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檠上燈光通亮,窗外殘月半掛。
趴伏在小廳桌上淺眠了一會兒,杜冥生僵直的身子驀地一顫,赫然睜眼!他驚動了旁邊的嬌人兒,俏容上凝懸著一抹濃濃擔憂,柔聲探問。
「冥生哥哥,你還好嗎?」他似乎做了惡夢。
除舒一口氣,杜冥生輕輕揉開緊皺得酸疼的眉心,乍然驚覺夢中的水霧竟竄出夢境,無意薰染上了他的雙眸……他眨了幾下,將之抹去,厭惡起方才那場害他身心沉重的夢魘。
多年來拚命埋藏心底深處不願憶起的往昔,最近忽然一幕幕鮮活地蘇醒過來,甚至探人夢境,一再要他窺見、重溫那段淒冷歲月。
「我瞧你好像累得很,要不要早點歇了?」搭著他的肩頭,芸生著實不舍映人眼中的疲態。「為了朱大娘的病,你這陣子真是忙夠了。
白天整理家務、治療大娘,晚上只倚在這桌上假寐一下,半夜又是煎藥、又是探視的,我真怕你要把自己也累成病人了……」整整近半個月的夜晚枕邊無人,她可也不好受。
還好,朱大娘復原情況良好;昨天傍晚便雇了輛車,把母子三人送回去了。
臨走前,冥生哥哥還塞給朱平一張三百兩的銀票,要他做到侍奉母親、成家生子、振興家業這三件事,作為此次治療他母親的診金。
那年輕人感激涕零地收下後,又是數記響頭磕送,連番道謝離去。
目送著遠去的馬車,她感動在心,旋首仰眺身旁一塊兒送行的男子,卻愕見他出奇黯然的目光和神色。她不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助人當為快樂之本,為何他臉上木見半分欣喜,反有一抹莫名的悵惘?近來,他總郁郁不樂,話突然少得幾乎沒有,不知究竟介懷著什麼?問了幾次,他全沉默以對,她不安、她心慌,可也只能抑在胸口,努力讓表面一切看來都依然安好。
「冥生哥哥,去休息吧?」
拄著額,俊顏半掩,男子不動不語。
杏目一黯,她移開了手,縮回不被接受的關心,快快重拾起剛擱下的繡框,一針一線,為自繪在天藍色絹面上的圖樣仔細著色。
「你在繡什麼?」痴?的沉音忽吐一問。
「這個?我在繡錢袋,要送給鄭公子當謝禮的。」小女子答道,漾著笑波的晶瞳專注在手上。「他之前救過我,還破費送了我那麼多東西,我想,至少該回送一樣給他才對。雖然只是一只錢袋,但我想鄭公子應該不會介意的,心意到了就好。」尤其出自他的幫忙,總算把固執的朱平給催來了,人家如此戮力奔波,說什麼也該表示一點謝意。
杜冥生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她手上的繡框,紅艷的花、鮮綠的葉已經繡好,一只五彩的花花蝴蝶,正要生成。
「你們最近來往得很頻繁。」這些日子里,他致力于醫治、照料病患,分身乏術,讓那廝得了空隙乘虛而入,每日都踅到院落來探望芸生,一如戀上了花的蝶般,舍不得離去。
芸生難得有伴,經常會對他提起那姓鄭的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每當她花容含笑地談論「鄭公子」時,他就感到她一點一點地,離他愈來愈遠…蝶戀花,花戀蝶,而今,天外飛來的一只蝶,即要將他珍藏在心房的那朵蘭連根拔起了。
芸生停下手,怔怔瞅著他因陰影半遮而不明的面容。
「他只是順道來看看我,跟我說一會兒話而已。」是听錯了嗎?怎麼她覺得他好似話中有意?「因為鄭公子家經營了好幾間管絲綢、珠寶的商號,每天巡視都會途經這附近,所以才繞過來看看我…」
「什麼時候?」
「啊?」
「他可說了什麼時候要三媒六聘來迎娶你?」
「迎、迎……娶?」體內的血液遽然急促,她震驚于他口中的淡語與他說出這話時無動于衷的神情。
「還沒說嗎?那麼下回看到他,就由我來跟他談吧。」長痛不如短痛,早些斷了也好。「我會要他盡快辦好,等你嫁了,我就馬上離開這里,以後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一字一句,就像尖銳的錐子,狠狠戳擊著她,教她恍神得快要窒息。「什」
「嫁妝我會替你辦齊,放心,不會讓你寒磣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什麼迎娶?什麼嫁了?又什麼嫁妝?為什麼突然對我說這些奇怪的話?」嬌人兒惶然低頭,將手上不穩的繡針穿過絹巾,勉強擠出一抹笑顏,「你最近變得好怪怪得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啊!」驚慌失措中,欲刺回絹面的繡針深深扎進了白析的指尖,她痛呼一聲,一顆血珠子即刻形成。
尚來不及看清傷勢,見紅的柔荑眨眼已被攫往男子唇間,吮住。
熨在縴縴皓腕的掌熱,沿臂流竄而上,在她體內擴散,他薄軟的唇瓣圈含玉指,平滑的齒輕咬住指節,濕熱的舌卷舌忝著她女敕涼的指尖。
一陣微妙的戰栗感滑過她的背脊,在胸窩震蕩,將體溫節節催高。
眼簾下,一雙炯炯墨瞳,勾住她呆覷的晶眸,從糾纏的視線傳達給她一份陌生的熱烈,如兩顆灼燙的火種,炙得她口干舌燥,不覺咽了咽唾沫。
小女子吞咽的動作,完整地收進了杜冥生眼中。她微微鼓動一下的咽喉,彷佛也咽下了他長期以來拘囿著心志的自持相過度的冷靜,讓蟄伏已久的心越過傾倒的柵欄,只想狂野奔騰。
拿開嘴里被濡濕的指尖,他失控地扯過藕臂,使她跌進寬廣的懷抱,順勢俯身將兩片潤唇壓印上佳人的桃粉荷瓣,任憑溫熱的鼻息與她相和,兀自品嘗得到的香軟柔女敕。
倒在他身前接下這記猝不及防的熱吻,芸生錯愕了一下,卻沒有掙扎。她馴順地垂下濃睫,承受他頭一回略帶蠻橫的豪奪。
唇間的溫柔恍如一片海洋,包圍著她,讓她在無邊的波瀾里載浮載沉,教她迷醉中又覺無助,雙臂不自覺環上他健壯的身軀,像是欲攀住僅有的浮木,也像是想拉著他,一同沉溺。
許久,許久,男人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那已朱艷似秋海棠的兩片紅軟。心坎擺蕩著一種滿足,和另一種渴望,不禁深深嘆息。
「冥生哥哥?」迷蒙的媚眼微睜,她不明了他的吁嘆。
「我本想離開這里以後,卸下哥哥這個角色,改以一個男人的身分,和你繼續往後的生活……」長指拂過嬌人兒臉上兩瓣熟成的迷人棗紅,和方才嘗過的醉人軟紅,他沉沉低語,「我多盼望像這樣好好地吻你,擁抱你,撫模你,甚至佔有你……」
初次的露骨表白,令芸生俏臉瞬間加倍熱辣!她羞怯別開,輕聲回應,「我的命是你救的,身體是你養好的,憑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就有資格向我索討任何報酬,我不會有異議。」
「鄭詩元又何嘗不是救過你?如果他也這般要求,你難道也點頭稱是?」他笑了,笑得很澹然。「既然從一開始就沒有跟你要求過報償,如今我也不會莫名強求,更不會拿自己的自作多情來逼你就範,你依然有資格追尋屬于你的幸福,明白嗎?」
不!她不明白!寫滿他眼中的離別是什麼?洋灑在他眉間的憂郁又是什麼?她全都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鄭詩元家業豐厚,而且待你一片痴心,相信他不會虧待你……」心口,便痛得不願再說。
芸生卻是听得徹底了。「你要…把我扔給他?」
倉皇而顫抖的疑問,換得了他的無言,而那,等同默認。
「為什麼?你說過只要我肯跟,你就會帶我走的!為什麼現在反悔了?你該是喜歡我的不是嗎?既然喜歡我,為什麼又要拋棄我?」
她激切地吶喊,小手揪住他的前襟,想將他瞳孔深處的真相看個透徹,可迅速滿溢的淚水卻模糊了視界。
「是……是因為我太麻煩嗎?因為我拖累了你嗎?不…別這樣拋下我,我會好好學,我學煮飯、學洗衣、學鋪床疊被,甚至要我挑水砍柴也沒關系,我什麼都學,往後絕不會麻煩你、拖累你,只求你別把我一個人丟下,求求你……」她泣求,像是即將被遺棄的孩子般,惶恐無依。
「你沒听懂嗎?我想當回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哥哥!再跟下
去,我沒法保證自己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杜冥生低吼,「反正你中意那個姓鄭的不是嗎?他能給你綾羅綢緞、山珍海味、珠圍翠繞、僕佣成群的生活,我能給的、做的,他和僕人們也都能給、能做,你跟他在一起也挺愉快的,又何必非要跟著我過苦日子?」
第無數顆淚珠晶瑩滑落,嬌人兒輕搖螓首,淒迷一笑。
「不是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過什麼樣的日子,又有什麼差別?」
輕飄過耳的話語,令男人驀爾一愣,怔忡地對自己所聞不大確定。「你……說什麼?」
「相信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從來都不感覺苦。」擁緊他,她有股想把自己融人他體內的沖動。是否血肉相容後,他就能更清楚她的心意?「我不要什麼綾羅綢緞、山珍海味,也不要僕人伺候,我只要你!我喜歡你每天對我噓寒問暖,喜歡你喊我起床、替我梳頭發,喜歡你牽著我的手游看山林,喜歡你說話的模樣,喜歡你的聲音,喜歡看你微笑……這麼多喜歡,只因為是你!如果不是你,那就沒意義了……沒意義了呀……」當失去這些「喜歡」所換來的不只是空虛寂寞,甚至是一場更勝過撕心裂肺的痛時,就再也不僅是喜歡,而是「愛」了。
淚花斑斑的小臉埋進他的胸膛,一聲聲摻著濃濃鼻音的嗚咽,彷若驚蟄的春雷,隆隆地震撼了心谷,教蕭索臨冬的山坎,在頃刻間暖暖回春。
她要他!他听見了,她只要他!盈懷的情動,毋需多說,無關于兩人的其他,亦已不再重要。
「芸生……」他捧高了依偎胸前的香首,將綿綿情話盡數訴諸于一記長吻。
這一次,他不僅依戀地吮吻她的柔軟、溫熱,靈巧的舌更放肆地橇開了潔白貝齒,探入其中,汲取芳津,嘗遍檀口的每一寸,並擾慌了濕軟的丁香小舌,前來與他糾纏不讓。
扣著縴軀的健臂愈發收緊,使嬌軟的胴體和他完全熨貼,不留多余縫隙,以確切地感受衣掌下的真實體熱,燒灼著彼此。
欲海與波瀾,滾燙的浪潮無法抵擋。他們在擠光肺部最後一口氧氣後,喘息地松刀︰對方,從互望的目光中知道,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橫抱起癱軟懷中的芸生,男子十萬火急地走出小廳,大步跨過空地,踹開房門,將脆弱的白玉女圭女圭小心放上床鋪,彎身持續在她的女敕唇、形頰、雪頸烙下火熱唇印,手則飛快地為她輕解羅衫,爾後褪盡自身衣物。
昏暗的房里,月光照亮了半張床。一尊因害羞而微蜷的香軟嬌軀,和昂然展現的值長軀體,果裎相見。
玉頸上,系著一只熟悉的荷包,他拿起一看,為上頭的一對金魚與她相視而笑。
正如這份「定情信物」,他們即將要共嘗魚水之歡……春波蕩漾的房中,暫時地,歸于平靜。
急劇的心跳平緩下來,小女子嫣紅的臉蛋枕在男人厚實的胸膛上,朱唇微嘟,「這下,你可要負責到底羅…」
「當然。」大掌愛不釋手地在涼王一般光滑的雪背上摩撫,心願得償的感覺真是快樂似神仙。
「不會再要鄭公子三媒六聘迎娶我了吧?」
「哼,什麼三媒六聘,他要敢開口提半個字,我就毒啞他!」他發狠撂話。
「別這樣。人家鄭公子好歹是個心懷仁義的大俠,還救過我哪!
你可別亂來。」心知他不是亂打誑語的人,她趕忙出言制止。
「大俠?」怎麼她對那廝的評價總是這麼高?「在你眼里他是大俠,那我是什麼?」
「你呀……」活靈靈的烏瞳轉了轉,她俏皮地捏捏他豐挺的鼻子,「你是一只大、蝦!」
大蝦?他臉色驀地一沉,「為什麼?」怎麼姓鄭的是大俠,他就是只大蝦?「因為你生活沉潛,沒什麼聲音也沒什麼表情,就像活在水里的蝦……呀!」
話音甫落,男人修健的軀體倏然不甘願地翻轉而上,手也開始不客氣起來。
「好哇,就讓你見識見識,我這只大蝦生氣時的表情和聲音!」幸虧她已說過愛的是他,否則忽地遭貶,他那容易受傷的小小心靈,可
又不知要怎樣碎成片片了。
就算他真是只悶在水里的大蝦,她也仍舊愛上了他!愛上他沒有油腔滑調的甜言蜜語,沒有不切實際的泡影夢幻,只有最真實的給予,如水波那樣溫柔環繞在周圍,體貼她,保護她…湖桐小巷內,一支衣裝整肅的聲兵,在院落門口列隊一字排開,似是迎接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蒞臨,引來街坊探頭探腦,又是一番交頭接耳。
一乘幾乎與小湖桐同寬的華麗馬車達達駛來,隨後在隊伍前停下。一身官服的縣官首先下車,連同秀水城內最德高望重的劉大戶,齊對微敢的馬車門恭敬哈腰。
「貝勒爺,就這兒了。」
貝……貝勒爺?在這個平日連縣官都絕少出現的小城里,竟然能有機會瞧見皇族親貴,實屬難得!鄰里們莫不瞪大了眼楮,想看看這貝勒有沒有三頭六臂或是斜嘴歪下巴,能拿來當作日後閑聊的話題。
但見一名貴氣殊勝、衣著榮顯的英俊男子步下了馬車,揮揮身上的緞精制的衣袍,面帶不耐。
「這兒?」男子略略環望周遭景色,眉心馬上打了幾個褶溝。「沒搞錯吧?听說‘玉華陀’光一張處方箋就要價百兩銀,怎麼可能會住這種笮門小戶?」
「貝勒爺,確確無誤,杜冥生就住在這里。」眼看貴人不快,縣官忙擺起哈巴狗嘴臉,拚命搖尾巴。
男子冷冷一哼,「沒錯的話,還不快去叫門!難不成還等貝勒爺我開尊口嗎?」
「喳,卑職馬上去叫,馬上叫……」縣官誠惶誠恐地領命,趕緊移到小院落門前,手才剛抬高,木門便意外地自行打開了。
一道高挑精實的竹青色身軀。立在門後。
「呃…請問,神醫‘玉華陀’杜冥生,他老人家在嗎?」縣官獻上虛偽笑容問道。
「我就是杜冥生。」清俊靈秀的臉容十分淡漠。「有事?」
縣官愣著了。這年輕男子看來不過約莫二十出頭,真會是那個已經名滿杏林的神醫杜冥生?一般普通執業大夫歲數多半都已過中年,若要成就至名醫之境,其垂垂老矣更是可想而知!如此比較,這個大夫可真是年輕得過分——瞅見縣官居然對著眼前人窮發呆,男子一個上前,「蠢東西,滾開!」他揮臂格開了這個豬腦袋,侵門踏戶地越過門檻,全然無視屋主的存在,逕自大步進小廳,在座椅上坐了下來。
「你就是杜冥生嗎?听好了,本貝勒今天不遠千里跑到這窮鄉僻壤,為的是找你去替我岳丈治病!你現在馬上把該帶的東西收拾收拾,上車跟我走,我岳丈還在南京等著哪!」驕縱的脾性,由他無禮的口吻即可窺見一二。
就憑你這態度?杜冥生冷踩著屋里逕自搖擺的高傲孔雀,根本不想理會。
要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讓他舍不得太快步上旅程,他早帶著芸生離開,教這些家伙找到山窮水盡了!哪還輪得到這廝在眼前張狂叫囂?方欲開口下逐客令,小廳通往後院空地的邊門布簾忽被掀開,探出一張嬌柔清艷的芙容。
「怎麼了?冥生哥哥…」門里門外未曾見過的大陣仗讓芸生詫異,騁婷嬌影趕忙盈步至杜冥生身旁,挽住能讓她心安的臂膀,惴惴不安地端詳眼下景況。
當蒙著一層陰影的星眸覽至狂妄貝勒的面目時;她猛然一駭!人猛然一駭!人似被扔人冰冷無底的深潭中,潮涌滅頂,渾身血液僵滯。窒息,是唯一的感覺。
滿身華貴的男子也注意著這清媚月兌俗的小女人,目光滿帶侵略性,「江南果真是個佳麗地啊!就連貧民區里,都能有這麼一朵出水芙蓉。」
這個人……這個男人……眼前英俊的面容,像一支無意觸動的鎖匙,將沉重閘門悠悠開啟,霎時間溢出洪道的記憶如驚濤駭浪般澎灕席卷而來!嬌人兒小臉驗轉蒼白,縴弱的身體受不住這氣勢猛烈的沖擊,搖搖欲墜。
倚在身側的嬌軀抖得厲害,杜冥生心神一凜,忙伸手攙住她。
「芸生?」
玉手,顫巍巍地舉起,縴指朝座上的男人指去,「你……」
「我怎麼?」男人皺眉。
「伊博圖-鈺……」
貝勒爺挑高一邊濃眉,「你知道我的名字?」這可有趣了。美人認得他,他卻不記得自己幾時識得過一朵江南芙蓉花?伊博圖-鈺,滿州正紅旗人,爵封貝勒……是,她記起來了!那些曾經被遺忘的過去,因為這張寧可一輩子都不要再看見的臉孔,讓她全想起來了!而這個驕矜又傲慢的男人,正正就是……是……與她結縭三年多的丈夫!天旋地轉,芸生不支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