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淡水捷運站旁,人潮熙來攘往。
韓千尋站在廣場中,將小提琴放在肩上,只見他雙眼微閉、一臉陶醉,琴弦輕揚中,流瀉出悠揚的樂音……
悠揚?
可惜熙來攘往的人群似乎並不如此認為——每個人一听到小提琴發出有如「魔音穿腦」的樂音,無不皺起眉頭,紛紛走避。
不過,韓千尋卻仍是一無所覺,神色愈來愈陶醉,眼角還流下一滴感動的淚水。藝術,畢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明了的。
好不容易,一曲既終,韓千尋緩緩睜開眼楮,卻發現方圓一百公尺內人煙絕跡,還有好幾只野狗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拚了命地逃難,蔚為奇觀。
「唉!知音何處訴衷腸,且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嘗。」韓千尋嘆了口氣,放下小提琴,喃喃自語。
一名年約四十歲,戴著金邊眼鏡,身形瘦削、滿臉精明的女子,神色慎重、小心翼翼地從一百公尺外走近,隨手接過韓千尋手中的小提琴,並將手中的西裝外套遞給他。
韓千尋看了她一眼,又嘆了口氣。「連你也不肯賞臉?唉!我這個老板還真是失敗。」
陳麗貞沒有任何反應。
韓千尋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動手將她耳中塞著的棉花拿掉,沒好氣地說︰「太離譜了吧?」
陳麗貞終於有了反應;只見她咳了一聲,皮笑肉不笑地說︰「有備無患,老板的教誨我不敢一日或忘。」
韓千尋冷哼一聲。「還是沒有人佇足欣賞?」
「這年頭有勇氣的人,畢竟不多。」陳麗貞必恭必敬地回答。
韓千尋卻是听得刺耳,自顧自地走在前頭,還不住發牢騷。「生意場上,勾心斗角、爭強斗勝,我從來沒輸過,為什麼我拉的小提琴卻沒人懂得欣賞?」
陳麗貞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應該是因為大家都懂得欣賞吧?」聲音雖小,卻恰恰可以讓韓千尋听得明白。
「真搞不懂,我怎麼會請你當秘書?」韓千尋回頭瞪了她一眼。
陳麗貞淡淡地說︰「你要是不用我這個秘書,反而不像韓千尋了。」
「喔?」
「馬屁人人會拍,敢說真話的人卻有如鳳毛麟角。」陳麗貞推了推眼楮,緩緩地說︰「老板敢用我這種說真話的人,這才更突顯出老板的氣度恢宏、器宇非凡。」
「這個馬屁拍得可真不錯。」韓千尋笑了起來。
「屬下句句實言,可沒逢迎拍馬的意思。」陳麗貞表情很正經,但眼中卻已露出笑意。
「那你倒說說,我學了快一年的小提琴,究竟有些長進沒有?」
「老板要听真話還是假話?」
「有差別嗎?」韓千尋繞過一群正在拍照的年輕人,笑道︰「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
「假話嘛……」陳麗貞頓了頓,才一本正經地說︰「很爛!」
韓千尋臉上笑容僵住了。「那真話呢?」
陳麗貞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小提琴,低頭默哀。「我為這把價值上千萬的名琴一掬同情之淚。」
「你倒真是一句假話也不會說。」韓千尋瞪大了眼楮,差點沒吐血身亡。「下次我來這里作街頭表演,你不用跟來了!」
陳麗貞神色不變,悠悠地說︰「我可是一點也不想來。」
「你……」
「不過,有件希罕的事情,老板有沒有興趣知道?」陳麗貞截斷他的話。
韓千尋沒好氣地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沒興趣!」
「那就算了。」陳麗貞瞥了他一眼,喃喃地說。「畢竟,有人會站著听你拉小提琴,說出來實在有些驚世駭俗……」
「你、你說,剛才有人在听我拉小提琴?」韓千尋大喜過望,興奮地說。「是、是誰?是怎樣的人?哈哈哈!我早知道我有拉小提琴的天分,你看,慧眼識英雄的人不是出現了嗎?」
「當了你那麼久的秘書,有時卻還真不了解你。」陳麗貞搖了搖頭,苦笑道。「上個月公司成功購並『青森娛樂』,你也沒這麼開心……」
「那件事怎麼和這件事相比?」韓千尋義正辭嚴地說。「做生意,靠的是膽識、憑的卻是運氣;拉小提琴嘛,可就完完全全是靠真材實料,半點取巧的餘地也沒有哩!」
「是嗎?」陳麗貞口中是疑問句,眼中卻是十足十的不相信。「不過,那位小姐也真奇怪,這種『殺豬宰鴨』的聲音居然還能听得那麼專心……」
「喂!說話含蓄點,行不行?」韓千尋白了她一眼,卻還是忍不住問︰「你、你剛才是不是說,我的听眾是個女的?」
陳麗貞點了點頭,臉上忽然露出一種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的表情。「不但是女人,而且還是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
「喔?」韓千尋不禁好奇起來;他知道自己這個秘書從來不輕易稱贊別人,特別是女人。
陳麗貞忽然嘆了口氣。「古人說傾國傾城,我本來還不相信,看了剛才那位小姐,卻由不得我不信了。」
「是麼?」韓千尋興趣更濃了。
「你要是不信,問問這些年輕人就知道了。」陳麗貞指了指附近一些在照相的大學生,笑道。「剛才那位小姐出現的時候,這里十台照相機,大概有十一台都對著她猛按快門。」
「是嗎?那我倒要見識、見識。」韓千尋走到一個使用「拍立得」相機的年輕人面前,滿面笑容地說︰「你好,我叫韓千尋。」
年輕人一愣,滿臉狐疑地說︰「我們認識?」
「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輕人笑了起來。「有什麼事嗎?」
韓千尋也不羅嗦,單刀直入地說︰「我朋友向我吹噓,說她剛才看到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女,我不相信,想向你求證一下。」
年輕人忽然嘆了口氣。「你的朋友錯了。」
「錯了?」
「傾國傾城,哪足以形容於萬一?」年輕人忽然激動起來,大聲說︰「在我看來,那個女孩根本是天仙下凡、花精轉世。」
「這可愈說愈玄了……」
「一點也不玄,你自己看過照片就知道了。」年輕人珍而重之地從懷中拿出一張照片,遞給韓千尋。
韓千尋笑著接過相片,一看之下,忽然變了臉色。良久,才嘆了一口氣。「你也錯了。」
「我也錯了?」年輕人愣住了。
「仙女要是有這麼漂亮,呂洞賓也不會下凡拈花惹草了。」
捷運月台上,一班開往新店的電聯車正緩緩啟動。
「我真服了你,那種殺豬的聲音,你也听得下去?」周弱水見車廂里頭已經沒了位置,忍不住抱怨起來。「要是早點過來排隊,就有椅子坐了……」
周弱水話還沒說完,忽然有三、四個男人站起來,對著她身旁的少女說︰「小姐,如果不嫌棄的話,這里讓你坐。」
丁叮叮淺淺一笑,還沒開口,周弱水卻已老實不客氣地坐下,笑嘻嘻地說︰「跟你出來就是有這個好處,不管坐什麼車,總是會有癩蝦蟆讓位置給我們坐。」
那三、四個男人聞言,滿臉尷尬,都站得遠遠地,只是目光還是不住往丁叮叮這邊偷瞄。
「你說話太缺德了。」丁叮叮苦笑,在周弱水身旁斯斯文文地坐下。
「我要不這麼說,待會兒你可就別想清靜了。」周弱水瞥了那些男人一眼,不屑地說︰「趕蒼蠅千萬不能手下留情,一留情,他們可就要得寸進尺了。」
「你說話的口氣,跟當當還真是一模一樣。」丁叮叮莞爾一笑,從皮包中拿出一本文藝小說,遞給周弱水。「這是當當的新書,我知道你愛看,所以幫你帶過來了。」
周弱水喜孜孜地接過,卻又忍不住抱怨。「你妹妹還真是糟糕,新書預告都打那麼久了,卻拖到現在才出版,害我差點等到頭發都變白了。」
「那你以後可有得等了。」
「這話怎麼說?」
「當當剛結婚,現在正在歐洲度蜜月,早玩得樂不思蜀了,哪有心情動筆寫稿?」丁叮叮提到妹妹,臉上滿是溫柔笑意。「別說寫小說了,她在電視台的編劇工作也是全都撒手不管,氣得清秋姊整天找我要人呢!」
周弱水也不禁笑了起來。「你們姊妹感情那麼好,個性卻還真是天差地別;要是讓你妹妹來做醫生,只怕病人都掛了她手術服還沒穿好呢!」
「她向來自由隨興,想法也就向來海闊天空;我比較拘謹呆板,也就沒她那些好處了。」丁叮叮維護妹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換成我來寫她的小說、劇本,只怕就沒人要看了……」
「那倒是!你還真是一點藝術細胞都沒有。」周弱水笑不可抑,喘著氣說。「我一想到你居然能忍受那種噪音那麼久,還一臉陶醉,我就不得不佩服你。」
「可是,那個人小提琴真的、真的拉得很認真啊!」丁叮叮有些尷尬地窘道。「要是、要是都沒人給他打氣,他不是很可憐?」
「原來,你還知道那是噪音啊?」周弱水張大了眼楮,一臉不可置信。「我看你是同情心過剩了。要我虐待自己的耳朵去听那種東西,我可做不到。」
丁叮叮無言以對,只是靦腆地笑了笑。
「不過,那個拉小提琴的男人還真是帥,和木村拓哉有得比。」周弱水眼楮亮了起來,嘰嘰喳喳地說。「他要是來當偶像明星,我看大概有一半的男藝人都要失業了……」
「木村拓哉是誰?」丁叮叮忽然冒出這句話。
「拜托,你有點常識,好不好?連木村拓哉是誰都不知道?」周弱水差點沒暈了過去。
「他、他很有名嗎?他是哪一科的……」
「大小姐!他不是醫生,好不好?」周弱水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我看你大概都沒在看電視吧?」
「有、有啊!」丁叮叮看了她一眼,小小聲地說。「CNN、Discovery,我星期天都會看……」
「笨蛋!懶得理你了。」周弱水別過臉不理她。
電聯車靠站,丁叮叮拉著周弱水站了起來。
「干麼?不是還沒到台大醫院?」
丁叮叮笑而不答,對著一對上車的老夫婦說︰「請坐,我們待會兒就要下車了。」
周弱水看了她一眼,無奈地說︰「跟你一起坐車就是有這個壞處,每次椅子還沒坐熱,就得起來了。」
丁叮叮仍是淺淺一笑;她實在是個很愛笑的女孩,笑如春風,人淡如菊。
周弱水忽然嘆道︰「你的脾氣那麼好,我實在搞不懂,你怎麼會在醫學雜志上發表那篇文章,削了院長的面子?」
「我是就事論事,並沒有要給院長難堪啊?」丁叮叮愣了愣,緩緩地說。「院長所發表的那篇論文,引用的資料嚴重錯誤,還有、還有……」
「還有抄襲的嫌疑是吧?」
丁叮叮點了點頭,輕聲說︰「他雖然是我老師,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你十九歲從醫學系畢業,二十一歲就成了主治醫師,明明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變通?」周弱水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這樣一來,你的教授升等論文,只怕別想過開了……」
「應該不會吧?院長的肚量很大的。」丁叮叮笑意盈盈,臉上滿是篤定之意。
「不會?難怪人家說天才和白痴僅有一線之隔。」周弱水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哼!那個臭老頭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卻是一肚子壞水,也只有你這個笨蛋才會打從心里頭尊敬他!」
「我……」
「我看別說教授引等論文了,你在醫學院的教職,只怕也別想保住了。」周弱水氣憤地說。「听說院長已經另外找了一個留美博士,要來接你的位置了。」
丁叮叮一愣,輕輕嘆了口氣。「這、這樣也好,我正好多點時間看書做研究,為林小妹妹的心髒手術作準備……」
「沒了。」
「什麼東西沒了?」
「院長已經把你排除在林小妹妹的醫療團隊之外,所以,你也用不著費心作什麼準備了。」周弱水不敢看她,僵著臉一字一句說出。
丁叮叮聞言色變。「為什麼?這、這個手術,我有把握啊!?」
「大家也知道你是最適合的人選啊!偏偏就是沒人敢違抗院長的意思。」周弱水心里也不好受,黯然地說。「那些男醫生全是沒骨頭的人,平常拚命對你示好獻殷勤,一到緊要關頭,全都沒了聲音。」
「那、那林小妹妹怎麼辦?」丁叮叮急道。「這個手術一個不留神,會、會出問題的……」
「我只是個小護士,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周弱水看著車窗外更迭不定的風景,緩緩地說。「你與世無爭、胸中沒半點心機,偏偏又鋒芒畢露,別說院長了,只怕早有許多人對你嫉恨在心了。這、這或許只是個開端而已……」
「林、林小妹妹怎麼辦?手術萬一失敗了,怎麼辦?」丁叮叮完全沒听到她在說些什麼,口中只是不住重復這些話,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周弱水看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耿清秋看著眼前寒著一張臉的韓千尋,冷汗不住落下,只覺連空氣都快凝結成冰了。
「韓先生……」
「我一個月前購並『青森娛樂』,將旗下藝人的經紀約都交給你負責,沒錯吧?」韓千尋冷冷開口。
「是、是……」
「我給你三倍以上的酬勞,要你負責我旗下藝人大小瑣事,這也沒錯吧?」
「沒、沒錯……」
「那褚炫初鬧出這麼大的緋聞,也是你應該要負起全部的責任嘍?」
耿清秋擦了擦汗,陪笑道︰「年輕人嘛,難免有些花花草草……」
「花花草草?」韓千尋臉色更難看了。「只可惜這小子不僅拈花惹草,而且還沾惹了一棵大毒草!」
耿清秋不懂。
韓千尋將一疊資料拋到她面前,冷冷地說︰「秦弄姿,現年十七歲,十三歲開始吸毒,十四歲在酒店陪酒,進出少年感化院五次;你不會一點都不知情吧?」
耿清秋看著那疊資料上頭,褚炫初和一個少女的親密照片,汗流得更多了。「就、就是這個女孩?」
「看來你是不知情了?」
耿清秋無言以對。
「為了將褚炫初培養成新一代的少女殺手、青春偶像,公司已經投資五千萬以上了。」韓千尋臉上忽然露出笑意,只是那笑容,卻比秋霜還冷。「若非這消息被我旗下的報社截獲,只怕,這件丑聞已經變成今早各大報的頭條新聞了。」
耿清秋聞言,暗中松了口氣。「我防範不周,是我的失職,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喔?看來你心中已經有主意了?」韓千尋臉上神色略緩。
「嗯……」耿清秋腦中念頭飛快轉動,口中卻只是敷衍。「這個、這個用兵之道,講究不戰而屈人之兵,奇正互生、虛實相應……」
「廢話,誰在跟你談兵法!」韓千尋臉色又難看了起來。
「我話還沒說完,韓先生先不要急嘛!」耿清秋心中立時有了主意,笑嘻嘻地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們就自己先把這件事抖出來。」
「你說什麼?」韓千尋張大了眼楮。
耿清秋笑意更濃。「我說,我們先把褚炫初的緋聞公布出來,不過,女主角卻要換個人。」
韓千尋懂了,臉上也有了笑意。「以假亂真,到時就算這件丑聞被報導出來,那也是笑談一樁、虛實莫辨了。」
「沒錯!」耿清秋用力一擊掌。
「不過,」韓千尋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禁皺起了眉頭。「一個偶像歌手鬧緋聞,對他的前途多少有些影響……」
「照常理來說,自然是如此沒錯。」耿清秋似是胸有成竹,笑道。「不過奇正互生,有原則,自然就有例外。」
「例外?」
「庸脂俗粉,歌迷自然不服氣,但……」耿清秋頓了頓,笑得神秘莫測。「如果女主角是個傾城佳人、絕代紅顏呢?」
「喔?有點意思。」韓千尋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少女容顏。
「如果褚炫初的女朋友是這樣的一位大美人,他的聲勢只會水漲船高,絕不會有絲毫影響。」
「這主意听起來倒是不錯。」韓千尋看著耿清秋,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要是世上根本沒有這樣的大美人,只怕一切都是枉然。」
「我心中要是沒有人選,就不會出這個主意了。」
韓千尋腦中又出現那個少女容顏,不禁搖了搖頭,嘆道︰「這樣的女子,我也見過一個;你心中就算有人選,和她一比較,只怕也是天差地遠,大嘆不如了。」
耿清秋這可不服氣了。「我心目中這個人選,不但是人間絕色、更兼才高八斗,天生的楚楚、滿身的溫柔,別說男人了,連女人見了都心動……」
「慢著、慢著,愈說愈離譜了,天底下哪有這種人?」韓千尋又搖了搖頭,滿臉不信。「何況,就算有這種人,她怎麼可能答應你做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耿清秋臉上似笑非笑,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誰教她有一個好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