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高中沒考上,專科吊車尾!這怎麼可能,純純!」周若芷剛參加完一個慈善義賣會,回到坐落于半山腰的家「穎之別館」,她還未來得及換下一身ESCAD,時髦中帶著高雅的珍珠絲夏季套裝,也還未來得及卸下耳際、手腕、腰間上社交排場中無可免俗的裝備。
她雙手顫抖的拿著純純高中聯考的成績單,兩眼百思莫解,嘴唇似經寒凍而發紫。
她放下婦女會會長的身段,及穎氏綜合醫院院長夫人的頭餃,生乎第一吹用高放六十分貝的音調極不優雅,亦方寸大亂的對唯一的女兒穎純純咆哮。
「媽咪!這就是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結果!適者生存、不適者被淘汰,這是天經地義的,你何必這麼大筋小怪!不敢面對現實。」穎純純恬靜的坐在大廳柔軟的真皮長沙發椅上,讀她的莎士比亞全集。
原本各司其職,正在整理大馬的佣人們,忽聞風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草草了結了手頭上的工作,競相回避。
「毀了∣毀了!小姐連高中都投考上,她國小,國中都是第一名畢業的,怎麼可能高中聯考慘遭滑鐵盧?」
「慘遭滑鐵盧的是太太呀!哪有人願意一輩子當傀儡,小姐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的!這下太太可傷腦筋了。」
雅致的客店夾雜著母親椎心泣血、疾言厲色的聲勢,賀有幾分不搭調。而穎純純倒像是暴風雨中的寧靜,有備而來。
其賈純純旱已是破爹沉舟,吃了秤銳戡了心。
她不僅是要與康乃百大學企管碩士的母親唱反調,更是要推翻穎家根深柢固的「醫生世襲」老舊傳統。
說也怪哉!穎家的風水是出奇的地靈人杰,世世代代皆是醫生傳家,幾乎是已成定數了,怎知出了穎純純這個異教!怪胎!不按牌理出牌。教她母親怎能不槌胸頓足,勃然大怒呢!
「反了!反了!怎反倒你來給我說教了!你瞧瞧自己的成績,除了國文拿一百八十分,其他分數都是慘不忍睹的。你這樣的成績別說醫學院了,文學院都沾不上迸。」周若芷揮舞鑿鑿可據的成績單,趨于崩潰邊緣的反覆說教,她真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穎純純置若罔聞的看她的書。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該來的總是要面對,她不惜與母親劍拔弩張,她將壯志凌雲的為青春而戰。
「醫學院!誰說我要讀醫學院。」穎純純合上厚重的莎士比亞全集,拒絕陽奉陰違。
「你不讀醫學院,怎麼繼承穎氏綜合醫院!」周若芷倏忽之間如原本身安體健的人,突然被宣告死期般的震驚不知所措。
「繼承穎氏綜合醫院!媽咪,那一直是您一廂情願的說法!」
「你……你說什麼?純純。」周若芷雜以置信,她一手栽培的乖女兒竟然說出這種無情無義的話來反駁她,她像是在拳擊台上,受重擊而創劇痛深的失敗者。
「媽咪,我才國中剛畢業,你就談這些,不嫌言之過早了嗎。」
「你說的是哪一個星球的話,我花了大把的銀子,每一科都給你請一流的家教,不計成本的栽培你,為的是什麼難道你還弄不清楚嗎?」周若芷美麗,氣質絕佳的容顏交織著錯綜復雜的情緒,梳得俐落雍容的頭發有幾絲泄氣的松散,她頭一回體驗到身為一個母親脆弱易碎的心靈。
「清楚,我清楚得幾乎要由賣自己的靈魂!」穎純純精致靈秀、巧奪天工的白-小臉,染著一抹不屬于她年紀的淒涼。
然而這對原是情同姊妹的母女,竟像是兩條平行線,此刻毫無交集的跡象。
「我的成績您也看到了,除了國文,其他的科目我都自動放棄了,您或許很驚訝遣不是您和老師所預期的,我也非常抱歉我表現的不是你們預期的好,但這是出自我自己意願的分數。」
「自己的意願,這麼說你是故意的了!」周若芷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她道不出盈溢滿懷,椎心刺骨的失望及受傷,她剜空心思也始料未及,她那個一向乖巧、可愛會撒嬌的貼心小天使,竟然故意聯考失利,意日打擊她,讓她鑽火得冰。
但她能怎麼樣,打她嗎?喔不!她萬般的不舍,罵她嗎?在她記憶中,從純純走進她的生命,正式成為穎象的一份子以來,她都不嘗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純純從小聰穎過人,雖非一目十行,卻總能過目不忘,學業上全然是一帆風順,絲毫無需她操心!哪里知道高中聯考居然名落孫山,這傳出去,教她這個家長會長穎夫人的臉譜往哪兒擺才好!
「總之,什麼都不必說,你給我準備重考。」
穎純純乎心靜氣,意味深長的凝視母親,關于母親的命令,她不再俯首帖耳、劍及履及,一反常態的,她顯得投閑置散。靜謐的表情,宛如心如止水。
「媽咪,恐怕不能如您所願了,事實上,我已經考上了一家天主教私立的女子商職,而且後天就要新生訓練了。」
「商職!」周若芷霎時無意識的神情木訥,腦子里硬是理不出頭緒。
商職!是什麼?
出身自書香豪門,留學美國的周若芷只知道追求學問是順理成章的,她不知會有人志在商職。
室內噴泉簇擁著典雅雪白的維納斯雕像,嘩啦啦的沿著花崗岩砌成的水道,迂回旋繞在堂皇的客店四周,置于牆隅的盆栽隨著中央空調,依稀發出了——的韻律。
這些原本相映成趣的音響,在此時一點也不今人愉快,反而像極了血液在血管中,急倏倒流的夸張影射……
其實,一開始為了博得母親的歡欣,穎純純也樂意的拋開自我,當一個「快樂的補習生」,舉凡英文、數卑、理化,甚至鋼琴、舞蹈無一不補。
然而日子一久,她漸漸疲倦,漸漸枯竭,漸漸連呼吸都成困雞,她不再愛這種束縛,也不再愛這種壓榨。
每個人總是看到她五育優良的成果,而看不見那背後所隱藏的辛酸。
或許她天生擁有聰穎的資質,但她並不是天才呀!所有的好成績都是她不斷努力換得而來的,沒有一點取巧。
表面上她的學業是一帆風順,她永遠是師長夸贊,同學艷羨的目標,她永遠都是高高在上,傲視群雄,鶴立雞群,似乎那麼理所當然。
事實上,當她為了所有大大小小的測驗寢寐難安之時,她所擔負的不單只是個人的榮枯得失,她還負荷著一頂家學淵源的大帽子,及母親至高無上的期望。
當她連連從夢中幡然戰栗驚醒,甚至連夢中的囈語都是英文時,她看不見屬于自己的那一片朗朗青天!更看不見外人所形容的前程似錦!
純純只有滿月復的無力感,她曾拚命的想求救,但沒有人傾听她的吶喊!媽咪總是忙著社交、公益,爸比總是忙著醫院的事務。通常陪著她的不是家教,就是家里的佣人,然大部分的時間她都是孤影煢煢。在無處希冀、無處宣泄的境況下,面臨槁木死灰,慘淡陰霾的人生關卡,她只能苟延殘喘的在家學淵源的夾縫中求生存。
小才女少年得志,才登上人生的第一個巔峰,就感嘆高處不勝寒。
她常自喻滾石不生苔,可是顯然的這顆小石子已經疲倦了。
「是的,媽咪,是商職。」
「你這是在因徇自誤!」周若芷結舌膛目,她用著一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激情銷溶肝腸寸斷之痛。
她自問,難道這是天意。
「我真後悔,沒有把你送出國去當小留學生,下學期我會給你申請。」
「請不要這樣,媽咪那是不正確的作為。」穎純純用動短而齊的柔軟青絲,胸懷中醞釀著挫折與失望的倩緒,痛心母親的剛愎自用,她的青春是不許任何人巧取豪奪的,她們堅持據理力爭。
「你羽毛末豐,值得什麼是與非。」
「雖然在國外沒有升學壓力,但總是作客他鄉,寄人籬下,通常身心多半是不健康的。」
「難道你故意叛逆的聯考失敗,就是心態健康下的作為嗎?」
「媽咪!如果您不是時常忙著社交,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徹頭徹尾向您抒發我的看法的。」
「現在我在你面前了。」周若芷放下香奈兒今年最新款式的皮包,置于水晶面的茶幾土,耐心坐到穎純純的身邊,期待愛女幡然醒悟。
「已經太晚了,我心意已決。」穎純純很抱歉的對母親搖頭。
周若芷那雙熱切握著愛女的手,一瞬問急速的冷卻,為什麼!她捫心自問,難道她愛她愛得不夠多嗎?女兒的冥頑倔強是偶然嗎?周若芷兩眼撲朔著乏力挽回的迷離。
如果這是個俗不傷雅的玩笑也就算了,但純純的意念,似乎是堅決的。
難道歷經了十六個年頭,她們無法將她潛移默化嗎?周若芷發現自己手掌心,正滲出了一絲絲的汗水!在她腸枯思竭之際,穎世捷回來了。
佣人們遞茶的速度,還不及若芷倒屣相迎的急倏,而藝術屏風相隔的餐店,那一對對關切的睽睽眾目,總算暫時的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太好了!先生回來的真是時候!」
「先生肯定會擺平這一切!」
「那可未必見得!」
「世捷,你總算回來了。」若芷奔人丈夫的懷抱,彷如在那個溫暖的天地,任何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
「怎麼了?我的兩個紅粉知己。」穎世捷雖已年屆不惑,卻仍俊逸非凡。穩重的學者氣度配合著溫雅的涵養,隨著年齡的增長,使他更趨于玉樹臨風。
「世捷,你別老是忙著醫你的病人,有空你也應該醫醫我們的女兒!」
「純純哪里不舒服嗎?」穎世捷換上室內托鞋,關切的朝沙發上幾許憂醫的純。走去,以手背測她的額溫。
「爸比!我沒事。」
「是沒事,我看是你媽咪反應過度了。」穎世捷露齒一笑,溺愛的撫撫純純的世捷,我指的可不是身體上的。你自己看看若芷刻不容緩的遮上成績單。
穎世捷過目之後,並沒有若芷所預期的形色倉皇,相反的他更較平時溫和。
「這是你想要的成績嗎?純純!」他問女兒。
純純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感激及感動!她清秀的容顏,潸然的掛著兩行淚滴,這淚是從她心坎上掉落下來的。
「是的,爸比。」
「那麼接下來你想怎麼做?」穎世捷的語意里沒有一了點責難。
「我考上了一家天主教的女子商職,我不想讀一般高中。」
「你認為那所學校適合你嗎?」
「是的,爸比,那裹較沒有升學壓力。」
「好!那我們就不要升學壓力。」穎世捷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乃是升學主義下的過來人,個中甘苦如人飲水,冷暖唯有自知。
「謝謝爸比。」純純感激涕零。
「什麼?世捷,我是想你可以勸勸純純,怎反倒你也瞎起哄!」周若芷像是看到浩瀚的宇宙邊際,驀然凌空而降的兩個ET。
「就這麼說定了,純純要到商職上學,一家之主絕無戲言。」穎世捷這一贊助,無疑是為純純樹立了勝利的標竿。
「好了,我美麗的好太太,通知廚房開飯吧,我們一家人很久沒有好好的一起享用晚餐了。」
周若芷像一顆泄了氣的皮球,但她無法生氣,因為無論如何,眼前這一大一小都是她摯愛的家人。
「董絮潔,董絮潔……」一個童稚且認真的叫喚聲,還把門敲得好急。
房門開了,房里出現了一個長像極為清秀,娉婷的美麗少女,她的一雙美目正點燃著慍怒的火花,秀麗的短發似飛舞彩蝶的倩姿,T恤,短褲,軌足以襯托她青春無價的美,那種美是無需粉白黛綠來特意刻書的,年輕它的本質就是美好、俏麗及希望。冷不防的,她朝那個無辜的叫喚者飽以老拳。
「小弟,你的毛病又犯了,你怎麼可以直呼姊姊的名諱,董絮潔是你叫的嗎?」
「哇!媽……姊姊又打我的頭。」董曉偉委屈的撇嘴,嘩的一聲哭著告狀。
「你們兩個!都給我下樓來。」母親張湘慈拋下手邊的加工品,站在樓梯口喊道。
「都是你害的,又要給罰站了啦。」絮潔以右手的食指戳弟弟的頭。
「誰叫你要打我。」曉偉以手背抹去眼淚,摔開絮潔侵犯的手,心有不甘的回嘴。
「誰叫你沒禮貌。」
「是你先打我的。」
「是你先沒禮貌的。」兩姊弟已由爭辯,轉變成了絞扭成團的打架,而戰場也由彈丸之地的房間外,延伸到樓梯口,弄得這棟兩層樓的違章建築,似乎要搖搖欲。
「待我讓你變成「一塊五毛」。」絮潔揪著曉偉的頭發,強梁霸道的騎在曉偉背上。
「你壞,你壞……我頁希望把你變不見。」曉偉才國小三年級,身高體力皆是居大姊的下風,但他的嘴卻不服輸,又拚命的掙扎,兩個都是典型的小孩子性格。
「你們又打架,絮潔你都要當高中生了,還不懂得讓弟弟!」母親的腳步踩得木板樓梯吱吱嘎響,可見來勢洶洶。當母親手執藤條上二樓來,但卻發生不了嚇止的作用時,自是痛快的豪打一番。
「都給我跪到你們父親的靈位前去悔過,一個是愛用暴力,一個是沒有禮貌,我是怎麼教你們的,沒有了父親的孩子,更應該要憤發圖強,你們每天這樣吵吵鬧鬧,人家還以為我這個做母親的也死了,教不了你們了。」
張湘慈哭了,自從丈夫去世一年以來,她第一次在兩個孩子的面前泣不成聲。
「媽,對不起。」董絮潔率先跪下,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及失怙之痛在此刻皆化成子虛烏有的煙霧,飄向遙遠的天際,隨風散去了。
她的人生觀一向都是開朗,樂觀進取的。
她的高中聯考成績直逼榜首,她多麼希望能上台中女中,畢業後再順利報考警學院,她多麼希望將來可以當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讓所有垂危的病人起死回生,挽回那些因病苦而破碎的家庭。在一般的青少年,對未來懵懵懂懂的時候,她對自己未來生涯的藍圖,已經做了那麼完善的規畫!她的理想是那麼宏大又具有意義。
可是一年前的一個車禍,帶走了她敬愛的父親,也帶走了原本用于這個家庭的歡笑,更是將她的理想宣告幻滅、破碎。
她的未來,及一切希望,已隨父親埋葬在那一坯黃土里,化為灰燼了。
父親的撤手人寰,對成長中的董絮潔不僅是一大打擊,加上家庭經濟陷入拮據的窘況,她不得不放棄高中及專科去屈就商職,她不得不上商職學一技之長,好為母親分擔家計。
雖然媽媽總是說,希望她將來上大學,但眼前生活都成困難了,地怎麼可能那麼自私自利。
事與願違的人世問讓她變得暴戾、渾噩,感到生命不再有光、有熱。但是面對現實吧!再這麼下去總不是辦法,絮潔在心底告訴自己。
只要不給母親帶來太大的負擔,她願意去上商職,她也頗意去打工分擔家計,也不再無緣無故的與弟弟吵架,也不再自怨自艾。
她可以放下她的理想,拋開她的自負,摒棄她的驕傲,雖然這樣做是違背初衷,但是她願意!
為了媽媽,看似堅毅實為脆弱的媽媽!媽媽總是挑燈夜戰,不眠不休的趕制那些像是永遠也做不完,滿坑滿谷、成堆成堆的加工品,為的只是賺取微薄的工資維持家計。
而她竟是那麼年少輕狂,膠柱鼓瑟,從來沒有為媽媽的處境設想過,從來也不曾體恤母親的辛苦劬勞。
然而此刻,她是認真的懺悔,懺悔自己的不懂事。
默默的,一顆顆不輕彈的眼淚,迅速的浸濕了她的衣襟。
「媽,你不要哭,我以後一定會注意自己的禮貌,請你不要哭。」曉偉也跪下來,小小的心靈不勝悲傷的哭泣。
「對不起,孩子們!媽媽多舍不得打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寶貝,更甚生命的寶貝呀!」
藤條從湘慈的手中掉落,她雙膝悲慟的著地,淚眼婆娑的用全部母性光輝緊緊的裹住她的孩子。
他們一個是她的月復中肉,一個是她的心頭肉!兩個不分軒輊,都是她終生的最愛,而世界上任何一種愛,都必須是包含著責任及義務。
倘若沒有了責任與義務,那都將不足以稱之為真愛。
悲情的一家人緊擁著彼此,霎時哭成了一回。
「好了!你們听話,媽媽就很高興了,別哭了好孩子。」湘自分別的拭去絮潔及曉偉一臉的淚。絮潔和曉偉也為母親拭去悲傷的眼淚。一家三日相視,破涕而笑。
「媽媽,姊姊後天就要新生訓練了,你不是要我叫她下樓去試穿看看新皮鞋合不合腳的嗎?」曉偉想起了原先媽媽交代他的任務。
「是呀,絮潔快下樓去穿穿看合不合,媽媽記得你的尺碼是二十三號,沒錯吧!」湘慈柔和約五官上出現一抹慈愛的笑容。
淚水不是才剛好干嗎?怎麼新的又來了,面對母親的關懷,董絮潔突然覺得自己脆弱得像不堪一擊的蛋殼,也大徹大悟的發現何謂頑石點頭,她完全明白了,人生除了自己的一貫信念,更應該有充分的空間去尊重及包容身邊的人、事、物。縮小自己放大心胸去體驗人生吧!比起遼闊無涯的宇宙,人的一生就好比滄海之一粟,渺不足道乎。有容乃大,虛懷若谷,方是自己應時時鞭策自己的座右銘,不是嗎?
「謝謝媽媽!」絮潔落下了感恩的淚珠。
「傻孩子。」湘慈感嘆的、欣慰的,再次擁住她親愛的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