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晨曦,莫馨語踩著疲倦的步伐走下樓。
昨夜她並未因疲憊而順遂成眠,相反的,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整晚,直到曙光微現,她才放棄與了無睡意的自己搏斗。
步進蘇家足以宴客百人的廳堂,原本各司其職的侍者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同聲地開口道︰「二少女乃女乃好!」
莫馨語心中苦笑著,二少女乃女乃……想不到現在還有人會用這種稱謂,更想不到這稱謂竟會冠在自己的身上……
眼前一張張恭敬的臉,讓她心中泛起一陣冰冷,制式化的白色衣著、機械化的舉止,只讓她覺得自己在這家中是多麼的格格不入,絲毫無法融入其中。
一名身著黑色西裝的老者朝她走來恭敬道︰「二少女乃女乃,你好,我是老先生請來的管家,在蘇家已服務近四十年,敝姓陳,你可以稱我陳管家,或者是一聲陳伯。」陳管家面帶笑容親切地自我介紹著。
老管家和藹的笑容如同寒冬中少見的暖陽,一點一滴的溫暖了她的心,也讓她卸下防備的回應一抹微笑。
「如果,我稱您一聲陳伯,您是否也可以改去二少女乃女乃的稱呼,叫我一聲馨語呢?」眨著靈慧的雙眼,她道。
在她听來,二少女乃女乃這個稱謂太生疏,既然她有可能在蘇家待上一段時間,又或許是漫長的一輩子,那她希望這家中至少有一人能讓她覺得有家人般的溫暖。
「這……這恐怕不太妥當。」陳管家有些為難的說,但心中不免佩服老爺子眼光的獨到,替二少爺選了這麼個媳婦;雖然,他對莫馨語是全然的陌生,但依他閱人數十年的經驗,一眼便能看出眼前這小姑娘真誠與不造假的性格。
「我想,一個長輩宣呼晚輩的名字不應該有什麼不妥之處才對,況且,若不是為了償還對蘇家的債,以我的身份,恐怕還沒資格踏進蘇家做這所謂的二少女乃女乃吧。」心想整個蘇家應該都知道這樁婚姻的可笑,她也就不諱言。
陳管家一臉猶豫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又礙于自己的身份不宜多話,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陳管家,你就照她的意思吧!」一記蒼老且具威嚴的嗓音在他倆身後響起。
莫語馨聞聲回過頭,訥訥地打量眼前的老者。她對他,是該有印象的,不過,她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老爺。」陳管家恭謹地向蘇文生彎腰作揖。
蘇文生揮手要老管家免去禮節,「既然馨語不希望你稱她二少女乃女乃,就省去這稱謂,順著她的意思吧!」走到她身邊,他仔細地瞧著眼前的小姑娘,滿意的點頭贊賞著。「這麼甜的小姑娘現在就稱為少女乃女乃,的確是把她給叫老了。」
听他這麼一說,莫馨語有些不自在的紅了臉。
「是,老爺。」
「這沒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垂著眼臉,莫馨語悄悄地看著蘇文生。
除卻歲月在他臉上刻劃出的痕跡,她依稀在他身上看見蘇子澈的影子,但蘇子澈少了和善,一種長者所散發出的詳和之氣。她知道,無論經過數十載,蘇子澈那盛氣凌人的模樣將依然故我,歲月絕對無法消磨這頑石的銳氣。
「他或許是顆頑石,但你或許能點化他。」蘇文生看出她的心思,覺得有意思的笑開嘴。
莫馨語沒吭聲,心中卻不禁回道︰既是頑石,又怎能點化呢?
「有沒有興趣陪我這老頭子到外頭走走?」蘇文生微側著頭,和藹的笑問。
想不出任何婉拒的理由,于是乎,她點點頭,走在老先生的後方,此刻的她才發現老先生沒柱著拐杖的那一手拿著份報紙。
她想,或許這類政商名要每天總要閱覽無數的報章雜志,為的是掌握時事的脈動,盡管處于退休狀態的蘇老先生一時也無法更改這習慣吧。
走出大宅,莫馨語赫然發現昨夜瞥見的景致只是其中一隅,眼前目光所及的才是更為宜人的景色,草地無盡地蔓延目光盡頭的那方,綠草如茵,散發出引人流連的馨香,四周皆被花叢所圍繞,落英繽紛的景象幾乎讓她舍不得眨眼。
「子澈母親生前總愛拈花惹草,你現在所看到的,都是為了她而設計規劃的。」見她欣然的神色,蘇文生回憶起亡妻。
「這麼美的景色,我想她每天總會花上許多時間在這吧!」莫馨語有感而發。
蘇文生默著要,閉上眼的回憶著。「是啊……」
她沒有打斷老先生的思緒,默默地徑自陪在他身邊;從他微揚的嘴角,她能感覺到那分情感的溫度並沒因人世隔離而降退。
直到鳥鳴聲驚動了他,他才睜開眼。
「瞧,我都忘了你還在我旁邊呢。」蘇文生帶著歉疚的笑著。
莫馨語微笑的搖著頭,一點也不介意這樣無言地陪在他身旁。
照理來說,她是該對他產生些敵意,或是恨意的,畢竟若不是他的堅持,她也不會成為蘇子澈的妻子,只是,當她見到老先生慈愛的模樣,便無法恨他。
「昨晚的宴席上我先行離開了,希望你別介意。」由于身體的不適,蘇文生在席開過半時,便先行回家中休息。
「您千萬別這麼說……」莫馨語有些驚訝,自己不過是個買來的新娘,他不必對她感到愧疚才是。
「你真是個貼心的小姑娘。」蘇文生覺得自己果真沒選錯媳婦,卻又不禁地嘆氣。「但恐怕,子澈會給你些氣受。」
她想,或許該說是互相給對方氣受吧!昨晚不就證明他倆勢均力敵的情況?
「他把你一個人丟在家中跑了出去,你心里頭會不會覺得委屈呢?」望著她,蘇文生關切地問。
昨夜,當她洗完一身的疲憊,便猶疑著是否該走出浴室,她害怕他再一次的侵犯,也怕自己這一次無法月兌身,在進退兩難的情況下,她在浴室待了好一會。
直到她覺得他應該已經就寢,她才做了個深呼吸走出來,怎料,他早已離開房間。
坦白說,見他不在房中,她著實安心不少,又怎會感委屈呢?
「您怎麼知道的?」莫馨語有些納悶。
「我想,看到這個,大概沒人不知道他丟下新婚妻子獨守空閨吧!」蘇文生無奈的笑了笑,將手中的報紙通至她面前。
接過報紙,莫馨語見到她新婚夫婿出現在上面,照片中,他微側著臉,一雙大手撫著一位嬌小女子的蠻腰。雖然那女子的樣貌拍攝的不是很清楚,但憑著女人的第六感,她知道那女子應該是上回打了自己一巴掌的人。
標題上,斗大的字寫著——
當真是家花不比野花香。
拋下新婚嬌妻,蘇家二公子將新婚初夜留給外面的女人?!
莫馨語的心被扯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地恢復過來,宛如沒事一般,會心地笑了笑,並無太大的反應。
「你不生氣?」蘇文生見狀覺得有些奇怪。
她笑容更深的搖著頭,心中有苦澀,笑容卻夾著嘲弄,「如果我為了這件事情生氣,想必日後恐怕有生不完的氣,何必呢?我沒有找氣受的必要。」
「有意思。」蘇文生輕笑出聲。
他必須得把剛才的話收回,或許給氣受的會是眼前的小妮子,而不是他兒子,這一回蘇子澈總算是棋逢敵手。
「當初,若不是我將他們倆拆散,或許他今天也不變得如此……」拾起笑意,他語重心長地道。
莫馨語眼眸中帶點好奇,卻沒有開口問,因為她知道如果老先生願意說,那他自然會開口說。
對于這小女孩,他似乎又多了幾分贊賞,他喜歡產進退的女孩。
「大三那年,他認識個女孩叫唐歆。也許是男人天生征服的個性使然,他可說是卯足勁的追求這個校園中有名的冰山美人,當然,以那孩子在各方面的優異表現,抱得美人歸並非件難事。」說到此,蘇文生一張老臉,明顯地透露出對這兒子引以為傲的光芒。
「只是他沒想到在他心中自豪的女人,在我的眼中卻是不堪的。我想盡辦法使他們分開,而我也真的成功了,但……」
「但您沒想到您的成功換來另一種的失敗,是嗎?」見他停頓住,莫馨語很自然地替他接了下去。「他們的結束卻引來你們父子分裂的開端?」
「他在你面前提過我?」蘇文生有些訝異。
如果他所謂的提過,包括當她面喊他老頭子的話,那麼,蘇子澈的確在她面前提過他。
「算是吧!」她神色有些怪異地微笑。
從她臉上的神情,蘇文生也大略地看出些端倪,但他沒有離開話題,「那女孩並不簡單,一開始,她就已經知道子澈是來自怎樣的家庭,之所以會擺高姿態,不過是她計劃中的一部份,然而,她自以為完美的計劃,卻在遇見我的時候潰解;她絕對沒想到,我和她有過一面之緣,就是這一面之緣,讓我看出這女孩的用心並不單純。
「她還沒和子澈在一起時,會和另一位小開來往過,當時,我曾看過他們一道出現在某家俱樂部,狀似親熱。也許,她做過比較,所以,她後來選擇拋棄原有的,而投向我那自以為是的兒子。」話到末了,蘇文生感嘆的吁了口氣。
「我不懂,既然如此,您為何不直接的告訴他事情的真相,卻要讓他因誤解而對您抱著敵對的態度呢?」她不能理解老先生的做法。
蘇文生笑了笑,爽朗的笑聲卻有著無奈。
「因為他的個性和我太像了,一樣的孤傲、自以為可以目空一切。」說到這,他不禁長嘆一聲,搖著頭。告訴他事情的真相無疑是打擊他的自以款是,傷了他的自尊,何必呢!」
莫馨語額眉間微微皺起,「所以,您寧願讓他恨您,也不願意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蘇文生沒有開口,這就是為人父母的心態……
「您認為這麼做真的對他好嗎?」她有些不認同老先生的做法。
聞言,他原本黯然的眼神霎時一亮,「正因為不好,我才會有了改變他的想法。」
「我絕對不是那個可以改變他的人,所以,您最好別有這樣的想法。」她知道他口中的辦法為何,于是開口。
「這世上沒什麼是絕對的事,只有等待時間來證明它,不是嗎?」說完,蘇文生呵呵地笑,拄著拐杖緩緩地離開。
莫馨語無言地站在原地咀嚼他的話。
這是一種暗示,還是蘇家人特有的「預言」呢……
坐在屬于他個人的領域中,蘇子澈煩亂的思緒完全展露在他臉上,站在落地窗前,透過鏡面的反射,他清楚的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個陌生的自己。
從看見今天的早報後,他站在窗子邊已有大半天,心中猜想,見到這篇報導,她會難過嗎?
昨夜的問題又重現他的腦中,他究竟是怎麼了?
月兌離了毛躁小子的階段後,不曾再有一個女人能讓他如此掛心,然而,他現在這般無心處理公務,一顆心全然的懸在她身上,卻再再地說明他的行為和一個思春期的小子無異。
明知道她是老頭子的一步棋,他卻誤踏了下去,難不成他還要再次的順了老頭的意?
大掌煩躁的爬梳過濃密黑發,他惱怒的閉上眼,想將她從腦中揮去,無奈的是,他愈是抵抗,她的身影、表情、聲音就愈頑強的蟄伏在他心中……
突然電話聲響起,將他的思緒拉回。
按下通話鍵,秘書的聲音由那頭傳來——
「總裁,今晚的慈善酒會,陪您一道出席的女伴仍是原定的姚小姐,還是……」
听秘書這麼一提,他才猛地想起在兩個月前就已敲定的酒會,這或許是個能讓他回去看他小妻子的理由……
見鬼!他要回去就回去,哪有回自個兒的家,還需要勞什子借口的道理!
「不,今晚的酒會,我自己會攜帶女伴參加。」停頓一會兒,他又道︰「你打個電話告訴她取消,我不希望今晚在酒會上看到任何一個不該出現的人,知道嗎?」
「是,我知道。」听見他的交代,秘書馬上回應道。
結束通話,他迅速拿起椅邊的西裝外套,箭步如飛的往門邊走去。
踏進蘇家大宅,他並沒有發現她的蹤跡,詢問之下,才知道一整個上午她都待在庭園中,連午飯也沒回來用餐。
循著小徑,越過幾道的花叢,在一處微隆起的小坡上,他見到他的小妻子。
她雙臂枕在腦後,雙腳交疊的躺在滿是綠意的草坪上,閉上雙眼享受陽光的照拂。
她穿著一身的潔白,七分牛仔褲搭上滾荷葉邊的亞麻衫,將她原本就顯羸弱的身子襯得更加縴細,仿佛是不堪一握似的。在青翠的草皮上,她白色的身影在夏日的艷陽下格外地耀眼,卻也美得讓人覺得虛幻。
他屏住氣息,靜靜地看著這畫面,生怕自己驚擾了她。
一陣微風徐徐地拂過,將她額前的一綹發絲吹起,掠在她小巧的鼻端,她覺得有些搔癢的皺皺鼻子,吸起瀲淺的紅唇。
蘇子澈被她可愛的模樣逗得發笑,他步伐輕緩地走近她,想將她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
微風淡淡的煙草味,莫馨語著長長的睫毛,緩緩地張開眼。
帶著滿足,她側過頭,當她看清身旁的人時,原本掛在雙頰的笑意驀地消失蹤跡,取而代之的是戒備的眼神。
從她臉上迅速轉換的表情,蘇子澈知道在她心中,對他的觀點仍未改變,他清清喉嚨想說些什麼。
然而,莫馨語突地又闔上雙眼,「有事嗎?」
她問話的口氣听來,像是他成了她的部屬之一,等待著他稟報要事。
「看來,你在這過得挺悠閑的。」他並非在譏誚,只是陳述他所看到的。
「你也過得很悠哉啊,要不,也不會在上班時間跑回來看我這吃白飯的閑人過得怎樣,不是嗎?」仍是閉上眼,她道。
听出她在挖苦自己,蘇子澈卻沒有生氣。
「你向來都是這麼沒禮貌,不懂得怎麼尊重別人?」他語氣不像責備,反倒像好奇的詢問。
「哦?」她等著他接下去的話。
「當你和一個人說話時,閉上眼晴是不禮貌的。」他蹙起眉頭,想到讓她就範的辦法。「怎麼,難道你父親沒教你?」
這點不用他說,她當然也知道的,只不過,她就是沒法給他好臉色,但關乎她父親的聲譽,她還是睜開了眼。
「這樣可以嗎?」她站起來面對他。「現在,你能說出你有什麼事情了?」
蘇子澈還算滿意的點點頭,「晚上有個慈善酒會,我希望你和我一道參加。」
「我不想去。」她雙手插進口袋,一口拒絕。
她想也不想的回答讓他有些不高興,也讓他面子掛不住。
「如果,是我剛才用詞不恰當,那我收回。」他的口氣變為強硬,「我要你和我一道出席,不管你是否有意願都得去。」
「身為你的抵押品,就一定得陪在你身邊耍猴戲?」她冷冷的娣著他。
又來了,每回他們間的談話是否總得帶著火藥味的針鋒相對?
他試圖壓下陡升的怒氣道︰「你說話是不是總得這麼難听?」
難听?她說話難听?和他丑事登上報相比,她還差得遠呢!
「既然你想要個說話好听的女人在身邊,相信你在外面的女人很適合。」這話她說得由衷卻也諷刺。
「要不是還在新婚怕人看笑話,你以為我不會這麼做,還讓你在這趾高氣揚的端起架子?」眯起一道細縫,他冷言道。
「笑話?!」她嗤哼,拿出置于牛仔褲後方口袋的報紙,遞至他面前。「這不是已經有一則不算小篇幅的笑話,相信也不差你多添一則才是。」
原來,她還是看到了。
「你在意這上面的報導?」他有些期待,有些得意。
「世上相信還有更多值得我在意的人和事情,至于這個,我想是不勞我費心的,是嗎?」她一臉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緒。
如果她一定得這麼高傲,那他也只好挫挫她的銳氣,「隨你怎麼想,今天的酒會你非出席不可!」
「我……」
「我勸你最好別再開口激怒我,那對你沒好處。」她話尚未說完,他欺近她身邊,狠狠地瞪著警告。
他突然的靠近,身上的體溫和氣息朝她侵襲,一時間,昨晚的一切又猛地在她腦海中上演。
感覺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莫馨語別過頭,「我知道了,現在你是不是可以離開這里?我想再在這待一會兒。」
「我听陳伯說你起來到現在都還沒用餐。」她看起來更瘦了。
「這和你沒關系吧!」她有些惱了,身體是她的,不吃飯也礙著他了?
「從前或許沒關系,但當你成為蘇太太的那一刻,就和我有關系。」將外套實于背後,他說︰「我不希望別人在我背後說閑話,以為你的骨瘦如柴是我一手造成的。」
「你——」
眼見她又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蘇子澈再度板著臉,「我說了,別試著激怒我!」
深吸一口氣,莫馨語忍著怒氣走在前方。
她知道這一回合,她落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