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光如水。「月華軒」里燈火輝煌,人聲笑語不斷,傅紅葉卻獨個兒坐在軒外院子里的石墩上,腰桿打得挺直,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冷眼看著一室喧嘩,緊抿的嘴角微微揚起,不自覺流露出些許輕蔑之色。
他的確看不起屋內那個滿頭亂發、滿嘴胡渣,卷袖攘臂、高聲談笑揮霍的男人。
他認為這個男人根本就不配坐在「月華軒」!
滿月復詩書的父親曾經說過,「月華軒」從日據時代開始,就是北台灣最出名的料亭,歷來皆為文人雅士聚會聯誼、談詩論文的地方;這個男人不過是個屠戶出身的暴發戶,大字識不了幾個,憑什麼踞坐席首,還叫一群學者文人陪著他賞月飲酒、談天說笑?
看著父親和那群人一樣,雙手捧盞、恭敬逾恆地向這個男人舉杯致敬時,他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指節握得泛白。
父親可是台大文學系畢業的高材生啊!立詩社、辦雜志,能詩會文,下筆頃刻數千言,少年時代就是領袖文壇的風流人物,卻為了區區的三十萬元……
是的,這個男人只用了區區的三十萬元,就換得了父親一生的感激、一輩子的忠心,甘願為他做牛做馬,至死方休。
傅紅葉心中一疼,又想起了父親自他懂事以來,每天在他耳邊的絮絮叮嚀、殷殷吩咐,他幾乎都快能倒背如流了
慕先生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啊!他和我們非親非故,卻在你母親病危的時候,送錢薦醫,四處張羅幫忙;咱們讀書人受人點滴,須當涌泉以報,你可千萬不能忘了這份恩情啊!
每當他听到父親稱贊慕九是「今之孟嘗」時,他腦海中就浮現四個字︰沽名釣譽!
哼!區區三十萬就買到了一個大才子,好便宜的買賣、好傻的父親、好可恨的慕九!
傅紅葉重重一拳打在身旁的桂花樹上,卻疼得齜牙咧嘴、冷汗直流。
他用力甩了甩手,听見軒內傳來陣陣慕九的豪爽笑聲,不禁抬眼望去
一個面貌姣好、滿身溫柔的女子抱著一個女娃兒,斜身坐在慕九的身旁,含情脈脈地看著這個大口喝酒、大聲說笑的男人,卻沒留意懷中的女娃兒已經掙月兌了自己懷抱,搖搖晃晃爬上了桌子,興致勃勃地要拿碟子里頭的月餅和柚子。
「這丫頭!還是這麼貪吃。」慕九見女兒傻呼呼地坐在桌子上,一手一個月餅,懷中還抱著一顆大柚子,忍不住大笑。「汀芷你瞧瞧,這丫頭可真貪心哩!一個月餅都吃不完了,還要抱著柚子哈哈哈!也不知道她這個性是像你還是像我。」
郁汀芷听了丈夫的話,微微一愣,這才發現女兒已經佔領了整個桌面,肆虐過處,踢翻了兩瓶清酒、弄倒了三碟小菜,桌上一片杯盤狼藉、慘不忍睹。
「曉書快下來!這麼多叔叔伯伯在這里,怎麼這麼沒規矩?」郁汀芷連忙抱起女兒,低聲斥責。
慕曉書卻沒听見母親在說些什麼,望向軒外院子,搖著兩只胖嘟嘟的小手,扯著小嗓子喊︰「哥哥,吃餅餅,哥哥,吃餅餅。」
「原來這丫頭拿了月餅又拿柚子,是要請客啊!」慕九看了一眼窗外的傅紅葉,不禁失笑。
「曉書這孩子慷慨大方,有先生孟嘗家風,真是了不起。」坐在慕九下首的一個清瘦老者搖頭晃腦,滿臉欽佩之色。
「莫老頭別扯淡了!什麼先生不先生的,老九粗人一個,你還是叫我老九比較實在。」
慕九笑著擺了擺手,回過頭來,拍了拍坐在身旁的中年男子肩膀。「傅老弟,你兒子既然來了,怎麼不叫他進來?」
「今兒個中秋,本來就是打算讓紅葉代他母親向大哥磕幾個頭,只是……」傅知文似乎有些難以措詞,搖了搖頭,苦笑道︰「只是紅葉這孩子怕生得很,我擔心他言談之間對大哥失了禮數,才讓他在外頭待著。」
「傅老弟也太迂了!不過是趁著中秋佳節,大夥兒聚聚,一道賞月聊天,哪來這麼多講究?真要說失禮,我家這個野丫頭才真是沒半點規矩哩!」慕九哈哈一笑,對著傅紅葉招了招手。「小伙子,你曉書妹妹找你呢!進來一道吃餅聊天、說說笑話吧!」
傅紅葉冷哼一聲,別開臉去,裝作沒听到。
「混帳!」傅知文見狀,氣得滿臉通紅。「沒听到慕伯伯在叫你嗎?還不給我滾進來!」
傅紅葉無奈,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進來,盤膝坐在拉門旁,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傅知文大怒。「畜、畜生!不會叫人嗎?」
「好了好了,還是個孩子嘛!哪來這麼大的火氣?」慕九替他斟了一杯酒,笑道︰「你這兒子將才得很,學校里頭樣樣都拿第一,替你掙足了面子,真不曉得你這當老子的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讀書人不懂待人接物,念再多書也是枉然。」傅知文恭恭敬敬接過酒杯,睨了兒子一眼,沈聲道︰「要不是你慕伯伯幫你求情,看我不剝了你的皮!還不快點過來跟慕伯伯請安?」
見父親拉長了臉,傅紅葉眼神一黯,一咬牙,膝行至慕九跟前,低聲說︰「慕伯伯好。」
「好好好。一點見面禮,你留著買書。」慕九塞了個紅包在他手上,笑得開懷。「慕伯伯沒念過多少書,卻最敬重讀書人;你老子說你書念得不錯,伯伯開心得很……伯伯是個草包,念不來書,你既然有這個本事,放心去念,將來出國拿個博士,好好闖一番大事業出來。」
傅紅葉聞言,心中一動。他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眼前這個男人有意助自己向學出國,可是……他的目的是什麼?難不成是要他們父子倆都替他賣命?
「多謝伯伯教誨。」傅紅葉冷著臉回答,不著痕跡地將那個紅包放回桌上。「修業進學、立身揚名,佷兒還是應該憑自己的本事。」
慕九先是一愣,繼而大笑。「小伙子年紀不大,志氣不小,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哈!要不是我家丫頭還小,老九就把女兒送給你當媳婦了。」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傅紅葉聞言,卻是臊紅了臉;見慕曉書沖著自己直笑,忍不住偷瞪了她一眼。
哼!我三歲就能背誦三字經,五歲能默唐詩三百篇,教育部專案越級讀高中的天才,才、才不要娶你這個只會貪吃胡鬧的野丫頭……
「哥哥,吃餅餅,哥哥愛吃蛋黃的,這兩個都是蛋黃的。」慕曉書又掙月兌母親懷抱,爬到傅紅葉身上,張著一雙大眼楮,手中兩個月餅很努力地塞到他的嘴巴。
「這丫頭雖然傻呼呼的,倒是記得你愛吃蛋黃餡兒的月餅。」郁汀芷又驚訝又好笑,也不阻止女兒胡鬧,只是掩嘴覷著傅紅葉直笑。
傅紅葉卻是被鬧了個手足無措,打不得、罵不得,只得抱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懷中,低聲警告道︰「小丫頭安分點!再不乖,我就把你吊到外頭桂花樹上。」
「這丫頭可不怕你呢!」郁汀芷見女兒眉開眼笑、一臉神氣地坐在他的懷中,促狹地說︰「曉書很喜歡你,那你呢?喜不喜歡我女兒?想不想娶她當新娘子啊?」
傅紅葉臉更紅了,顧左右而言他。「今年中秋來的人更多了,好多叔叔伯伯佷兒都不認得。」
「你慕伯伯愛熱鬧,喜歡交朋友,趁著中秋月圓,就把一些好朋友都邀來一同過節了。」郁汀芷點了點頭,不再逗他,壓低了聲音,按次兒一個一個幫他介紹。
「莫清流莫醫生你是認識的,艋-一帶最出名的外科聖手;坐在他旁邊的那位是韓漱石,敢言時報的主筆總編,出了名的敢言敢說、敢作敢當;再下頭那位穿灰色西裝的中年人是T大哲學系的教授謝夢堯,道德文章都是第一流的……那個戴金邊眼鏡的老先生叫周培玉,是東京帝大畢業的名律師,也是府城那邊的意見領袖……」
傅紅葉愈听愈驚。這些人都是台灣當代最了不起的讀書人啊!為什麼他們會來赴慕九的宴席,還、還對他那麼尊敬拜服?
「孩子,看人見事不能只看表面啊!仗義每賴屠狗輩,漢初的樊噲也不過只是個殺豬屠狗的出身而已,然而千古之下,又有誰敢小看了這位英雄?」郁汀芷臉上含笑,意有所指地說︰「你天資聰穎,也就難免有些恃才傲物。听伯母一句話,傲氣不可有,傲骨不可無啊!」
傅紅葉心中一凜,低聲說︰「佷兒糊里糊涂,只怕想錯了許多事情;多謝伯母提點,佷兒受教了。」
郁汀芷欣慰一笑,回首看丈夫時,卻見他眉頭微蹙,正在和韓漱石說話。
「……子凡老弟呢?怎麼沒來?他是吃公家飯的,不會連中秋節也要加班趕業績吧?」
「他不是不來,是不能來。」韓漱石嘆了一口氣,臉上若有重憂。「今早台北地檢處忽然發出拘票,子凡已經被收押禁見了。」
慕九臉色變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犯了什麼事?怎麼會被收押了?」
「子凡是老實人,信了政府的鬼話,才、才……」韓漱石語調已經有些哽咽,黯然道︰「他信了上頭『肅貪養廉、澄清吏治』的口號,向政風室檢舉了十幾個收黑錢的長官同僚,誰知道一夥人卻串通好了反咬他一口,所以就這樣子惹禍上身,被檢察官依貪污罪收押起訴了。」
「沸沸揚揚地通過了『懲治貪污條例』的修正案,將貪污罪的法定刑責加重至死刑、無期徒刑,也難怪子凡會以為上頭這次是玩真的了。」周培玉接口,口氣中有譏刺,卻有更多的悲憤。「一窩子的貪官,子凡偏要獨善其身,早就被別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次硬要去捅馬蜂窩,這可不剛好落入別人準備好的陷阱里頭?」
「原來你們都知道這件事了。」慕九臉色愈來愈難看,忽然重重一捶桌子。「他媽的!你們還當我是朋友不是?子凡老弟出事了居然不通知我一聲」
韓漱石嚇了一跳,吶吶地說︰「本、本來的確是該告訴大哥一聲,只是大哥最近和政府沖突過好幾次,鬧得很不愉快,所以、所以……」
「擔心我惹禍上身?」慕九冷笑,說話也不客氣了。「你未免太小看老子了。操你媽的!慕九什麼時候怕過麻煩了?」
韓漱石被罵得啞口無言,滿臉脹得通紅,莫清流只得笑著緩頰。「你先平平氣,我想他們也是一番好意。你最近攬了太多事,听說已經被情治單位的人給盯上了,再不設法韜光養晦,只怕……」
「老子行得正坐得穩,怕他個鳥?」慕九打斷他的話,盯著周培玉,大聲說︰「周老你是學法的,該怎麼把子凡老弟弄出來,總該有些辦法吧?」
周培玉有些失神,澀然一笑。「法條萬條,不敵黃金一條啊!肅貪雖說是喊假的,總還是要宰些倒楣鬼做做樣子,子凡這頭傻鳥偏偏這時候撞了進去……嘿!現在法院里頭那些大爺可樂壞了,坐地起價,黑了心就等著收錢。」
「既然可以花錢消災,那就容易多了。」慕九卻是松了一口氣。「上下打點下來,你看要多少錢?」
「沒有六、七百萬,子凡一條性命只怕救不下來。」周培玉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倒抽了一口涼氣。
慕九略一沈吟,轉頭對妻子說︰「迪化街那間鋪子,老吳一直很有興趣,你明天叫他過來一趟,我現金六百萬讓給他了!」
郁汀芷聞言,臉色一白,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我明天一早就請吳老板過來。」
周培玉見他如此義氣,早已熱淚盈眶。「這、這怎麼可以……」
「沒什麼可不可以的。這年頭好人不多,好官更少,子凡老弟的命要是救不下來,就沒天理了。」慕九擺了擺手,爽朗一笑。「只是委屈了老先生充當司法黃牛,和那批黑心鬼打交道,我才真有些過意不去哩!」
「說來說去,最沒用的還是我們這些讀書人了。」始終沈默不語的謝夢堯忽然開口,語調落寞。「為文臧否時政,卻一點建樹都沒有,還老是給大哥惹麻煩。唉!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是啊!」莫清流酒喝多了,觸動情懷,滿月復牢騷傾瀉而出。「一心醫國,也不過是狗吠火車而已,倒是留了一大堆爛攤子給老九收拾……對了,你們听說了沒?有些人不懷好意,硬把咱們這夥人叫做什麼『十三災星』,一心想收拾掉我們哩!」
一番話說得大家悚然一驚。在這風雨飄搖的年代,除了黨禁、報禁,更嚴禁非法集會結社,說這些話的人居心叵測啊!
傅紅葉好不容易把曉書哄得睡著了,發現屋內空氣忽然沈悶了下來,抬眼一瞧,卻不經意瞥見窗外數名蒙面黑衣人正翻牆而入,輕手輕腳猶似狸貓,不聞絲毫聲息。
「什麼人!」他失聲驚呼,引來眾人側目。
然後,一切就如同噩夢一般,也像默劇一般,黑衣人旋風似地沖了進來,掩嘴割喉、見人就殺,鮮血流了一地,驚艷可怖……
「走!」慕九握住一柄砍向傅紅葉的長刀,渾身是血,雷鳴似地大吼︰「帶我女兒走!」
傅紅葉聞言一震,清醒了過來,茫然看著屋內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尸首,駭得臉色都變了;他將曉書死命抱在懷中,跌跌撞撞破窗而出。
窗外,也有黑衣人埋伏!
一柄長刀對準了曉書砍來,傅紅葉一咬牙,背轉身子拚死挨了一刀,身子一個踉蹌,僕跌在院牆邊的狗洞旁;他也顧不得背後肩胛一陣劇痛,抱著娃兒矮身就從狗洞鑽了出去。
院外長街,不見半個人影,平時尚稱熱鬧的這個地方,居然變得如同死城一般。傅紅葉心知有異,也不敢高聲呼喊求救,咬著牙側身進了小巷,扶著牆壁邊挨邊走,一刻都不敢逗留。
背上刀創血流如注,他腦中突然一陣暈眩,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傅紅葉張開眼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父親焦急的眼。
「你沒事吧?」傅知文臉上滿是擔憂之色,顫聲道︰「怎、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流這麼多的血?」
傅紅葉見父親沒事,也是松了一口氣,才剛要撐著坐起,卻發現懷中一空,曉書居然不知去向!「曉書呢?曉書怎麼不見了?」他驚得臉色全變了。
「她沒事,你不用擔心。」聲音低沈沙啞,說話的人是慕九。
「慕伯伯?」傅紅葉循聲看去,這才發現慕九坐在父親身後,曉書則被他抱在懷中;他又驚又喜,坐了起來。「你、你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好」慕九忽然笑了起來,只是笑中帶著悲音,淒厲可怖。「所有人都死光了,有什麼好?」
「大哥……」
「我求兄弟一件事。」慕九忽然跪倒在地,對著傅知文磕了三個頭。
「大哥!你別這樣。」傅知文大驚,也跪倒在地。「要不是大哥幫我擋了一刀,我早已經成了那夥盜匪的刀下亡魂了。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兒子也是你救回來的,大哥有什麼吩咐,只管交代下來就是,我要是有半點猶豫,就是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畜生!」
「傻兄弟,這場禍事是我招來的,你們受我連累,我對你們又有何恩情可言?」慕九慘然一笑。
傅知文不解,定定地看著他。
「殺人這麼干淨俐落,絕不是一般盜匪所為。」慕九的聲音忽然冷得像是從地獄鑽出。「『十三災星』的流言是真的,我們遭人設計,被當成叛亂份子給剿了。」
傅知文臉色變了。「就算我們對時局的看法和當道者不同,可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群讀書人發發牢騷而已,有必要把咱們當成叛亂份子,下這樣的毒手」
「你這樣想,大部分的人恐怕也是這樣想,只不過」慕九臉上滿是悲憤之意,慘笑道︰「當官掌權的人未必這麼想。嘿!他們不敢明著收拾我們,就使這種鬼蜮伎倆、陰狠手段……我、我好後悔,我早該听莫老頭的勸,收著一點,別事事和當官的唱反調,也就不至於連累了這麼多的好朋友,還、還害死了汀芷。」
「要說連累,也是我們這些只生了張大嘴巴的讀書人,連累了大哥。」傅知文看了一眼臉色蒼白、血流滿身的的兒子,心里頭真是又痛又悔。
「既然有『十三災星』,我就是災星的首腦,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慕九將女兒抱給傅知文,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見他要自投羅網,傅紅葉急聲勸阻。「慕伯伯不要出──」
「別說了!我不出去,外頭的搜索不會停,他們遲早會搜到這個地窖來,你們和曉書只有跟著送命。」慕九不舍地看了女兒一眼,輕聲說︰「你是個好孩子,你一定會照顧曉書的,是不是?」
「當然!」傅紅葉眼淚流了下來,眼睜睜看著他推門而出,一步步走向死亡。
一片沈默,讓人喘不過氣的沈默。
「曉書好可憐,一夜之間沒了爸爸,也沒了媽媽。」傅紅葉一抹淚,見曉書睡得安穩,掙扎著想將她抱過來。
「別動,你身上有傷,我抱著就好。」傅知文按住他,壓低了聲音說︰「好像有人來了,噤聲!」
傅紅葉點了點頭,他也听到了門外隱隱有人聲傳來
「……鬧了大半夜,總算殺了慕九這叛國賊!哈哈哈!難怪人家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真是一點都沒錯。」
「……」
「-,干麼都不說話?」
「我只是在想,殺了這麼多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殺得手都軟了,可是……這些人真的全是叛亂份子?」
「當然!全老一輩子為國家賣命,他下的命令怎麼可能有錯?好了,別多想了,現在只差這個月華軒藏酒的地窖還沒搜過;只要里頭沒人,那就是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今晚的任務也就大功告成了。」
傅紅葉听見腳步聲步步逼近,又听到最後這句話,臉色一白,急忙壓低聲音說︰「我們快躲起來,別讓曉書給他們搜到。」
「這藏酒的地窖就這麼大,能躲到哪去?除非」傅知文更是駭得臉色都青了,一咬牙,將曉書往窖門邊一丟,抱起兒子就往酒架後頭藏去。
變中生變,傅紅葉像是被雷轟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彷佛生平第一次看清這個人。「你……」
「一個人犧牲,好過三個人一齊送死。」
「那犧牲的人也應該是我!」傅紅葉怒極,掙扎著就要沖出,然而腦門重重挨了一記,竟是一步也跨不出去,就此暈死了過去。
可是在喪失知覺之前,他彷佛听到曉書稚女敕的嗓音拚了命地喊著︰「哥哥救我!哥哥我怕……」
晨曦從天窗透入,傅紅葉昏昏沈沈醒了過來,只覺得身上腦後無處不痛,然後,他看見父親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也想起了昨夜發生的慘劇,他慘笑一聲,好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要醒過來。
「你可終於醒了!爸爸擔心你做傻事,下手重了點,你不要緊吧?!」
「不要踫我!」傅紅葉撥開他的手,踉蹌站起,冷冷地看著他。
傅知文被看得有些狼狽,惱羞成怒,惡狠狠地說︰「你憑什麼這樣看我?要不是為了救你這個畜生,老子用得著擔起賣友的罵名?再說,要不是慕九愛出風頭,得罪太多人,我們怎麼會被連累,擔驚受怕一整晚,還差點送了性命曉書會死,也是她老子害的!」
傅紅葉一步一踉蹌,步步後退,扶著牆壁,才終於沒讓自己倒下。
他的世界彷佛一片片碎裂了,那個自己孺慕崇拜的父親不見了,那個溫文爾雅、知書識禮的父親不見了,那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的父親不見了……不見了,全部都不見了!
「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受人點滴,涌泉以報』?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的君子。哈哈哈!」傅紅葉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狀似瘋狂。
「畜生!你說什麼?」傅知文彷佛被狠狠抽了一鞭,臉色蒼白如紙,手揚起就給了他一巴掌。
「你憑什麼打我?你是我什麼人?」傅紅葉笑聲忽止,冷冷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傅知文被看得心都寒了。「我、我是你老子,老子教訓你這畜生,天經地義。」
「我父親昨晚就死了。」傅紅葉眼中有淚,扶著牆壁一步步離開,哭笑無狀,狂笑道︰「是啊!我父親昨晚就死了,早死了,死了,你根本不是我父親,哈哈哈……」
這一年,傅紅葉十歲。
這一夜,因為死亡,因為背叛,他從此寒了心、也冷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