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您的電話。」女僕約瑟芬手執話筒必恭必敬地垂手稟報。
「嗯。」羅書河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接過話筒,「喂?我是羅書河。」
「是我。」話筒那頭傳來低沉渾厚的男音。
「你等我一下,我到書房接听。」他將電話轉到書房,轉頭交代約瑟芬,「如果老爺回來——」注視著約瑟芬碧綠色的瞳眸,羅書河突然心中一凜。樓樂寒秘密前來,連管家阿林都給瞞住了,怕的便是阿林給老主人通風報信,要是這個小女僕口風不緊……
「怎麼樣?」約瑟芬催促著他說下文。
「沒什麼。」爺爺應該不會這麼早回來,羅書河暗忖,轉身走回書房,接起話筒,「抱歉,久等了。」「沒關系,我很有耐心,不過比起白肅德可就差得遠了。」話筒里的男聲說著奇怪腔調的中文。「證實了嗎?」羅書河坐了下來。
「白肅德十七歲蹺家到紐約時,的確是由威廉-布朗收留,而你爺爺並購布朗的弗特爾公司時,白肅德正和布朗的女兒克麗絲汀愛得死去活來,可惜你爺爺的一個並購動作,逼瘋布朗,也逼斷他和克麗絲汀的姻緣。」
羅書河微微蹙起眉頭,他還記得曾經听聞公司的資深員工提過弗特爾並購案的悲劇結局,原負責人威廉-布朗不堪一生心血皆付流水,持槍掃射全家,然後自殺,一家五口同時命赴黃泉。
「裕祥集團沒有伸出援手嗎?」白肅德是裕祥集團的大公子,就算他當時與家族交惡,為了情人,也會回頭救援才是。
「裕祥當時還得靠天笠賞飯吃呢!再說,你爺爺的並購速度向來媲美風吹茶葉,白家就算有心救援也來不及。」
說得也是。羅書河嘆了口氣,爺爺強勢冷酷的作風實在造了不少孽。
外頭突然傳來煞車聲,羅書河探頭到窗邊,驚訝地發覺爺爺的加長型凱迪拉克駛進家門。
爺爺怎麼會這麼早回來?樓樂寒還待在裳洛房里,要是給爺爺撞上了,豈不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謝謝,錢我會匯進你的戶頭里。」羅書河著急地說道。
「順道奉送一個消息,羅老先生也在查白肅德的底細。」
「真的?」
「我的消息幾時假過?」他似乎覺得被污辱了。
「抱歉,我再和你聯絡。」羅書河沒時間安撫大偵探的情緒,急急放下話筒,奔出書房。
客廳進來,依續是客房、他的房間、裳洛的房間、爺爺的房間,書房反而位于最里面,如果他不快點的話,爺爺要回房間,勢必會先經過裳洛的臥房。
「什麼事這麼著急?」羅盛東的聲音響起恰巧便在羅裳洛的房門口,身旁還伴著端著飯盤的約瑟芬。
「沒什麼。」羅書河微微加大音量,希望房里的人能听見早做應變。
「裳洛又沒吃飯了?」羅盛東看向約瑟芬。
「嗯,所以廚房弄了點粥要我送來給小姐當消夜。」
不對勁!羅書河懷疑地看著約瑟芬,廚房的李太太知道他會偷偷給裳洛送吃的,不可能費心熬粥要約瑟芬送來。這個約瑟芬想做什麼?
約瑟芬在他的注視下略略地垂下眼,羅書河心中的疑慮更盛。
「我來吧!」羅盛東不疑有他地接過飯盤,「這孩子真的是被寵壞了。」
羅書河連忙拉住羅盛東的手,「爺爺,我有事想和你商量。」約瑟芬的事一會兒再處理,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替裳洛和樓樂寒多爭取點時間。
「如果是尹蓓芸的事就沒什麼好商量!」羅盛東冷冷地說道,羅書河錯愕地放開手,他敲敲房門。
沒人應聲。
羅盛東無奈地搖搖頭,「裳洛,爺爺進來嘍!」
門「咿呀」推開的同時,飯盤「鏗卿」摔在地上。
「你們在做什麼?!」
纏綿中的兩人一驚,樓樂寒立刻回神,將衣衫不整的羅裳洛藏到身後,懊喪地看向面色鐵青的羅盛東,不用想也曉得他是裳洛的爺爺,羅書河建議的什麼留下良好印象,打長期抗戰,現在是想也不用想了,瞧,眼下他活像個采花大盜。
羅裳洛拉好衣襟,滿面配紅地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氣息仍然不穩,「爺爺……那個……我們……」
羅盛東收拾起驚愕,轉身面對孫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羅書河的驚愕不下于其他四人,他沒料到房里竟藏著這等春色。「呃,那個……」
「你帶他進來的?」羅盛東開門見山。
「嗯。」羅書河承認。
「胡鬧!你怎麼當人兄長的?你是準備氣死我是不是?」羅盛東掄起手杖,不由分說地便往羅書河身上招呼。
「不要打哥哥!」羅裳洛急忙撲身過去,護在羅書河身前。
羅盛東的手杖密如雨點,不住地揮下,幾乎氣瘋了心神,「你們兩個!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羅書河反手將羅裳洛拉進懷里護著,雙雙跪下。羅盛東手杖再落,卻發現移動不了兮亳,這才抬眼望向握住手杖的樓樂寒。
「不要再打了。」樓樂寒開口。
「你……我還沒找你算賬!」羅盛東用力抽回手杖,一時立身不穩跌向椅子。
「爺爺!」羅裳洛驚叫。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爺爺!」羅盛東胸膛起伏不定,氣息紊亂,「八年前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嗎?為什麼老喜歡跟這種人渣打交道?」
「樂寒不是……」羅裳洛小聲地辯駁。
「不是?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出車禍!」羅盛東怒吼。
「八年前的事我很抱歉,但是我和裳洛是真心相愛!」
「住口!」羅盛東憤怒地打斷他。人生比情愛重要的事還有很多,這幾個年輕人簡直頭腦不清楚。「出去,羅家不歡迎你!」
「我不走,除非你答應把裳洛嫁給我。」樓樂寒豁出去了,反正撕破臉也不過如此。
「樂寒!」羅裳洛皺眉,現在還不到談這件事的時候啊!
三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場景,也有這樣的一對年輕男女,向他宣誓婚姻自主,然後翩然遠去,迎向他們平凡甚至有點拮據的未來。
羅盛東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內心深處是不是真的感覺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們最後一個死于肝癌,一個自殺身亡,留下一雙兒女,和一間負債累累的破公司。
羅盛東站起身,手杖用力敲著地上,「我死都不會讓裳洛嫁給你這個窮酸鬼!」
「爺爺!」羅裳洛著急地喊出聲,「樂寒不窮,而且他對我很好!」
「住口!」羅盛東瞪著她,「記住你的身份,你是白肅德的未婚妻!」
「我不要嫁給白肅德!」
「你非嫁給他不可,明天就去試婚紗!」他不容許有人挑戰他的權威。
「我不要!」羅裳洛急得大吼,「你不能逼我嫁人!」
反了!反了!裳洛幾時對他這麼無禮遇?!
「你試試看我能不能!」羅盛東吼道。
「你一定得像逼走爸爸一樣逼走我嗎?」羅裳洛含淚控訴。
她想離開?他听話乖巧的孫女兒居然威脅要離開?!羅盛東的心髒一陣絞痛,突然倒地。
「爺爺!」羅書河大驚失色,忙扶他起來,「你的藥呢?」
好不容易在羅盛東勉強的指示下,從口袋里模索出藥瓶,卻發現里面空無一物。
「裳洛,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加護病房外,羅裳洛抬起疲憊無神的雙眼迎向羅書河,「哥!」
他走近,將妹妹摟進懷里,無聲安慰著。
「都是我不好……」羅裳洛在他的懷中啜泣。
「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若是他不引樓樂寒進門,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要是爺爺有什麼萬一,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羅裳洛哽咽。
她懲罰自己的方式,只怕會是斷了和樓樂寒的牽扯。
羅書河暗嘆口氣,望向佇立牆角的憔悴男子。爺爺已經昏迷兩天了,這兩天里,飽受折磨的不止他們祖孫三人,還有樓樂寒。
「傻女孩,」羅書河揉著她的頭發,「爺爺的身體一向硬朗,他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可是他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羅書河蹙起眉頭,沒有答腔,想起羅盛東最近的諸多動作,把他從台灣調回來,在法國總公司作大幅的人事調動,積極要他熟悉總公司的運作,還將大筆的不動產和資金過戶到他們兄妹倆的名下。
爺爺是預知了什麼嗎?
「裳洛,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好不好?」
羅裳洛搖頭,「我要等爺爺醒來。」
「你忘了昨天答應過我什麼?」
「可是你白天要上班,晚上還守在醫院太辛苦了。」
「我挺得住。」他拍拍她的背脊,「乖乖听話,如果連你都倒下,我就算有三頭六臂都忙不過來。」她是真的累慘了。羅裳洛屈服了,「爺爺醒了,你要馬上通知我哦!」
「我會的。」
羅書河招來司機送她回家,發覺她經過樓樂寒身邊時竟然一眼也沒瞧向他。
無情,是羅家人共同的特征。
羅書河又嘆口氣,歉然地起身走向樓樂寒,「她只是心情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如果你爺爺就這麼走了,她的心情會一直這麼不好下去吧!」樓樂寒回眸盯住羅書河的眼楮。羅書河沒有答腔。
樓樂寒澀然一笑,「我終于懂得蓓芸的心情,在你們兄妹心中誰也比不上羅盛東重要。」他神色黯然地轉身離去。
蓓芸!羅書河虛月兌般地倚著牆壁,這兩天他記得到公司處理公事;記得聯絡重要客戶,卻忘了給蓓芸打通電話,別說蓓芸會懷疑他對她是否真心,連他自己都忍不住懷疑他對蓓芸是否有口口已以為的認真。
加護病房里傳來一陣騷動,醫生從長廊的另一端急奔而來,羅書河也趕忙跟過去,守在緊閉的病房口。
一會兒,醫生帶著如釋重負的微笑推門出來,「羅書河先生?」
「我是。」
「病人醒了,他想見你。」
「謝謝,」羅書河歡喜地想推開病房門,突然又問道︰「我爺爺他月兌離險境了嗎?」
「明早就可以轉進普通病房了。對了,別和他談太久,病人還很虛弱。」
「我知道,謝謝醫生。」他再次道謝,踏進病房里,端詳著病床上瘦弱的老人,訝然地發覺才兩天時光爺爺竟蒼老許多。「爺爺。」他輕喚。
羅盛東睜開眼,眼中依然精光燦燦,凝視著孫兒許久,突然幽然長嘆,「書河,你說我做錯了嗎?」
「嗯?」羅書河不懂他突如其來的問話。
「我剛才夢到你爸媽,他們都說我錯了,錯得離譜。」羅盛東的語氣悵然,「我來不及問他們恨不恨我,夢就醒了。」
「爸媽沒有恨過爺爺。」羅書河趕緊安慰他。
「是嗎?那他為何不準你回天笠?」
爺爺還記得他當初的拒絕。
「爸很了解你。」他避重就輕地答道。
「你也恨我吧,」羅盛東望進他眼里。
羅書河別開眼,沒有答腔。
羅盛東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說道︰「你父親被保護得太好,太過天真爛漫,不適合商場,偏偏你母親又太過柔弱,別說天笠交到他們手上會出事,他們兩個相伴走這人生的道路,只怕也不會安穩。也許我真的管得太多了。」羅盛東苦笑,「兒孫自有兒孫福。」
「爺爺答應讓裳洛嫁給樓樂寒了?」羅書河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你要娶尹蓓芸也隨你去了。」羅盛東疲累地闔上眼楮,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他看破權力的虛無,控制得了一切又如何?他還是敵不過天命。
爺爺變了!羅書河的嘴角躍上一抹笑意,轉身走出病房,趕著通知羅裳洛這個好消息。
早上九點,羅書河幫著護士將羅盛東移至普通病房,安頓好羅盛東之後略略梳洗一下儀容,來到病床邊,「爺爺,我要去公司。」
「嗯,菲特爾的案子如何了?」羅盛東隨口問道。
「預定明天簽約。」
「不要太信任路易那個人。」
「我知道。爺爺,你先休息一下,一會兒裳洛會來看你。」昨晚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勸動裳洛天亮以後再來看爺爺。
「那丫頭不生我的氣了?」
「裳洛不會生您的氣。」他突然蹙起眉頭,「爺爺,白肅德的事怎麼辦?」他知道羅盛東一定早已查出白肅德的陰謀。
「你看著辦吧!」也許出院以後該把棒子正式傳給書河,這輩子還沒享受過不用管事的清福呢!仍然虛弱的羅盛東緩緩地沉入夢鄉。
羅書河替他拉高被子,轉身踏出病房,沒注意到身後掩來一抹黑影。
半夢半醒的羅盛東察覺房里有人,昏昏沉沉地開口,「裳洛,倒杯水給我。」
「喝果汁如何?」
陰惻的男聲響起,羅盛東倏然睜開眼,「白肅德?!」
「對,是我,你沒必要這麼驚訝吧!」白肅德似笑非笑地坐在病床邊,臉上的邪魅再無遮掩,陰冷得教人發顫,「我以為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你來干麼?」羅盛東困難地坐起身。
「沒干麼,請你喝杯果汁而已。」白肅德聳聳肩,將果汁遞近他。
羅盛東滿臉狐疑地看著他,並不接過。
「怎麼?不敢喝?」白肅德笑嘻嘻地譏諷,「你怕我會下毒?」
商界強人幾時受過這等譏辱?!
「誰怕你來著!」羅盛東不服氣地奪過果汁,一口飲盡。
突地,杯子滑落,他痛苦地抓著喉嚨,雙目圓睜,不敢置信地瞪著白肅德。
「沒錯,我就是下毒害你!」白肅德斂起笑容,輕拍他死不瞑目的臉頰,戴著絲質手套的手微揚,空瓶子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不偏不倚落入垃圾桶中,長腿一跨,他沒有驚擾任何人,優雅地退場。
「又是天笠的新聞。」尹蓓芸盯著電視畫面說道。她不懂法文,但看著畫面也能猜出播出的是這些天在法國吵翻天的重要新聞——天笠總裁羅盛東因心髒病住院。
來到法國以後,她才知道天笠集團的財力竟大得如此驚人。
「關掉吧!」一夜無眠的樓樂寒疲倦地說道,也許過會兒該再去醫院探探。
尹蓓芸沒有听他的話關掉電視,她愣愣地看著畫面轉換,忽然開口嘆道︰「齊大非偶。」
「我只相信‘英雄不怕出身低’。」樓樂寒冷冷地應道。他會讓羅盛東明白這一點,他樓樂寒絕對不會比那些出身豪門世家的公子哥差!
不過前提是羅盛東得醒過來。
如果羅盛東再也醒不了,他和裳洛是不是就得這麼結束了?
他心頭一痛,閉起眼楮。為什麼她永遠無法將他視為心中的第一位?八年前是羅書河,八年後是羅盛東,何時她才能不顧一切地飛奔向他的懷中?
「他兩天沒找我了。」
「嗯?」樓樂寒睜開,看向幽幽嘆息的尹蓓芸。
「等總裁出院後,我想回台灣。」她續道。
「你真例舍得下?」他盯著她的眸子。
「舍不得又能如何?」尹蓓芸悲哀地微笑,「他心中沒有我。」
「他只是忙壞了。」樓樂寒直覺地為羅書河辯解。
「也嚇壞了,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我,沒有想到我也想為他分擔什麼,沒有想到我也會擔心,也會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淚水開始在她的眼眶里積聚。
蓓芸的心聲何嘗不是他的想法?!裳洛就這麼封閉起自己,就這麼遠遠地推開他。
樓樂寒下意識地別開眼,看向電視螢幕,畫面上羅盛東的照片和醫院場景不斷轉換,間雜著幾個看來頗有來頭的重量級人物的說話,幾個刺耳的單字闖進他的耳里,攫住他整副心神——
他的法文才剛入門,但這幾個單字他不會認錯——死、傷心、可疑的……
情況不對!
「蘇菲亞!」他喚來兼通英法文的女僕,「新聞播了什麼?」
蘇菲亞看了電視一會兒,驚愕地抬眼,下唇微顫,「老爺死了!」
樓樂寒只覺腦門轟然一聲巨響,他幾乎立不穩步伐——
裳洛!他要陪著裳洛!
「我去找裳洛!」才回過神,他立刻奪門而出。
「我也要去!」尹蓓芸也跟著奔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