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親這事,擾人心煩。
雲清風淡,黑夜掛有一輪銀月。
茹芯踏出房門,一臉困惑地坐于露天的竹椅上,細品在心頭盤繞的愁緒。
阿郡與石二哥于同一日向她求親,讓她沉靜安寧的心湖泛起漣漪。
自冬晴姊與初月姊擁有美滿的家庭後,她心神向往,但她有一份重責大任在,女兒家最盼的美夢她這輩子注定無法擁有了。
「小姐,怎麼還不休息呢?」
銀花剛哄完兩位娃兒入睡,巡視宅院時,意外瞧見月光下那位若有所思的主子。
昨日.她無緣無故地失蹤,全堡上下因尋不到人而搞得雞飛狗跳,度過漫長的一夜,隔日清晨,正當總管大人斟酌該不該飛傳書通知少主時,有位眼尖的丫頭看見听風水榭里有位倚欄發楞的女子,眯眼細瞧才發現是那個他們遍尋不著的人,便劃船過去將她帶了回去。
「我睡不著,在這兒乘涼。」茹芯拍拍旁邊的竹椅,朝她笑道︰「過來坐,陪我聊聊。」
銀花順意落坐,淘氣地眨眨眼。「小姐心煩,可說給小婢听,小婢絕不會透露給第三人曉得。」
她眼露頑皮,「真想听?無論我問什麼、說什麼都會有問必答,有話必回?」
銀花重重點頭。
「初月姊將你許給無悔護衛時,你是打心底願意,甚至喜歡這個安排嗎?」
去年冬末,古初月作主將兩人湊成一對,消失一傳出,讓不少傾心于無悔的俏丫-芳心碎成一地,還有人病了好幾天。
銀花臉一紅,沒料到她話問得如此直接。臉兒羞澀怯怯地回話,「少夫人作主,當人丫-的只好接下她的美意。」
「那你是喜愛無悔的嗎?」茹芯很有耐心地再問一回,存心捉弄人。
銀花無所適從地眼珠子左右轉動,最後輕輕地點頭。
無悔為人老實、人品不錯,她傾心他是有理由的;而銀花貼心可愛,他們能成雙,是天成的佳偶。
那她呢?
二選一、還是兩位都不選?
「銀花.在你眼中石家二公子與段分子,哪位才是好男兒?」
「石二公子溫文懦雅,段分子豪氣干雲,他們是不同典型的男人,很難比較的。小姐這般問,是否兩位好男子讓你難以選擇啊?」銀花哪個也不得罪,中肯地道。
她一針見血的問話,令茹芯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心虛的表情令銀花眼楮一亮。
「教我說中嘍!」她暫且擱下主僕之分,好姊妹似地拉拉她的手。「快告訴我,你心里最在意、最重視的是哪一位?」
「我只把他們當朋友,從未想過男女間的情愛;所以……這才讓我困擾。」茹芯求助地看著與她同歲的銀花。「你可不可以教我,如何婉轉地回拒他們?」
她的身份令她只能寸步不離地待在擎天堡,注定孤獨一生。
最疼她的爺爺在世時,曾為她排過命盤,指出過十七歲後,她的運勢走至夫妻官,有位命中注定男子會成為她的夫君。
可是她不想牽連其他人,這個苦就由她來受好了。
銀花困惱地搔搔小腦袋。「這事兒小婢不曉得如何幫小姐.對不住。」別人的情事最難處理,她一個涉世不深的丫環豈有資格教主子這等人生大事.
「沒關系,我會向他們說明白,別為我蹉跎光陰.以免錯過更好的姑娘;再說義兄要我永住擎天堡,可能意味著不想讓我嫁出。」茹芯態度樂觀地綻抹笑容。「這個大家庭我賴定了,這輩子注定要當個老姑婆。」
若能長久在此,她甘心當位嫁不掉的老姑娘。
司徒滅日夫婦本要在仲夏時節才回堡,打算兩人一路由苧往北走,沿途欣賞各地風光,但掛念孩子的古初月匆促催丈夫盡速踏上回,打亂司徒滅日原本計劃好的行程。……
到杭州後他們便與石禾謙夫婦分道揚鏢,約莫五日的路程,兩人終于帶著一堆名產、禮物回到擎天堡。
主子回堡可是件大事,當廚房準備上等萊色為他們夫婦洗塵.
大伙兒歡樂地用過膳。司徒滅日夫婦分發禮物給其他人後,便與眾人閑話家常,見時候不早了,才回自個的院落休歇。
看完書正要上榻休息的茹芯,在丫環的通報下披上外衣,來到司徒夫婦院落里的書房。
「初月姊找我有什麼事嗎?」僕奴大多回房睡覺,都這麼晚了.到底有何要事需她來這一趟?
古初月坐于燭火前。放下手上的醫書,漾著恬美微笑打量著她。
好古怪的眼神!
茹芯心有戒慎。啟口輕問︰「初月姊,你干麼這般瞧著我?」
「茹芯十八歲了吧?」
她點頭。
「與我那俏丫環銀花同歲數。」古初月笑看她,「銀花許給無悔,我想再次作主幫你找一門好親事。」
乍聞言,茹芯不快地瞅向滿臉促狹的她.「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玩!」
處理完積存一段時日事務的司徒滅日,從內室走出來。「你初月姊不是在開玩笑。」
茹芯神情一斂,看向他。「這事是真的?!」她的語氣疑信參半。
他點點頭,「賢妹,你年歲也不小了,是該找戶好人家了。」歲月如梭,茹芯來到擎天堡都三年了,小丫頭已蛻變為大姑娘,身為異姓兄長的他是該為她找個好歸宿。
他的話令鮮少動氣的茹芯發了火,心頭直冒怒氣。
為何要安排她嫁人?
他們明明曉得她不堪回首的過去,也知道她打定主意不嫁人!
她不安地來回走動,雙手握得實緊。最後,走到古初月面前。
「初月姊,我不嫁!」她慎重聲明。
古初月看她神情堅定,想到她背負的責任,柔軟的心頓時泛起憐惜,伸手拍拍她溫潤的芳頰。
「茹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本就天經地義,再者,成親之後夫妻倆互相扶持,美滿共度一生何嘗不是件美事。」
她閉眼輕搖頭,腦海浮塵封的往事.艱澀開口,「重點是我的身分、我的責任,我怕會牽連娶我為妻的男人啊。」
古初月無奈地嘆口氣,明白她在芳華年少時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苦難,仇恨早巳根深蒂固地植入心房,一時間難以拔除。
可她只是位姑娘家,扛的責任卻比皇帝還重,心頭的秘密沉
重如石,教她無法敞開心房,與同年的銀花相比,她沉靜得教人擔憂。
他們夫婦倆想幫她,不知從何幫起,唉!
「義兄為你找的那個男人一定有本事可以保護你,這點你不必擔心。」
茹芯萬萬沒想到司徒滅日動作這麼快,已經為她覓尋好對象。周密的心思轉了轉,心房頓時涌上委屈。
「原來你們早就汁劃好要將我趕出擎天堡。」她難過地嘟嚷著。
古初月心細如發,多少瞧出她的心思,拉著她的手示意她坐下談話。「別多心,我們不是要趕你出堡。」
「對象都為我尋好,不就是想將我這麻煩趕出擎天堡?!」茹芯聲調陡地走高,氣憤下根本听不進她的話。
司徒滅日本要啟口相勸,卻讓妻子伸手制止。
「不是要趕你走,而是想為你找個好歸宿。」古初月微笑端視她怒顏好會兒,再道︰「倘若你在踏雪尋梅谷里,哪有嫁人的機會,就算我想逼婚也不成。可是咱們都出谷了。而我已嫁人生子三年多,如今為你安排親事,是因為我們都不希望你孤老終生。」
曾經,她懷著怨恨決定永居山谷里,結果卻陰錯陽差被逮回來,不但解開了上一代的恩仇,還化解了心中的恨意,甚至擁有一段美滿婚姻。
擁有家庭後,她實在不願好友托她照料的小妹子孤獨走一生,真心希望有位好男兒能陪她,信守一生.
「茹芯,我問你。」
茹芯仰首,怒意未退仍擰眉瞧著古初月。
「事隔多年,你該放下從前的悲痛才是,茹芯是你給自己取的新名字,既然期許將來生活如新,你又何苦活在過往的陰影中,執著過去不放過自己。」說至此.她深深嘆口氣,「躲了這些年,那些追尋你的人應該認為你已經死了,世上不再有韓安萍這個人。」
聞話,茹芯心情平復了些。
初月姊說得沒錯,十三歲那年她給自己一個全新的身分,因為她巧遇生命中景重要的兩名貴人;十五歲那年,她意外來到擎天堡,司徒滅日突然認她為義妹,好讓她名正言順地接受他的保護。
他們極力給她最好的一切,只要求她拋開過去,能過得快樂、開心。
但親人的死帶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了,猶記那時,是她親手埋葬他們,這般深沉的痛苦豈能說忘就忘?!
風由窗台吹進來,數盞燭火隨風搖曳,投映牆壁上的人影不住晃動,勾起她的記憶——
血肉模糊的親人、支離破碎的家庭……腦海浮現的盡是可怕的景象。
茹芯頭痛萬分地抱住頭,還屈起雙腳蹲在牆角,臉色異常的蒼白。
成為神算的傳人又如何?他們窺天探地,算盡天下的人事物,卻沒法算出災禍將至,終究無法改變命中的定數。
命運,實在是個神秘又教人畏怕的天機。
古初月很擔心地隨她蹲下,探手安撫地拍拍她的肩,「沒事吧?」
茹芯撥開她關心的手,猛然站起身一聲不響就奪門而出。
「韓茹芯!」
司徒滅日連忙扶起跌坐在地的妻子,氣急敗壞地要追出去,卻讓妻子制止行動。
「別攔著我。」那丫頭不分輕重的舉動,著實惹惱了他。
「你一個大男子哪能了解姑娘家的心事。」古初月責怪瞪了丈夫一眼,順手拍淨裙面,「況且茹芯背負的責任及過去,仍令她難以忘懷,我們突兀地說要幫她說親,難怪她會反抗。暫且別逼
她好嗎?」
在妻子柔情似水的眼神下,司徒滅日有些不情願點頭,算是允諾。
古初月微笑,正要關妥門時,抬頭瞧見正上方的月亮。
其實,茹芯本來應該是位愛笑討喜的姑娘,但看盡死亡使她心智早熟,長久以來她對周遭的事物一向漠然,斂起最真的情緒。
人的一生短短數十寒暑,但願她能放開心胸去面對。
那晚。茹芯生了一場大病。
身為神醫古初月重視的小妹子,在擎天堡吃好用好,三不五時還有補品補補身子,平時連受個寒都極為不易,沒想到一犯病竟是如此驚天動地。
為此,古初月提足精神照料著,司徒滅日還吩咐總管為她準備的三餐飲食必須營養又好人口,倘若她稍有差池,絕不寬貸。
他們夫婦倆心知肚明茹芯這場病全由他們引起,早知如此,就不該問她願不願意嫁人,還打算為她辦親事。
古初月取下扎在茹芯穴道上的銀針,接過丫-遞過來的濕巾,輕拭她冒出細汗的額,順手為她理順散落在頭的長發。
「少夫人,小姐還好吧?」銀花剛從外頭打了盆水,忍不住關心地問。
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病就病,還一病就是好幾日。
「出過汗,她會舒服點。」
古初月認真探研過病因。如果只是單純的風寒,約莫一兩口就能康復,但她心中的執念成為可怕邪魔糾纏著她,加重她的病情,累得她多受幾日苦。
這丫頭為何不放過自己?這樣日子難過!
古初月黛眉輕擰,順手為她蓋好被子。
「咱們先退下,過兩個時辰再來看看她燒退了沒。」
銀花敏捷地收拾好針炙用品,便隨著古初月離開,留給茹芯清靜,好睡足養病。
一室的安靜,突然有抹黑影輕巧翻窗進房,步履無聲地走進內房。
闖入者瞧見榻上的病人,眼神頓時柔情似水。
「爺爺、爹、娘,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茹芯喃喃不清的囈語,面無血色的臉蛋浮現恐懼的表情,雙手胡亂于半空中亂揮亂抓。
一只粗厚的大手捉住她的雙手,緊握卻不敢太用力。
「你是好孩子、好姑娘,沒人會狠心離開你的。」他低沉好听的聲調在她耳邊響起。
這話起了作用,茹芯情緒緩平,表情不似方才難過。
放了她的雙手,幫她蓋妥被子,他取下蒙面的黑巾。俊顏掛著一抹淡笑。
他擰來濕巾,輕柔拭著她出汗的臉,想讓她舒坦點。
他並不貪戀美色,然而每見她一回,總覺心中蠢蠢欲動,如今她病著了,不費吹灰之力就引出他所有的憐惜。
長期這般下去,他的英雄氣概早晚教心中泛濫成災的柔情給磨光,不知如何是好啊。
在他的柔情注視下,茹芯微微睜開眼,視線蒙朧,一時間看不清面前的人。
「你、你是誰啊?」喉嚨干澀,令她說起話來頗為難受。
他取過擱放在桌幾上的茶碗,就著喂藥用的空心竹管,將茶水一滴滴送進她嘴里,潤澤她的喉嚨。
見她舒緩展眉,他才輕聲道︰「是我,段臨郡。」
沉睡許久的她腦中仍一片混沌,閉起眸子思索這名字。「阿郡嗎?」
「沒錯,是我。」他微笑取下她額上的濕巾,浸水再重新擰干,置上她的額。「這回來擎天堡主要是來找你義兄,得知你病得嚴重,就偷偷來瞧瞧你。」
他大多在半夜時潛進擎天堡,以拳腳朝司徒滅日打招呼,一番較量後,兩人便會秉燭夜談,等到天快亮時,他再悄悄離去。這是他們多年相處的模式;然而今兒個翻進主院落,耳尖地听到丫環們的談話,才愕然得知她生病的消息。
她鮮少犯病的,見著後才知她病得多嚴重。
「感覺好些嗎?」他刻意壓低聲音問,生怕擾他人及羸弱的她。
「不怎麼好。」
段臨郡憐愛地瞧著她,情不自禁伸手撫順她因出汗而微濕的發,原是深深藏在心中的愛戀,像觸到禁忌的開關,如潮浪似地涌出。
生病中的她縴弱姣美,令他情不自禁傾身于她頰面上偷了幾個淺吻。
「再睡一下,有我在一旁陪著你。」
本想待在房里安靜陪她的段臨郡,忽地听到房外有人走近的步伐聲。再仔細一听,發覺來人還是個有武功底子的練家子。
是誰?是護院;還是登徒子?
不管如何,入夜闖進姑娘家的院落者多半心存惡念!
敏捷的躍身,他由窗戶翻出房外.借由微亮的月色,銳目眯起注意來者。
豈知來者竟先聲奪人——
「哪個躲在花叢的無恥-花賊,最好快快現身,若等我動手那就很難看了。」
段臨郡心,對方曉得他躲身的地方?!
等等,這聲音挺耳熟的,猛然想起是好友的聲調。
走出花叢,雙手環胸,他沒好氣地撇嘴。「何必這般嚇人呢?司徒滅日。」
司徒滅日由暗處走出,微亮的月華灑滿他一身。
「我是來瞧瞧我那位賢妹病好點沒,萬萬沒想到會遇上一位采花賊。」
他才不接受這等指控。「朋友一場不必這樣說我吧。」真是誤交損友。
「我妹子臥病在床,你一個大男人偷偷潛入,讓人見著難免有誤會。」司徒滅日倚著柱子,仰首天際。「茹芯退燒了嗎?」
「還沒。」
「是嗎?」他閉上眼,頗為自責。「她的病全是我引起的。」
「她心性向來平靜,除非你觸踫到痛處,使得她怒極攻心才會生這場大病。」段臨郡挑挑眉,好奇探問︰「可否告知我真實的緣由?」
司徒滅日有點訝異,沒想到他這麼了解茹芯。
他認識段臨郡多年,很了解他的個性,也深信他是位可靠之人。
簡單道出石順德托人來說親的事;再轉說茹芯如何不願,憤然地奪門而出,以致引發這場大病;但他保留了茹芯的過去。
段臨郡臉一沉,靜默許久。
「石順德托人來說親了?!」他實在沒想到那小子動作那麼快。
司徒滅日扯嘴一笑,「你好像挺在意的。」
「我是很在意!」他猛快回話,但話說出口後,發覺好友促狹的眼神,他難堪地別開臉,故作輕松地看向別處。
「你很喜愛茹芯吧?」
段臨郡毫不猶豫點頭承認。
「那好。到我書房,咱們好好談談她的事。」
他總覺得好友笑容有詐,「什麼事?」
「談一件你不想拒絕的人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