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回到了這個冰冷的家,秋天清寒的空氣使偌大的客廳變得更加空蕩蕩,林浩宇坐在沙發上看報,這個父親並沒有對女兒的歸來表現出任何喜怒哀樂,仿佛她不是失蹤了一個月,而只是出去逛了一趟街。
「爸。」林伊慕低聲叫著。
眸子從老花眼鏡上方抬起,瞥了她一眼,在輪椅上停留數秒,再落回報紙上。「受了傷就到醫院治好,訂婚典禮延後了兩個月,這段時間你不要再到處亂跑了。」這是唯一的話語,算是關心吧。
一旁的林太太正指點女佣如何擺放瓶中的花,淡淡地插上一句,「對了,如果處女膜破了,記得要去修補。」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像在說「如果鞋子破了記得去修」。
林伊慕澀笑,還好她這只破鞋沒有被命令扔掉或處理掉,是否該謝天謝地?
這就是她的家,一群僵尸跟她住在一起——他們不吸她的血,只是逐年逐月地吸取她的熱情,吸掉她作為人的溫度。
一般妾氏生養的女孩,在家里受到的是什麼待遇?小說上通常都把她們描寫得很慘,遭大媽毒罵、遭異母兄妹欺負,整日饑寒交迫、傷痕累累。
但她沒有這麼慘,吃穿用度與別的家庭成員一視同仁,大媽沒有講過一句重話,兄妹們倒也客氣,而且還幫她物色了門當戶對的翩翩貴公子。
林太太出生名門,身份規定了她不能像一般市井小民那樣破口大罵,受過的教育也決定了她不會像一般得勢的女人那樣喜歡冷嘲熱諷,有不滿時,她絕不會敲著桌子尖刻地說︰「你怎麼這麼不自愛……」她只會不理人,而她的子女也以她為榜樣,一顰一笑都似一個模子里出來的,舉手投足完全機械化。
至于父親則從不會拿正眼瞧家里的人,他太忙了,忙賺錢、忙著在外面選情婦,偶爾呆在家里——比如今天,也會忙著閱讀報紙。
林伊慕上了樓,隔著護欄遠遠地觀望這一家人,不禁心驚——二十年後,她會不會也變成他們的同類?
一定的,在這種古墓般的環境里,是人都會變成化石,無論他曾經是什麼形狀。
這般清冷的感覺,為何她在過去的一個月不曾體會?
雖然那時她是囚犯。
那金黃的楓葉,那山間奔涌的瀑布,那陽光燦爛街頭的草「戒指」,那顆蚌中的珍珠……還有那玄色的吻。
她撫撫嘴唇,仿佛在回味一顆香味久散不去的糖果。
「三小姐,楚少爺來了。」女佣敲門報告。
楚文俊?
林伊慕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即將成為她未婚夫的人。
「是讓楚少爺到這兒來,還是讓他在起居室等著?」女佣問。
「我到起居室去。」她實在不想在臥室里會見這個男人,如果真有誰可以進駐她睡眠的天地,那也只有……他。
楚文俊是一個明星檢察官,這是別人私底下給他的稱呼,因為他打官司如同做秀,每贏一場都會把自己英俊嚴肅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告訴市民們他多麼有才華,多麼有正義感。
身為豪門子弟的他,不似一般念法律的青年,辛辛苦苦考得律師執照後,要靠訴訟費度日,他入這一行,是為將來從政打基礎,所以奉勸那些企圖出千金請他辯護的被告們,趁早打消自己的白日夢,楚文俊只會把他的口才供獻給政府。
此刻,這位明星檢察官正坐在二樓的起居室,等候自己失蹤多日的未婚妻,下午的陽光照著他閃爍不定的眸子,生為一個黃種人,他的眸子有些奇怪,不是幽黑,而是有點泛灰,林伊慕每次無意中窺見他的眼,都會想起不知從哪本小說里讀來的,描寫間諜的語句——豎起的領子上瞥來一只冰冷的灰眼楮。這讓她不寒而栗。
他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有些奇怪。
雖然他倆是未婚夫妻,但並不太熟,見過幾次面,吃過幾頓飯而已,大多數時候有家長的陪同,所以她前腳剛踏進門,後腳他就十萬火急地趕過來,這是奇怪的,要表示慰問和關心也不急于一時吧?何況下午三點正是他辦公的繁忙時刻。
「文俊。」林伊慕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有點害怕,但不是因為自己與別的男人有了私情而怕被未婚夫發現,究竟是害怕什麼,她也說不清楚,總之與黑街有關。
楚文俊看到她吃力地推著輪椅,馬上站起來幫她推到桌邊,體貼的動作完全似一個合格的未婚夫。
他一向保持著十全十美的姿態,無論哪個方面。
在世人眼中,她大概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幸運兒吧,未婚夫如此優秀,前途不可限量,顯赫的家世再加上英俊奪目的外表,使男人嫉妒、女人尖叫發燒,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如果兩人貌合神離,即使再相配,幸福也只是一朵虛幻的雲而已。
「哪里受傷了?」他蹲子仔細打量她。
他溫柔的聲音足以令任何女人沉迷;但並不包括她,她心有所屬。
「這里中了一槍。」她指指傷口,禮貌地回答。
「我認識一位還不錯的醫生,明天陪你去檢查好嗎?」
也許只是客氣話,于是她也客氣地點頭。
在這個圈子里,她是一個有氣質的淑女,一舉一動都極有教養,她不會讓這些人看到她活潑調皮的一面,不會穿著牛仔褲跳坐上窗台,不會舞著楓葉蹦蹦跳跳,不會為了一顆珍珠興高采烈,更不會大膽到在繁華街頭與一個男人接吻。
「呃……」楚文俊清了清嗓子,進入正題,「那天听陳警官說,你車上的男人其實是黑街的冥王,不是你朋友。」
冥王?是昊天嗎?他竟有個這樣的稱號,嗯,還滿配嘛。她暗自評斷。
一想到他,心中就有淡淡的甜蜜。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把我帶到那個地方後就沒再露面,他是一個重要的危險人物?」她故作無知。
「不是重要,是極重要,他叫狄昊天,名為企業家,實是全亞洲最大的毒梟,你應該听說過他,這段時間報紙上都有關于他的消息,從前你……真的不知道他嗎?」閃動的灰眸顯然對她的話存有懷疑。
她聳聳肩,「我是覺得面熟,原來他就是狄昊天,是有看過關于他的報導,也听說過狄氏企業,但那些報導都是含沙射影,我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也沒把他跟那天脅持我的混混連想在一起,他真是全亞洲最大的毒梟?滿有趣的嘛,啊!對了!原來那天在花圩時,陳警官就知道我被脅持了?」
「他當時是想救你,但他很清楚狄昊天的身手,如果貿然行動,在場的人都會沒命,你們開車走後他馬上通知支援部隊,可惜你的車子開得太快,還來不及采取措施就拐進黑街里。」他的灰眸進一步逼近她,「狄昊天很狡猾,我們一直在收集他的犯罪證據,但總是不充足,他的律師很厲害,而且他有強大的洗黑錢的門路,所以至今他仍然是一個令警方拿他沒有辦法的企業家,你在黑街那麼久,有沒有什麼線索可以提供給我們?」
「我一直被關在一間小屋子里,什麼也看不到。」
原來楚文俊這麼熱情地探訪,是為了收集情報,她總算弄清了他來此的目的。
「那你的傷哪里來的?」
「逃跑時被打傷的。」
「喔,是嗎?」他的灰眸露出詭異的笑,「我听說狄昊天最近收了一個很得寵的情婦,還帶她去了趟南美,甚至為她丟下幾十億的買賣,那情婦替他擋了一槍,槍傷在背部,跟你的一模一樣。」
他竟為她丟下了幾十億的買賣?難怪受傷後他就陪著她寸步不離,原來如此,林伊慕強忍住心頭的酸痛,仍然抬著無辜的笑臉,這個時候不能露餡。
「文俊,我大概弄錯了你的意思,你是在暗示我就是那個得寵的情婦嗎?」
這個學期的選修課程,她正好挑了一門「人際關系」,書上說,當對方把自己逼得無路可走時,「反客為主」往往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楚文俊用他那雙審視犯人的凜冽眸子盯著她,在法庭上,這雙眸子能無形中給被控方的證人一種強大的壓力,所以他才能屢屢獲勝。
但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迎上他的目光與他對視,她不能輸!一點點膽怯就會毀掉整條黑街,有「他」在的楓旋街啊。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楚文俊終于耐不住,比她先一步垂下眼瞼,「慕,我們就要訂婚了,我不是那種胡亂猜忌的人,不會隨便懷疑你的。」
「不不,文俊,你千萬不要自責,是我弄錯了你的意思,應該怪我的。」她禮貌地回敬。
這麼客氣,真像一對未婚夫妻嗎?大概吧,世人不都說,最和諧的夫妻關系就是「相敬如賓」嗎?
「明天,我接你去看醫生。」他握住她的手。
「好啊。」她拋出一個微笑。
臨走前楚文俊又轉過身,補充一句,「對了,我會幫你提出起訴,控告狄昊天綁架,如果法院開庭審理,這段時間你會忙一點。慕,我一直不太弄得明白,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輕易地放了你?」
未待回答,他已踱出門外。
林伊慕並不擔心,回來之前她和狄昊天就猜測到林家會提出起訴的可能,也想好了上庭的對策,讓他們去忙吧,反正最終只是徒勞而已,至于他們為什麼會放了她,她可以回答「放了就是放了,我怎麼會知道?可能留著我並無多大價值吧」。她伸了個懶腰,一點兒也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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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證據不足,官司最終沒有打成,再加上林、楚雙方的家長不願意把此事鬧得過于沸沸揚揚,盡管有楚文俊的一再堅持,這件懸案仍然不了了之。
不過從那天以後,楚文俊常抽出時間陪林伊慕復診,既可以體貼未婚妻,又可以刺探情報。
兩年前成功地告倒了黑街護衛司徒峻平,使他的前途一片大好,人氣急劇升溫,連他的恩師——德高望重的余檢察官也拍著他的肩膀,祝賀他即將成為自己的接班人,如果這次他能夠扳倒狄昊天,那麼就算將來競選議員,也不成問題。
林伊慕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反對,由他陪著自己。
這天從醫院復診出來,陽光正好,楚文俊便扶著已經能行走的林伊慕在林蔭道上散步。
「文俊,你喜不喜歡小孩?」她看見一個推粉藍色嬰兒車的媽媽,心中羨慕不已。
「喜歡。」他公式化地回答。
「我們將來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好不好?」
「隨你願意,我沒意見。」
多好的未婚夫,從不苛求她,事實上楚文俊除了公務,好像對任何事情都缺乏熱情。
她諷刺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玩心大發,仰著臉道︰「文俊,吻我。」
「在這兒?」楚文俊驚奇地看著她,又張望了一下這雖不算熱鬧,但也總還是有人經過的林蔭道,不確定地問︰「你說真的嗎?」
「當然啦,」林伊慕失笑,「我們都快訂婚了,除了牽手和道別吻之外,什麼也沒有,唔,好像太規矩了一點,」她指指自己的嘴唇,「吻這里,一下下就好,我很想體會那種當街擁吻的浪漫感覺。」
「好吧,如果你想。」楚文俊俯子,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這一吻,吻去了林伊慕最後的幻想。
原以為只要忍耐,今後的幾十年還是可以過得下去的,但……只是一個吻就讓她絕望了,這個冰冷的男人就連唇也是冰冷的,他不是在吻她,而只是盡一個未婚夫該承擔的義務。
相比之下,兩個星期前,在南美熾熱的陽光下,那喧囂的街頭,那突如其來的甜蜜,讓她心頭懷念。
再也沒有了,那種激情、那種狂放。
她和楚文俊只是兩個沒有交集的圓,各自沿著自己的軌道寂寞地旋轉。
「先生,買一朵花吧。」不知從哪里鑽出一個小女孩,牽著楚文俊的手央求。
楚文俊看了那女孩子一眼,甩開衣袖淡淡地說︰「走開。」
「先生!先生!」小女孩仍不放棄,高高地舉起一枝玫瑰,睜著水靈靈的大眼楮。
是個滿漂亮的孩子,但有些髒,隻果臉上有一塊污漬,身上的衣服很舊,而且不合身,顯然是穿著大人改給她的衣服,為了防止她長得太快,故意改大了點,窮人家出來賣花的女孩,沒那麼多講究。
林伊慕不禁想到黑街孤兒院里的孩子們,他們看上去是那樣的整潔、快樂,絲毫沒有孤兒的陰影,更不用在深秋時節穿得如此單薄沿街叫賣。
他們能夠如此幸運,是因為有昊天啊。
「走開!」楚文俊已經極不耐煩了,干脆不再逗留,拖著她的手朝車子走去。
女孩子不知從哪里學來窮追猛趕的功夫,硬是纏了上來黏著他,非要這位金主掏錢不可。
這次楚文俊可沒有這麼客氣了,毫不費力地一推,女孩跌坐在地上,也許是跌痛了,也許是費了半天勁仍徒勞無功,她大哭起來。
「你干麼推她?」林伊慕瞪了楚文俊一眼,扶起女孩,「來,姊姊買你一朵花,不要哭了。」掏出錢包塞給女孩一張鈔票。
女孩不哭了,但仍抽著鼻子捧著鈔票滿臉委屈。
「伊慕,你不該給她錢。」楚文俊皺著眉。
「她那麼小就出來賣花,滿可憐的。」
「這些人就是利用你們的同情心騙錢。」楚文俊滔滔不絕,「你以為她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媽媽躺在病床上,要她獨自出來討生活嗎?說不定她的父母就躲在附近,樂呵呵地等著數錢呢!這種案例多了,譬如你在街上常看到的那些乞討的殘障兒童根本就不是先天殘疾,他們是被人口販子拐來挑斷腳筋,或刺瞎眼楮整成畸形兒,專門沿街騙取社會同情,你們一發善心給了大把鈔票,孰不知這些鈔票根本就落入那些人口販子的手中,這些小孩子一毛錢也拿不到,還會繼續被逼行騙,落入更悲慘的命運,所以不要理睬是最好的辦法!」
林伊慕吐出一口氣,不願跟他爭論。
只是一朵花而已,何必發出如此長篇大論?這就是世人對待不幸兒童該有的態度嗎?只因為被騙走了一點點錢,就由人口販子的身上轉而遷怒于這些無辜的孩子,面對這樣的社會問題不去解決,只是采取不予理睬的逃避態度,一般市井小民自顧不暇,有這種想法也就罷了,眼前的男人可是楚文俊耶!是最最優秀的檢察官,是未來的議員,他也好意思這樣想?
如果換作是狄昊天,他絕不會這樣做,他會以自己的方式打抱不平。
想想當初,面對他的孤兒院她還嘲笑過他這種「治標不治本」的做法,但現在想想,雖然他無法挽救芸芸眾生,但即使只救一個,也比不予理睬的好。
「文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含著金湯匙出世,有時候寬容一點對你並無損失。」林伊慕忍不住反駁一句,不再說話。
她側過頭去,透過照後鏡尋找那個被車子拋得老遠的女孩。
驚異的發現令她睜大眼楮——那個女孩此刻已經展露歡愉的笑臉,蹦蹦跳跳晃著手里的玫瑰花,因為有一個男人像是正在掏錢要買下它們。
那個男人身材魁梧,穿著玄色的衣服。
這背影化成灰她也能認出。
是昊天!她的昊天!
他就在附近?一直都在嗎?還是踫巧經過?如果一直都在,有沒有看到她跟她的未婚夫……為何沒能早點看到他?
伊慕看著照後鏡中他愈來愈小的身影,眼里不由得蓄滿淚水,但礙于有楚文俊在身旁遂不敢流露。
車子拐過街角,他終于不見。
這一整天,由于無意中見到他,林伊慕都心神不寧。
黃昏的時候,女佣送來一個禮品盒,說是早上就擱在信箱里的,沒有送禮人的賀卡。
林伊慕不覺得奇怪,這段時間由于訂婚典禮迫近,送禮的人愈來愈多,大部份是林、楚兩家的親朋好友,也有一些求助于這兩家企業的小公司經理。
「擱下吧。」她並沒有馬上拆開。
直到晚上,她由于無聊便打開那個禮盒,才發現自己延遲了怎樣激動的時刻。
楓葉——整盒被霜染紅的新鮮楓葉映入她的眼。
不用猜,她便知道這是誰派人送來的。
昊天!只有她的昊天才明白她的心思。
「其實我好想看看被霜染紅的楓葉喔,你說過,只要我留在黑街就可以看到,對不對?」
那個賴在他懷里的她,曾經這樣許願。
如今願望實現了,他既讓她看到了楓葉,又讓她回了家。
一舉兩得,真是她的心願嗎?
這個傻瓜!他知不知道她想看的楓葉,是要他陪伴著她欣賞,沒有了他,再紅再美的楓葉也會變得無趣。
她要看楓葉,只是一種留下的借口罷了。
雨落梨花般,林伊慕將紅色的楓葉撒至滿床,今夜,她將睡在這片耀眼的色澤上,回想那個夜晚,她跟他的情纏。
葉子上沒有他的氣息,卻有那天窗外飄進的味道,足以勾起她的回憶。
他熾熱的肌膚、深切的長吻、赤果的擁抱……一切回憶的印象在這秋濃的夜里逐漸清晰。
如同昨日,她枕著霜染的芬芳,蓄著多日的眼淚傾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