之姿,才德兼備』之說。」
何大人連忙揮手。「黃大人之說,可折煞下官。不怕諸位大人笑話,小女就是姿容平庸,才會待字閨中多年。以下官看……」
有人截了他的話。「朕看朕的女兒倒是可以。」
這句話本來應該讓眾人松了一口氣,但是由于說話的人不對,所以氣氛比方才更為尷尬——開口的,可是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哪!
皇帝眼眸一冷,自龍椅上站起。「平日列位大臣,要將女兒嫁給王公國戚時,個個可都是貌美如花,才藝無雙,如今听來,每個卻都變得又笨又丑了。怎麼,現在我『東堂國』的女人全都死絕了,沒人可以嫁到『西狄國』嗎?」
龍眉怒飛,嚇得眾人趕緊閉嘴,噤若寒蟬。
皇帝環視眾人。「為了和親之事,死了一個左相之女,關了一個『光祿大夫』,還弄不出一個人來,如今『西狄國』再三來催,已經不能再拖,就是今日,朕要一個解決。」
當初左相之女根本不是病死,而是自殺。「西狄國」苦寒,民俗又是大不相同,故而左相之女寧死不嫁。如今要讓誰的女兒嫁出呢?
大殿變得死寂,沒人敢再說話。不過老是不說話也是不行,眾人只好彼此對看,面面相覷。
皇帝翻眼,此時,一名內侍急急趕來通報。「啟稟皇上,有一名女子自稱是梁大人之女,欲求見皇上。」此事,依例本不該驚動皇帝,不過由于茲事體大,內侍特地破例通報。
一听這消息,皇帝面露喜色,立刻說道︰「此女何在?」
內侍答道︰「啟稟皇上,她正在殿外候旨。」
「宣。」皇帝道,坐了下來。
梁歡歡在內侍的帶領下步入,她一身輕簡裝扮,雖有些寒酸,倒是不掩她的嬌俏甜麗。「罪臣之女梁歡歡叩見聖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跪拜叩首,進退有據,一時眾人眼里都亮了。
「平身。」皇帝滿意地賜她平身。「你進宮求見,所為何來?」他有意問她,想看她的應答如何。對于梁歡歡他有點印象,記得她母後說過她甜美可人,倒是不知道她膽識如何。
「梁歡歡大膽求見聖上,乃是為我父平冤而來。」梁歡歡起身答道。「傳言我父將我匿藏于親戚家中,實是誤會一場。實情是,罪臣之女為匪所劫,直至日前才僥幸月兌逃。我父對聖上一片忠誠,懇求聖上明察。」
梁歡歡言畢,再度下跪陳情。
「嗯。」皇帝沉吟。「你爹的事情好說。你應該知道和親的事情,關于這件事情,你自己有什麼看法。」
身不由己,莫可奈何,造化弄人……這是梁歡歡真實的想法,不過她明白這些話都不能說。
梁歡歡只道︰「『西狄國』乃是外夷番邦,皇室血胤尊貴,如何能與之通婚;不過為安撫蠻子,通婚仍是必要。我常听我爹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解君之憂。能獲殊榮,代替公主出嫁,我與我爹同樣歡喜願意。」
她言語之間,極力維護她爹梁峻。
皇帝確定了梁歡歡的心意,立即說道︰「難得梁大人的女兒這樣識大體。來人啊,傳旨下去,梁大人官復原職,所抄家產,一律歸還,宮升一品『特進』。梁歡歡朕著即賜你為『延和公主』,更名為魏歡歡。」
梁歡歡叩拜。「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她心下明白,皇帝金口一開,這婚事是再無延議了。這表示她與龍閻是徹底斷了。
皇帝見她面無喜色,擔心她意願不高,會再生變量,只好問道︰「延和,若是兩國交戰,你當如何自處?」
他已改口叫梁歡歡「延和」,為的便是讓她心生親近之意。
梁歡歡抬頭,正色道︰「烽煙一起,必定令生靈涂炭,累及兩國百姓,臣女願力使干戈化為玉帛。倘若不能,定當以身殉國,以報天恩。」
她確實是定了心志,說起話來,辭誠意切,面無懼色,令听者動容。
皇帝確知她言語無虛,面露慈愛。「延和這樣懂事,朕也就放心了。只是婚事已不能再拖,你必須盡快啟程,這一點,可委屈了你。」
梁歡歡拈了一抹笑。「和親一事,聖上為難,臣女不委屈。」只是幾個字,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又恰恰說到皇帝心事。
「好,好,好。」皇帝連聲稱許,激動地站起來,親自步下台階,把她攙起。「延和啊延和,朕有滿朝文武,就不及你一人。」
梁歡歡教他攙起,目睨群臣百官,一時之間,深感責任重大,使命之情油然而生。「延和此生定當致力兩國和平,不負天恩,不負聖望。」
她已有覺悟,從此之後,她不再是梁歡歡而是延和公主了。
*-*-*皇帝允了梁歡歡最後心願,讓她拜別爹娘。
梁夫人一見梁歡歡,往她身上拉去,禁不住老淚漣漣。「半年沒見,我的歡歡是吃了多少的苦,怎地瘦成這樣?」
梁歡歡本是不願在她爹娘面前哭泣,這麼一听,眼眶卻也忍不住濕熱,她強壓下心酸,展了抹歡甜的笑。「我哪里有瘦,這是娘親心疼,才以為……以為歡兒瘦了。」
「歡兒。」梁峻聲音微哽。「是爹沒用,讓你嫁到塞外苦寒之地,往後爹爹再也保護不到你了……」
梁歡歡沒見過她爹這樣難過,心揪得發疼。「爹爹不要這樣說,女兒受爹娘照顧多年,本當盡為人子女之道,為爹娘分憂,只是往後……往後再不能長侍爹娘左右……還請爹娘原諒女兒不孝。」
一想到將與爹娘長離,梁歡歡蓄壓的淚,翻涌而下。
「我的歡歡啊。」梁夫人抱起梁歡歡痛哭失聲。
見兩人相擁而泣,梁峻暗暗在旁拭淚。
「公主。」護衛來催。「還請公王長話短說,盡早啟程。」
「明白了。」梁歡歡一擦眼淚,對護衛吩咐。「我再說上幾句就走,你們到外頭候著。」
「是。」護衛點頭離開。
見護衛離開了,梁夫人咬牙低哼。「什麼『延和公主』,你去了,哪里是公主……是人質啊,他不讓自己的女兒送死,要讓我的女兒去送死……」語氣之間,又悲又怨。
梁峻趕緊-住梁夫人的嘴。「夫人。」這次被捕入獄,他更感天威難測,聖意難斷。「別胡說啊。」
梁歡歡壓低聲音。「娘,這是我自願的。倘若我一人嫁出,可以保全一家老少,可以維系兩國和平,雖死無憾。」
「歡歡啊……」听她這麼說,梁夫人心緒百轉,又是涕淚縱橫。
梁峻撫著梁歡歡的頭。「半年不見,歡兒懂事多了,也長大不少了。」難過中,他也是有些歡喜的。
「歡兒確實長大了不少。」梁夫人語氣一轉。「可憐我們母女,我連你這半年遇到怎樣的事,吃過怎樣的苦,都來不及知道……你就要走了。」
「娘親不要擔心,我沒有吃什麼苦。」梁歡歡輕哂。「我在姑媽家中待了好幾個月,快兩個月前讓土匪給劫走,遇上一個很好的男人,他很照顧我,還教了我很多的東西……」
想到龍閻,她的語氣再哽,沒能說下去。
與龍閻之間點點滴滴,近如昨日,卻已是隔世。
往後梁歡歡已死,她是延和公主,再無父母,也無愛人,而「梁歡歡」就當是以身殉國了。
*-*-*來得及嗎?來得及嗎?
龍閻好不容易才清了體內余毒,日夜兼程,飛騎奔走。一到了京城,他隨即易了一身黑色勁裝潛入皇宮,閃躲過重重護衛,直搗皇帝寢殿。
皇帝來不及呼救,嘴就讓他堵住了。
龍閻拉下面罩。「皇上,可還認得我?」他陰沉沉地問。
皇帝眼楮陡亮,龍閻放下手。
皇帝站了起來,尷尬地扯出一抹笑。「你怎麼會來呢?」一見到龍閻,他的心冬冬地狂跳,額上也滲出汗滴。
他和龍閻是識得的。他未登基太子之前,曾結交江湖中人,龍閻便是其中之一。當年,龍閻曾為他誅殺他兄長,讓他得以登基為太子。
也正是因為如此,龍閻對皇宮格局才會這樣清楚。
龍閭橫出短刃,抵住皇帝的脖子。「龍閻賤命一條,五年前僥幸,沒讓皇上毒死。山高水長,我們也該有見面的-天吧。」
當年他誅殺皇帝兄長,皇帝便想殺人滅口,幸好他實時月兌逃,才得以保全性命。此後他立下誓言,再也不願與皇室中人有何瓜葛,如今,為了梁歡歡,他才再度尋上皇帝。
皇帝困難地吞咽一口口水。「這是誤會,我一直在尋找愛卿,想與愛卿共享富貴榮華啊。」
龍閻月兌逃之後,他不知道龍閻是死是活,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後來才慢慢淡忘。沒想到,他竟然找上來了。
他見龍閻臉色繃緊,雙腳微微顫抖,有些站不住了。「愛卿特地找來,可有什麼事情嗎?」
龍閻冷道︰「我要你放了『光祿大夫』梁峻。」
「為什麼?」皇帝愣道。
「你有資格和我問原因嗎?」龍閻刀子抵了抵皇帝的脖子。
皇帝大氣不敢吭上一聲。「朕幾天前就已經放了他了。」
龍閻微愕。「你怎麼會這麼快就放了他?」
「他女兒願意代替公主出嫁,我當然放了他了。我封了他女兒為公主,也升了他官位。」他討好地說。
卻沒想到,龍閻的臉色變得極度難看。「你讓她嫁出去了?」
皇帝見狀,不敢說話。
「你讓她嫁出去了。」龍閻重復著,刀子一逼,皇帝跌坐在椅子上。
「你讓她嫁出去了……」龍閻目光一冽,刀子提起,一劃。
皇帝嚇暈在床上。
*-*-*日薄西山,馬車轆轆前行。
梁歡歡已經離京數日,沒有熱鬧的送嫁隊伍,只有冰冷的鐵騎護送,沒有歡愉的待嫁女兒心,只有平靜毅然的決心。
端坐在車馬上,她閉上眼,微顛的車身,驀然讓她多感,想起小喜,想起……想起龍閻啊!
車身突然劇烈震動,她顛傾了下,皺眉張眼。
「護駕!護駕!」四下響起驚恐的嚷叫。
曾經被劫的那幕涌上,她的心跳猛地快了,卻還沉著地坐在車內。
慌亂聲轉成哀嚎,她坐的車子砰地倒下,一個蒙面客突然出現,一把將她拉起。
「大膽……」她本來要叫蒙面客放手,卻在觸到蒙面客的手時,整個愣住。
蒙面客的手心是這樣溫暖而熟悉,她抬頭與他相望。
蒙面客瞅了她一眼,說道︰「跟我走。」他把她抱在懷中,飛身上馬,一手扔下煙霧彈。
「砰」的一聲,煙霧四起,霎時遮住那些倒在地上侍衛的視線。
混亂之中,蒙面客叱了一聲。「駕!」策馬疾馳。
煙霧散開,護衛連咳數聲,紛紛站起。「休想逃。」雖是負傷,他們仍然上馬趕追。
蒙面客騎上駿馬,馬蹄達達奔馳。
「你太大膽了……」梁歡歡喃喃地念,聲音被卷入馬蹄聲中。
暮靄沉沉,兩人逐漸消失在漸暗的天色中。
蒙面客下馬,身子突然晃了下。
「你沒事吧?」梁歡歡緊張地問,隨即翻身下馬。
蒙面客扯下面罩,正是龍閻。「我沒事。」他說。
連日來,他耗損過多真元,精神松弛之後,才感到疲乏倦累。
「你不該劫走我的,這樣太危險了。」梁歡歡瞅看著他,低聲一嘆。
「我哪天怕過危險了?」龍閻一笑,把她攬入懷中。「你不該不告而別的,往後不能這樣了。」
在他懷中,梁歡歡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正被擰攪,疼啊。
「不說話,是在懺悔嗎?」龍閻拍拍她,笑著。
「我對不住你。」梁歡歡低語,悶下頭來。
「是啊。」龍閻一笑。「以後罰你陪我浪跡天涯,為我洗衣、煮飯,還要……」他輕捏她的面頰,笑容益深。「還要罰你為我生孩子……」
他的手上突然沾上一滴濕潤,他怔了下——她哭了。
龍閻心中一慌,強打了一抹笑。「生孩子沒這麼可怕吧,看你,嚇哭了。」他為她的淚,找了一個解釋。
梁歡歡霍地抬頭,淚已潸然。「我現在是『延和公主』——魏歡歡,我已經領了皇命,要遠嫁『西狄國』。」
「所以我才要劫走你的,不是嗎?」龍閻的笑容已轉得僵硬。「再說,全天下有多少的女人,為什麼要你嫁?」
「若是早有人可以嫁,也不會延了這麼久。而且飛鴿已經傳出去,『西狄國』就要派人來接我,如今我不只是最適當的人選,也是惟一的人選。」梁歡歡說的話,和皇帝告訴龍閻的理由一模一樣。
龍閻劍眉一軒。「我不管。」拉起她的手。
「可是我不能不管。」梁歡歡掙開手,直勾勾地看他。「你不明白嗎?我已經不再是我自己了,現在的我身系兩國和平,已經不能逃了。我若逃走,我爹娘怎麼辦?我答應的任務怎麼辦?用我的一生,去保全萬千將士,去保障萬千家庭,這是我在大殿之中,許下的誓言。雖然說,我是莫可奈何,可是我現在也是義無反顧了。」
龍閻一愣,赫然察覺,原來這是他們兩個的差別——她是官家千金,心有萬萬千千;而他是江湖浪子,除了她之外,無牽無累。
「去他的狗皇帝,去他的千干萬萬人。」龍閻反問。「你若不逃,那我怎麼辦?我來救你,又算是什麼?」
「算是我負了你吧。」梁歡歡掩下濕潤的羽睫。「你師妹雲霓是個好姑娘,我感覺得出來……她是喜歡你的,我祝福你和她。」
「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龍閻怒而箝住她。「你說這樣的話,是糟蹋我對你的心意。」
龍閻怒火直燒,不明白她為什麼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惱怒他。
梁歡歡蹙眉,手上已讓他箝到發疼,可是她心中更痛。「你氣我吧,你惱我吧,甚至你要恨我都好,就是別再喜歡我了。」
察覺她的痛,龍閻懊惱地甩開她的手。「如果你不是不告而別,我們不會走到這個地步;若是讓我去救你爹娘,我們會有機會的。」
梁歡歡舒嘆一口氣。「我是做人子女的,我爹娘的死活,難道不該由我來承擔嗎?你為我做得太多了,我沒有辦法再眼看你為我出生入死。」
龍閻淒愴地看著她,突然勾了一抹笑。
她不想他為她出生入死,所以悄悄離開,不告而別。
他不想她多有擔憂,所以暗中決定,隱而不說。
然後,他們的人生,竟就這樣莫名錯開。
這是誰的錯嗎?還是造化弄人?
「罷了。」龍閻喟嘆一聲。「現在爭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我認真地告訴你,除了你,我不要別人。」
龍閻伸出手。「你重新選擇,一是跟我走,一是嫁到『西狄國』去。」他溫柔地說,算是勾引,算是……請求。
梁歡歡不言,淚如雨下。
他竟用這樣深的情羈牽她啊。
他伸長手,承接她的淚。「你說過,要做我的妻。」他笑了。
梁歡歡淚眼看他,將他看到模糊,將他看到不忘。
她綻開笑。「那仍然是我最大的心願。」她自胸臆傾吐對他所有的愛。「我仍是愛你的,但是我只能選擇背棄。」
龍閻怔住,一時之間,竟不能明白她的話。
梁歡歡掩-住嘴,背過他,拉住韁繩。
她的手在抖,淚在流,心在疼,可是她一跨馬,翻身而上。「駕!」
離去,是她的選擇,她是這樣倔強固執,立過誓了,就堅決不變了。
龍閻睜睜看她。
他初識她時,她就是個拗性子的。雖然愛哭,但是他知道她很堅強。
他小心呵護,為她生了羽翼,如今她終能展翅,竟是要遠離。
遠方的星星亮了,而他的眼眸泛著讓人心酸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