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花飄零。
山櫻桃的花辦,落了滿山遍野。
納福小小的身子,提著大姊準備好的飯菜,吃力地往山徑上走去。
爹娘每天總會到山上巡視栽種的蔬果,若有成熟的,就摘下山來進城販賣,也會順便砍砍柴,貼補家用。
那一天風很大,吹的山櫻桃花辦四處飛揚,落了她滿身,她拍掉落在她發上的花瓣,再將吹散在她額前的發絲勾在耳後。
就在離她所站的山徑不遠的大樹下,她看見爹娘就在那里,但她發現他們的旁邊還站了一個人,那人手上拿著一把長刀。
那把刀在陽光下,閃閃駭人,突然,她看見那把刀沒入娘親的月復中。「不……娘……」她想喊,聲音卻卡在喉嚨,發不出來,而雙腳也像被固定在地上似的,怎麼也動不了。
她看見爹抱著娘哭,爹的臉上有好多眼淚,爹的嘴不停說著話,但她什麼也听不懂。
接著,那把刀架在爹的脖子上,輕輕劃出一條血痕,爹痛的整張臉皺成一團。
「步東日!別怪我,是你們逼我的。」
「卓濟!回頭吧,現在還來得及,我保證一個字都不會說。」
忽然間,她又听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了,可是她還是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說謊!你一定會告密,把我交給王府好換取那筆賞銀,步東日,你根本不是有心幫我。」
「卓濟,我真心想幫你,但你一下子要我幫你籌出那麼大筆錢,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勸你還是自首吧。」
「不可能!我不會傻傻等死,你去死吧,唯有死人才能保密。」
長刀瞬間沒人爹的胸膛,鮮血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不……爹……」
她大吼,忽然听見自己的聲音,原來她能吼。「別殺我爹……別傷害爹……」
她發現那傷害她爹娘的凶手,想要開溜,她急喊道︰「別走……你別走……」
她的小腿兒動了動,發現她能跑了,她一邊跑一邊吼,想追上那凶手,無奈她跑的愈快,他就走的愈快,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山霧中,她只好折回來,匆忙跑回爹娘身邊。
「爹……娘……」她蹲跪在心愛的爹娘身邊,止不住的眼淚,愈抹愈多。她真的下懂,為什麼那人要傷害她的爹娘。
「福兒……別哭……」爹忽然睜開眼楮,幫她抹掉眼淚。
「爹!你怎麼樣?福兒馬上幫你請大夫。」小手緊緊抓住那沾滿血跡的大掌。
「福兒,你怎麼在這兒?你剛剛都看到了嗎?」
「都看到了,福兒不懂,那人為什麼要傷害爹娘?」
「福兒,你什麼都不要懂,就當爹娘是被山里的大熊殺害,不關任何人的事,知道嗎?」
「為什麼?那人殺了爹娘卻逃走,我不甘心。」
「福兒,乖,听爹的話,什麼都不要管,要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是,福兒听話。」
「福兒,爹不能讓娘一個人寂寞,爹……得去陪她,你能不能幫爹一個忙?」
「好!」她柔順地點點頭。
「爹和娘想……到那個山谷底下走走……不過身體受傷了……走不動,福兒能不能幫忙,送爹娘過去?」
「記住,爹娘……是因為打不過……山里的大能i……才受傷……爹有點累……想睡一下,福兒……答應爹,這件事是我們……的秘密,誰都……不許說唷。」
「好!」只要是爹娘吩咐的,她都會做。
她望著那深下見底的山谷,心里相當畏懼。她不懂,那麼可怕的地方,爹娘為什麼想去?
她等了好久,一直等爹睡醒。「爹……你可不可以醒一醒?」爹忘了跟她說,他要她什麼時候送他去。
她又等了好久,爹娘卻一直沒有醒來,忽然,她听見一陣腳步聲朝她而來,她擔心那人又要回過頭來傷害她的爹娘了。「爹、娘,福兒現在送你們去,好嗎?」
等下到爹娘的回答,她只好自作主張,費力地移動爹娘的身體,來到崖邊,她先親親娘的眉心,才緩緩將娘給推下去,娘的身子像一只蝴蝶在飛舞。
擔心爹會找不到娘,她也趕快把爹推下去,爹也就能馬上飛下去找娘。
她猜,這樣爹娘是不是就能快樂地在一起了?
她永遠記得,傷害爹娘的,不是山里的大熊,而是一個拿著長刀的壞人。
但爹說,這是她和他的秘密,所以她誰也不能說……
「呼……呼……」步納福喘了一口氣,猛然驚醒,發現那幾可亂真的畫面,不過是她的夢境,亦是她過往回憶的一部分。
感覺臉頰一陣濕黏,原來她哭了。當年她不過是未滿十一歲的娃兒,當她親手將爹娘推下山後,這夢就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像是要譴責、鞭笞她的良心,她甚至恨起爹娘,為何要讓她背上這弒親的罪名,後來她才明白個中因由。
那之後,一直到現在,所有人都將爹娘的死,視為意外墜崖而死,只有她知道他們是被人害死的,這些年來,她們四個姊妹過的很安穩,生活雖然貧困,卻不匱乏。
她寧可一個人背負著這個秘密,也不願讓其他姊妹被迫接受這樣殘忍的打擊,何況她也算凶手之一。
她永遠記得,是她親手將雙親推下山崖,以換得這些年來的平靜日子,她更明白,如果她將事實真相張揚出來,說不定當年的仇家,會傷害她們姊妹,也許是這層原因,爹當年才不願她對外說出真相吧。
那天回去後,她整整昏迷了一個月,也作了一個月的惡夢,醒來她就突然有了預知的能力,只是她已經好些年沒再夢見小時候的事,怎麼會在又突然夢見?
「怎麼了?作惡夢嗎?」沉郁的嗓音自她的頭頂傳來,納福嚇了一跳,身子也不時傳來涼意,揉了揉雙眼,赫然發現—
她竟然是赤果著身子,倚在一個男人的懷中?!
「怎麼不說話?」
涼颼的背部,傳來一陣熾熱,屬於他的粗糙大掌,正輕撫著她的背心,沿著她顫抖的脊骨,一路往下模索,直抵她兩腿間敏感的花心,像是要安撫她,又像是要挑逗她……
她下意識夾緊雙腿,紅著臉坐起身,背對著床榻上可怕的「另一半」。
納福怔忡地注視著窗外,不停滴落的露珠。
天初亮,朝霧末散,晨曦帶點迷蒙透進窗格,窗外傳來響個不停的滴咚聲,那是露水從屋檐上落在木制窗台上的聲音,想必是昨夜的一場大雨所致。
昨晚的大雨……
是了,刁不害!
她記得,昨夜她縱情了一整晚,腦海里全是刁不害挺身貫穿她的痛楚,以及接下來的盡情歡愉,她壓根兒忘了大雨的夜里,她總會痛的死去活來,以為她就會這麼痛苦地死去……
「怎麼了?我讓你失望了?說來听听,下次一定改進。」刁不害貼身靠近,將她摟進懷中,薄唇不安分地啜吻她縴細的頸項。
他的氣息強烈地盤據住她所有的感官,連帶著讓她想起昨夜,恬不知恥的放浪行徑。
「別踫我……讓我靜靜。」納福掙月兌他的懷抱,圈緊自己光果的身子,生怕布滿全身的紅色烙痕,會嚇壞他。
誤將她的拒絕視為嫌惡,刁不害將納福壓回床榻上,反手箝住她的雙手,置於她的頭頂,讓她無法拒絕他的靠近。
「我說過,別對我下命令,怎麼?我弄髒你了?我這人腦子笨,只知道用這種方法讓女人開心。」他怒瞪著眼前這不知好歹的小女人。
不經意發現他的黑眸掠過一抹受傷情緒,以及他肩上被她用利刀刺出的傷口,納福怔了半晌,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全涌進了她的腦海里。
他說,要給她忘記痛苦的快樂,而她也確實……忘了,一覺醒來,只記得那羞死人的放浪。
「不是!你誤會我的意思。」
思緒轉了片刻,納福收起羞怯,恢復清冷的性子。
他松了手勁,隨手拾來一件外衫,披蓋在她身上。「算了,別說了,我已經耽擱了,我得趕去岩城。」
刁不害下了床榻,趕緊穿上散落一地的衣衫,走到門邊正要離開時,忍不住回眸瞧了眼呆坐在床楊上,水眸直勾勾盯著他的人兒,她似有話說。
不知為何,他竟然舍不得挪動步伐,只好乾瞪著眼,跟她這麼耗著。
猶豫了半晌,納福還是開口了。「你……為何昨夜回來?你不是和寨子里的兄弟一塊出發了?」
他的出現,偏偏是在她最痛苦難耐的時候,這種巧合,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
「步吉祥說,若夜里下了大雨,千萬別留你一人,我只好將下手的時間延後一天,自行月兌隊趕回寨,今日再去跟他們會合。」
「何必如此?你不是從來不理會旁人的說辭?」
他總說,不要命令他做什麼,這回他倒完全信了吉祥的話。
「經過昨夜,我慶幸我信了,我說過,你病發的時候,我會陪著你。」
這句話徹底撼動了納福脆弱的心房。所以他連夜趕回寨子,淋得一身濕,就為了實踐當初他允下的諾言?
「那又何必?反正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一個人咬牙忍忍就可以撐過去,犯不著犧牲你寶貴的時間,何況若讓其他人知道,堂堂弋風寨寨王為了個女人,拋下到口的肥羊,這豈不是笑掉別人的大牙?」
納福藏起波濤洶涌的心緒,故作冶情,唯有激怒他,才能將他趕得遠遠的,往後下至於為她所累。
果然如她所想,刁不害一听氣黑了俊顏,他一個箭步奔至她身邊,在她微微蒼白的唇辦上,狠狠烙下一吻。
「晤……」納福圓張的水眸,充滿驚愕。
待她喘不過氣,他才松口。「步納福,我慎重警告你,別輕易用言語挑怒我,下回再犯,我發誓我會吻得你開不了口……」
黑眸在她身上轉了轉。「或是……讓你累得下不了床也行。」
「你—」納福漲紅了臉,窘得無地自容。
「記牢了,我要走了。」
「等等!」忽地,納福出了聲。
她訝異地盯著,自己主動拉住刁不害腰帶的小手,他也轉過身來,黑眸同樣盯著那大膽的小手,接著,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他抿起噯昧的笑痕。「怎麼?有事?」
她燙紅了臉,趕緊松手,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鎮定。「不管……這回你計畫了多久,我希望你能放棄那批鹽稅。」
又是這樁,老調重彈!刁不害眯起狐疑的黑眸。「你必須給我一個能信服的理由,否則我不可能放棄。」
她摟了摟發涼的身子,嘆口氣道。「我沒料到你會延遲一天動手,而這一天卜出來的卦象是凶卦,我不希望你……們涉險,做無謂的犧牲。」
她多加了個「們」字,小心藏起不經意泄露的情感。
「無妨,山賊這一行業,本來就是出生入死,沒有危險與安全的區別,等我回來。」弟兄都出寨了,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
刁不害將納福擁入懷中,在她耳邊烙下一吻,旋即轉身離去。
听到窗外傳來馬鳴聲,納福走到窗邊,模著發燙的耳朵,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唇角漾起一抹苦笑。
「吉祥說的是嗎?」
實在夸張,她這個大姊怎麼跟一個外人說些五四三的,真不知她在想什麼,只是她更意外,刁不害竟會為了她,將計畫延遲一天,他真是瘋了。
凶卦吶!
納福望著與他一夜纏綿的床榻,心窩莫名揪痛起來。
若因此出了什麼事,她如何能原諒自己?
「虎兒,能不能跟我說說寨子的事。」
實在被他的打呼聲吵的耳鳴,納福拍了拍和周公下了十多盤棋的虎兒。
這虎兒也真妙,刁不害離寨的這段時間,他倒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即使打瞌睡,也鐵定賴在她旁邊,生怕沒有做好他師父的交代。
「啊?什麼寨子?」虎兒揉揉雙眼,打個大哈欠。「喔,寨子的事唷。」
「告訴我,我想知道,听說這寨子還有一個老寨主是嗎?」納福淡然淺笑。
既然無法從命盤得知刁不害的過往,那她只好從其他地方下手。下知為何,她總覺得他身上有她要的線索,只是必須辛苦些,自己探索挖掘。
「是呀,師父是今年初才接下寨主位子,弋風寨是那位老寨主和他的兄弟,熊飛、獒鷹一起創的,其實從好多年以前,老寨主就不管事了,將寨里的事全權交給師父處理,到後來甚至把整個寨子交給師父,當然又引起其他兩位當家不滿。」
說到自個兒的師父,虎兒全副精神都來了。
「那位老寨主呢?刁不害是他親生的嗎?」
「好像不是晴,我記得我曾經陪師父到山上某一座小廟探望過他,師父好像是老寨主在外頭拾到的,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福姑娘,你問這事干麼?」
「沒什麼,只是好奇。」納福心虛笑了笑。
「哈哈,這是一定的啊,對了,你可別誤會,以為師父是因為老寨主義子的身分,才拿到寨主之位,實情可不是這樣。
在老寨主當家時,師父拼死拼活干了下少大案子,寨子里的兄弟才沒餓死,要是像二當家、三當家那樣,成天花天酒地,我們早就餓死了,哪能活到現在?所以說師父現在當寨主,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大夥也都很支持他……」
「嗯。」虎兒拉拉雜雜說了一堆,滔滔下絕,納福有些不耐,偏偏這話題又是她起的頭,能怪誰?
他連寨子好幾十年前的往事都翻了出來,算一算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小娃兒,懂什麼?恐怕是道听涂說。
「還有啊,自從師父禁了大夥,下可搶奪平民百姓財物,不可奸婬婦女,只準搶奪貪官財物後,福姑娘你知道嗎?弋風寨還被人封為義賊,很受大家敬仰呢,听說幾個月前……」
為避免話愈扯愈長,她只好中途打斷他。「虎兒,能不能說說老寨主的事,好端端的他到廟里去做啥?」
「這個啊,我就更不清楚了,那時候我也覺得奇怪,也問了師父一回,師父只說老寨主想贖罪,所以發願照顧山里那座荒廢的小廟,說也奇怪,本來也沒多少人知道廟的存在,久而久之,听說香火還算鼎盛。
不過,師父不希望有人去叨擾老寨主,所以多半是他自個兒去。」
哼!納福暗中不屑輕哼。作惡多端的山賊竟到廟里修行,豈不是讓諸神難堪?
納福藏起鄙夷的表情。「對了,虎兒,你可知道老寨主的名諱?」
「福姑娘,你怎麼對咱們老寨主,益發有興趣?難道你喜歡老寨主比師父多一些?」虎兒揶揄地說道,瞥見納福冷凝的臉色,連忙搔著頭打哈哈。
「呃,你別誤會,我沒什麼意思,開玩笑的啦,老寨主的名字啊,听說叫什麼濟的,對啦,師父姓刁,老寨主就叫刁濟。」
「刁濟……?」听到這兩個字,納福臉色刷白,身子一震,胸口一陣氣悶,小手用力握成拳,腦海里飛快閃過些許記憶。
「步東日!別怪我,是你們逼我的。」
「卓濟!回頭吧,現在還來得及,我保證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卓濟,我真心想幫你……。」
「刁濟……卓濟……」納福反覆喃念。
「福姑娘,你怎麼了?你听錯了啦,老寨主叫刁濟,不是姓卓。」
「閉嘴!別吵!」納福無預警吼出聲,嚇了他一跳。
「是、是、是,我馬上閉嘴。」意外瞥見她泛紅的眼眶,虎兒呆了呆,不忘趕緊捂住自己的嘴,深怕發出一丁點聲音,惹佳人不快。
嗚嗚—
窗外陡地傳來響亮的號角聲。
「啊,師父回來了。」虎兒放聲歡呼,轉頭瞥見納福難看的臉色。
喔喔——他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