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了一場夢,就像許多年來,夜夜糾纏她的噩夢。
這個夢比往時更清晰、更真實──熊熊燃燒的青紫火焰在她眼前跳動,活似要將她吞噬。
光只是看就讓人心驚的夢!
夢里,她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眼前的火焰彷佛是一場虛幻的薄霧,卻又詭譎地令人退卻。
她被推入那團火焰里,被烈火撕裂的痛楚在身上蔓延,肌膚接觸高溫的熱度轉眼便化作焦黑,撲鼻盡是血肉燒焦的氣味。
好痛呀!
無涉哭喊著。
眼淚干涸了,感覺麻痹了,心卻還隱隱作痛……
火焰灼身,痛楚正在擴散,然而心中的椎心刺骨卻硬生生蓋去了全部的知覺,她只能感覺心痛正一點一滴將她鯨吞蠶食。
對不起。
是誰在說話?
原諒我……
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拋下她?
她的雙腳無法動彈,也無法出聲,她像是被遺棄在黑暗中,深陷在名為「噩夢」的泥淖,火在燒,她只得伸出手……
一只有力的手包圍住她。
得救了嗎?無涉心喜,才抬眼,一道銀光乍現,掠過她的眼前,旋即刺穿她的胸口。
她的心被活生生剖出,跳動的心髒仍在手心里鼓動著、掙扎著。
無涉拚著最後一絲氣力,想要看清眼前這欲置她于死地的人,朦朧的光影交錯,似真似幻,下手的男人隱在暗里,只一雙眼楮閃閃發亮。
是誰?
她張口想問,卻見男人自黑暗中走出,那臉孔、那模樣……她還記得那頭如墨的美麗雲浪,她還記得那人總是溫文的笑。怎麼會、怎麼會是他?!
無涉愕然,只听男人淡淡開口了。
對不起,原諒我……斂羽。
斂羽?
她是誰?
你是誰?
而我……又是誰?
◇◇◇
無涉從夢中驚醒,不知不覺淚水成愁,凝聚成海。
她自床榻起身,卻發覺全身猶如綁了鉛條似的沉重,想起昏迷前遇刺的經驗,苦笑一聲,軟身又倒回榻上。
何時竟變得如此狼狽?
無涉、無涉──不就是望她無涉紅塵,別犯傷心嗎?怎會一下全變了調,她該是那個驕傲、冷漠的寧無涉,而不是在這兒顧影自憐、暗自心傷的人呀。
心下煩躁,無涉閉目假寐,不期然卻听見門外傳來細微的交談聲。
「……你不方便,怎麼不好好休息?」燈火燭光映著窗外剪影,無涉一眼就認出門外說話的人。
是斷邪。
「听說無涉教人刺傷了,我擔心她,想來看看。」
微弱的燭火搖曳,倒映出另一個佝僂的身影。無涉-著眼,一時瞧不出是誰?
「晚一些吧,她難得睡得熟。」
「也是、也是……」蒼老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與歉意。「這些年來苦了她,好好一個年輕的姑娘一肩扛起這麼重的責任,是我這個老父虧待了她。」
是爹?
無涉擰起眉。
她從小與父親並不親昵,記憶所及,威嚴的父親從來不曾正眼瞧過她。母親的身分低下,連帶她也在家中不受重視,直到八歲以後,她習醫學出了心得,精湛的醫術在城里也算小有名氣,父親才開始漸漸重用她。
這幾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本該繼承家業的長子年紀尚小、身體也差,無涉只得一肩擔起寧府的家業,也多虧了她的聰明冷靜,也把寧府管理得有聲有色。
「無涉是個懂事的孩子,她不會怪你的。」
「我虧待她們母女太多,今生今世都彌補不完。所幸有你,我看得出來,無涉很相信你,你也很疼愛無涉。」
斷邪沉默。
「我老了,再活也沒多少日子,只是無涉……我不能讓她步我後塵。」寧老爺若有所思,話聲中夾雜著斷續的咳嗽聲。「前日的事就是最好的證明,有人想要加害無涉……這人……咳咳……」
「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不行,我得把話說完……咳咳……你听我說,不能再讓無涉留在寧府,她的處境太危險了!寧府撐不了多久,它將會隨著我一同消逝,這是給我的報復……咳咳……」
「你的意思是,寧府有人想加害無涉?」
雖然斷邪早已猜到有這個可能,卻沒想到臆測竟成真了。
事情總有軌跡可循,要察覺並不困難,就拿那日的刺殺來說,知道無涉每月十五必定會前往白雲觀上香的人多不勝數。然而,無涉豈會不知,她一路上早已妥善安排了隨行的護衛,並且在前一晚就請退白雲觀里的一干閑雜人等,不讓賊人有機會下手。
而那殺手竟能躲藏在白雲觀內,無人察覺,若非輕功超群,就是有內賊暗中疏通,斷邪與那婦人交過手,應不是前者,那即表示寧府里有人通風報信,想乘機殺害無涉。
如果是這樣,那會是什麼原因?
他得仔細想想、仔細想想。
「我欠無涉太多,我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一樣。」蒼老的聲音突然無比堅定,彷佛能在那風燭殘年的身軀上看見昔日叱 商場的風采。「斷邪,帶無涉走吧!就算不看在你我知交多年的分上,也看在無涉對你的思念上,別辜負了我,別辜負了她。」
這要求彷佛強人所難,斷邪沉默了許久,久到無涉以為她幾乎屏息死去。
「你真舍得?」無涉一走,寧府就真的後繼無人了。
「怎麼可能舍得?她是我的女兒,我是活生生刨下心頭的一塊肉。我把我最寶貝的女兒交給你,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寧兄。」
曾經呼風喚雨的天之驕子,終究抵不過時光的殘酷,寧老爺離去的背影看來淒涼而孤獨,佝僂瘦小的身影再也撐不起天地。「你好久沒這麼叫我了,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
反手掩上了門,斷邪甫進房,就瞧見呆坐在床緣的無涉。
「醒了?」他問,嗓音依舊是她所熟悉的低沉溫柔。
無涉點了點頭,透澈清亮的眸子失去了光芒,斷邪望著她處在迷蒙中的嬌顏,伸手來回摩擦她的臉頰。
自從在白雲觀遭人刺傷後,她整整昏睡了兩天,滴水未沾、粒米未進,使得她看來更加蒼白。
斷邪有些不舍。
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是她的體溫。
無涉坐臥在床邊,褪去慣穿的紅衣,縴弱單薄的身上僅著一件雪白單衣,近乎慘白的臉龐失去了血色,看來格外的虛弱,而那白,彷佛一抹飄飛天地的雪絮。
何時,她竟變得如此虛弱?
三年分離,她似乎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她了。
記憶中的無涉,是個愛笑的孩子,她的笑容溫暖和煦,擁有輕易就能穿透人心的純善,可是現在的她卻少了笑容,清雅的臉上失去了生氣與溫柔,她就像是發現了自己的脆弱,而亟欲隱藏一般。
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樣,是環境……還是他?
「傷口還痛嗎?」撩起滑落身下的薄被給她重新披上,斷邪輕輕撥開她散落在枕上的發,順滑的長發柔軟握在他的手里。
搖頭,無涉貪戀著他掌中的溫暖,不住汲取。「不疼了。」
斷邪微笑,任她恣意撒嬌。
門外響起叩門聲,一個丫鬟捧著參湯走了進來。
「斷爺、二姑娘,我送參湯來了。」丫鬟恭恭敬敬,將手里那盅放下便要離去。
無涉瞧了她一眼,忽覺陌生,開口問道︰「-是哪一房的丫頭?」
「啟稟二姑娘,我是新來的丫鬟,在廚房當差。」那丫鬟低下了頭。
「新來的丫鬟?」無涉歪頭想了想,不曾記得府里最近買了新的丫鬟,昏昏沉沉的腦袋理不出頭緒,忍不住皺眉。
「-大病初愈,別花心思。」斷邪步出床前,旋即伸手召喚那丫頭,隔著薄簾輕聲交代道︰「-去替小姐換下濕衣,別讓她受了風寒。」
丫鬟——應了聲,繞到屏風之後為無涉更衣。
燈火忽明忽滅,屏風之後的無涉看來格外荏弱,斷邪避開視線,听著耳畔傳來——的衣料摩擦聲。
他心里仍掛念著寧老爺的一番話。
寧老爺說,有人要害無涉。
回想當年,他初遇無涉,那時正逢她喪母,雖然下人之間口耳相傳,說是有人下毒害了二房,先不論是真是假,斷邪也從未放在心上。
而無涉自幼長期誤服毒物,以致雙腿殘疾。初時,他未曾細想,並不覺這兩件事有何關聯,如今听聞有人想對無涉施以毒手,巧合加上巧合,實在是事有蹊蹺。
斷邪還來不及想得更深入,就听聞屏風後傳來丫鬟的驚喘。
他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擔心無涉出了事,心里一急,不由分說邁步便闖了進去。「無涉?」
斷邪還沒得來及反應,眼前的景象已教他茫然失措。
他他他、你你你……
無涉正端坐在床前,褪去了單衣,換上了一襲赭紅的衣裙,朦朧的薄紗若隱若現,更加襯托出她晶瑩的肌膚,許是斷邪突然的闖入,她的衣衫仍舊稍嫌凌亂,敞開的衣襟泄漏出大片的雪白。
無涉不以為意,反倒是他不自在了。
「發生什麼事?」斷邪調開視線,問向那丫鬟。
丫鬟支支吾吾,伸手指著無涉敞開的大片胸口。「小姐、小姐,她……」
斷邪順著丫鬟的指引看去。
這……
不知何時,無涉的胸口竟無端多了一塊鮮紅的、像是胎記似的疤痕,那丑陋猙獰的紅胎如同不曾愈合的傷口,刺痛了斷邪的眼。
「-什麼時候有這個疤痕的?」他知道這個疤痕,這是……
「我不清楚,大概是這一兩天的事吧。」真要說,似乎是從她遇刺之後才出現的,但若要說是疤痕,她的傷在肩頭並非在胸口呀。
「不可能的。」斷邪喃喃自語。
小丫鬟怯生生的出聲提醒。「斷、斷爺,您該……出去吧?」壞人姻緣是要下地獄的,可為了主子的名聲著想,小丫頭只好鼓起勇氣!
寧府上上下下,誰不知道無涉小姐對斷爺的心意。
她雖是個新來的丫鬟,可是到底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姑娘家,怎麼會看不出二小姐的心事。
就算無涉姑娘嘴上不說,她還是看得出來,小姐可是很喜歡這個斷爺的,不過礙于長幼尊卑的觀念,她是怎麼也不願-越了這關系,最後只得將這份心意藏在心里。
听府里的人說,無涉小姐從小便寂寞,斷爺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以小姐的脾氣,說好听點是堅定,說難听點就叫死心眼。
倒是這斷爺,只怕是對她有心無意了,只是可憐了二姑娘,痴痴苦戀啊!
無涉並不以為意,見他分心,只是問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有。」斷邪搖頭。
猜不透斷邪心里的念頭,無涉徑自整好衣裳,在丫鬟的攙扶下緩慢地走了幾步,她在案前坐下。「你看起來像有話要說。」
有話?
是的,他是有話。
可是,朦朦朧朧、模模糊糊,像是想起遙遠的記憶,遺忘了許久許久的記憶……
青藍色的焰火急烈散發著高熱溫度,灼燒著周身污穢的、罪惡的事物,熱辣的火苗跳動飛舞,她跳下去了、跳下去了,飄飛的白衫帶起陣陣的幽香,清雅的面容上只是微笑。
為什麼呢?
他明明……背叛了她。
「……師父?斷邪?」無涉聲聲呼喚,他听不見。
他的眼里只有曾經清晰的身影。
你為我起了名字,從此我就跟了你!
巧巧笑著的人兒翩翩旋舞花叢,百花齊揚,他也身在其中。
轉眼之間,花叢化為烈焰,吞噬了那抹艷白的身影,雪白色的身影染成了鮮紅卻也如冰般寒冷,潔白的身化為空無,黑發消失火舌,而那容顏……
那雙苦澀、含恨卻又戀戀不舍的眸子卻依舊注視著這個地獄。
是他一手造就的地獄。
你為我起名字?就叫斂羽──好,我喜歡。
隱身在惡魘里的人溫柔笑著,熟悉的容顏多麼動人,為她起的名字卻成了生生世世纏縛兩人的鎖。
「……師父?!-、-快去汲水來,快!」
無涉慌亂的嗓音好遠好遠,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將他自無邊的噩夢里喚回,斷邪陡然清醒,額上已滲出點點汗珠。
「師父!」無涉緊緊抓著他的衣袖,難得驚慌失措。
斷邪回過神來,無涉擔憂的神情在他眼前逐漸清明。
她取來丫鬟遞來的濕帕,為斷邪小心拭去汗水,無涉從未見他這般的神態,心中很是擔憂。
斷邪卻推開了她的手。
一旁的丫鬟忙著清理適才慌亂中打破的參盅,無涉揮揮手。「我來吧。」
說罷,她屈子,一片一片拾起破片。
滾燙的參湯灑了滿地,蒸騰的霧氣燻紅了她的眼,無涉揉了揉眼,不知心中的苦澀從何而來?
他推開了她,同時也將她的真心拒于門外。
「等等,無涉。」斷邪也跟著屈子,大掌包覆著無涉的柔荑,忽而小心翼翼執起參盅碎片。「這參湯有古怪。」
斷邪本來也未曾注意,若非他一向五感極佳,怕是也察覺不出古怪。
人參藥味極重、嘗來極苦,初時他並沒有發覺,後來忽聞一股腥辣的味道,頓時驚覺。
只怕是……有人在湯里下毒。
他抓起那丫鬟。「-說,是誰讓-送湯來的?」
「我不知道,是、是廚房交代下來的,說參湯送到二小姐房里,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呀!」小丫鬟連忙解釋。
斷邪看她也不像扯謊,似乎是真不知道此事,便將她遣了去。
房里只剩無涉與斷邪二人。
無涉率先開了口︰「有人想害我嗎?」她極其聰慧,又怎會瞧不清?在寧府,她向來謹慎,在外也特別小心,數年間也算是相安無事。可這短短幾日,卻接連發生這麼多事,不難聯想。
「……」斷邪並不多言。
「你還想瞞我嗎?」她失笑。「我爹說的話,我都听見了。」
斷邪皺了皺眉。
「那麼……-覺得如何?走是不走?如今賊人隨時伺機而動,我在明、敵在暗,若真要下手,我們防不勝防。」
她早知道,有人要對她不利。
寧府財大勢大,不只外人覬覦,連自己人也不例外。她並非正室所生,又是女子,掌管寧府財政生殺大權早引來不少非議,外有賊人虎視眈眈,內有不甘之徒伺機而動,無涉所面對的壓力非常人能及。
以她這樣的身子,早已是心力交瘁。
搖搖頭。「我不走。」
無涉的堅持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對寧府有責任在身,以她爹目前的情況來看,要是她一走了之,也實在不妥。
況且,跟著斷邪,也只會成為他的累贅。
她,不願成為他的包袱。
「-果然是長大了。」斷邪含笑凝望她的固執,忽覺昔日處處依賴他的小女孩似乎真的長大了,一絲失落閃入心中。
是怎麼了?
他竟然也會覺得難過。
忍不住笑起來,為著連自己都莫名的惆悵感到荒謬,心中隱隱一角輕輕悸動,微弱得連斷邪自己都不覺。
「我不得不長大。」無涉回以苦澀的笑意。
一陣揪心讓無涉頓時變了臉色。
無涉緊扭著衣襟,一-那的心痛像是一口氣上不來,便再也睜不開眼似的。
斷邪急忙擁她在懷。「還好嗎?」
她的臉色蒼白、冒著薄汗,實在稱不上好。
然而,無涉卻什麼也不說,只是趴伏在他懷中大口喘著氣,他身上的氣味隱約飄入她的鼻尖,逐漸舒緩了她的不適。
「-的身體病得這樣,再勉強下去,只怕會連命都給送了。」
這數日以來,斷邪始終陪在她身邊,自然是一清二楚。
無涉的病更嚴重了,本就孱弱的身子如今更是消瘦單薄,看她逞強的模樣,他是怎麼也不願見她繼續受苦,那樣病痛的身子能撐過一時,都是天賜的恩典。
「你擔心我嗎?」她幾乎是祈求。
「當然。」斷邪輕撫她的發,多了一份柔情,令人心醉。
「那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希望-跟我走。」繼續留下來,對她太危險了。
無涉不是不懂他的好意,也明白依自己身子的情況,的確是已無法負荷更多,此刻放手才是上策,于心于理都容不得她再拒絕。
可是……
她的眼里,斷邪的身影烙進她的眼、刻進她的心,無涉偏過頭,避開了他溫柔的眼神──
曾經,她多麼期望得到斷邪一個眼神,只要一回,無涉要他的眼里有她的身影,不要永遠,只要一刻。
如今,她得到了。
放下的卻是她的責任、她的一切,才得到他短暫的憐惜。
她……真傻呀!
「我跟你走。」
◇◇◇
子夜時分,一輛馬車悄然自寧府駛出。
遠遠一雙眼楮像夜里閃爍的燈火,藏在夜色里無聲窺探。
風來了、雨來了,星月遮了眼。
夜,依然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