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雅科波騎馬從醫院回到綠翡翠莊園已是黃昏-分,埃爾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穩定,這令露克瑞希減輕了不少壓力。心情愉快地和擔任自己護衛之職的青年聊著近來的新聞,她快步走進客廳。
「留下來一起進餐吧?」見侍女已經在準備晚飯,她邀請道。
「謝謝您的美意,但我還是得先走了。」雅科波拘謹地推辭道。
知道他肯定在為上次琉西斐出現的事情耿耿于懷,她也不勉強。
「啊,那麼明天見了。」
「明天見,祝您今晚也過得愉快。」吻了她伸出的手,向來嚴肅的貴族青年露出和善明朗的笑容,行禮後轉身離去。
才學會騎馬的自己果然太過逞強了,現在她只覺得渾身酸痛。料想著明天一定會更淒慘,她皺著眉重重地嘆息一聲.
「夫人,要開飯嗎?」擺好餐具的侍女走過來詢問她的意思,注意到窗外仍微微發亮的天空,她搖搖頭。
「可以先幫我倒杯水嗎?晚餐請稍稍延遲。」
「是殿下要來嗎?」侍女的興奮稍嫌無禮,然而露克瑞希僅僅一愣,什麼都沒說。
這個時候琉西斐是不會來綠翡翠莊園的,依照他平日的生活習慣,多半才剛剛起床。所有的貴族都知道,正常人每日的晚餐對琉西斐殿下來講卻是新一天的開始。夜夜笙歌的他不到日出時分是不會休息的,總會在午時過後醒來,但不起床,讓大臣和秘書們一個個等候在臥室外輪流到他的床邊匯報重要的國務。
自己充其量只是一個被當做棋子使用的情人,沒有權力干涉琉西斐的行動安排,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這一點的她自然不會對琉西斐抱有太多的幻想。可惜不得不承認的是,沒有琉西斐出現的晚餐時間,寂寞冗長得可怕,她像魚渴望水一樣恐懼著干涸的寂寞。想起下午埃爾無意間說起以前兩人住處里無人照料的幾盆花,她就毫不猶豫地起身,移動渾身酸痛的軀體。
「現在就開始晚餐吧。」
「是。」侍女雖不解主人為何改變注意,但仍手腳利索地端上食物。
隨意地咀嚼嘴里的食物,喂飽了自己的人立馬回到臥室換上自己以前的舊衣服趕著出門。一點也不願意忽視埃爾的任何一句話,想象著其明天見到花時高興的模樣,她寧可連夜就將這件事完成。
命令車夫把馬車停在貧民區的路口,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只身走回以前的破房子。近一個多月沒住人的屋子散發出一股多雨季節才有的霉濕味道,灰塵掩蓋了殘破不堪的家具.使得整幢小屋更為寒磣。埃爾最喜歡的兩盆花就在底樓的窗台上,遺憾的是因為缺乏照料已經枯萎。花朵盡數凋零,毫無生氣的花枝光禿禿的,甚至是一片葉子也未能挽留住。月光慘淡地照射在尚存的枝桿上,令人看了就覺不忍。
「怎麼會這樣呢?」不是悲花惜月的嬌情,她只是不想埃爾知道後難過。自己究竟能為他做些什麼呢?連兩盆花都疏于照料。自己……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不斷地為金錢和生計奔走……
「再買兩盆新的吧,希望到時埃爾不要太難過。」
一股無力感滲透四肢百骸,她自言自語地端起兩盆回天乏術的植物走出屋子,打算扔到偏遠的地方。
路過在貧民區里非常有名的酒館,里面傳來十多年來極為熟悉的咒罵聲、咆哮聲、大笑聲以及桌椅杯盤的踫撞聲。夜晚的濕氣中尚浮有似乎是物體腐臭的味道,隱約也能听到哭聲和求救聲。完全是與現在自己暫時憩息之地雲泥之別的人間地獄。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相信自己和埃爾一定不會再回到這里。靠于斑駁的破牆,扔掉枯萎的花朵,她習慣性地取出煙,懶洋洋地點了火,漠然地凝望夜色中的貧民區。
這種地方……就算住個五十年,也不會對此有感情。貧窮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因貧窮而扭曲的人性,就和因權勢而變得丑陋的貴族一樣,令人打從心里作嘔。
什麼都沒能為埃爾做到,白白跑一趟。焦躁地抽著煙,她一時不想立刻回綠翡翠莊園。由遠而近在碎石巷子里響起感覺是非常急促接近于奔跑的重疊腳步聲,一者追一者逃。又出什麼事了嗎?司空見慣的她仍舊好奇地抬眼望去,便看到一個穿著深色外套的男子自轉角處出現。發現她站在牆邊,便停住步伐,似是猶豫一下後便解下披風扔在地上,向她沖過來。無暇躲閃,整個人都被忽然出現的男子抱了個滿懷,她掙扎之際,耳畔掠過對方的呼吸及低柔的細語。
「是我,露克瑞希,抱住我,配合一下。」
過度的驚訝使她放棄了反抗,听出抱住自己的人是琉瑟恩,她乖乖地閉上眼楮。在另一人顫抖的唇貼上她脖子的同時,第二人追逐的沉重腳步聲傳到兩人耳中。
琉瑟恩故作驚奇地看向闖入者,但未放開懷里的女子。
追逐而來的男子在看清他的容貌時露出驚訝萬分的表情,明顯地躊躇之後,他低聲詢問︰「打擾了,請問剛剛是不是有個年輕男人走過?」
「呃?或許是吧,我只覺得有個人急匆匆地跑過身邊。」琉瑟恩冷靜地回答,並明目張膽地打量著跟蹤者。
並不是不相信,更像是抱有某種疑問,身形高大穿著雙排扣短裝的男人又看向露克瑞希,眼里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令人不解。「對不起,我也沒注意。」她冷冷地道。闖入者似捕取獵物的野獸,執著的視線使她產生抗拒感,不由得摟住身旁人的手臂。「是嗎?」失望的口氣,男人隨即發現掉在地上的披風,撿起後又走向抱在一起的兩人,「這披風是你們掉下的嗎?」
「披風?今晚你穿披風了嗎?」露克瑞希明知故問。
「沒有。已經是初夏了,干什麼還要穿這種東西。」理所當然的口吻,披風的主人微皺秀眉。
男人灼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良久後才勉強移開。
「謝謝您,殿下。」
「你認得出我?」這次的驚訝絕不虛假,被認出真實身份的人露出一絲苦笑,「我可是難得來一次貧民區啊。」
「像您這樣的容貌,無論走到哪里,大家都認得出。失禮了,我有急事,必須先走一步。」即便知道對方的身份地位高于自己,可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行禮。
匆匆出現匆匆離去,男人顯然有著下層貧民們少有的傲慢。
目送帶有危險氣息的追逐者離開,琉瑟恩放開露克瑞希,微笑的嘴角和眼眉在星月下魅惑人心。
「幸好遇到你。」
「發生什麼事了?那個男人在貧民區可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露克瑞希懷有極大的疑惑。
「你知道那個男人?可不可以把他的事告訴我?」
顯出極為感興趣的樣子,他借機逃避她的疑問。
「他叫舍萊爾,是孤兒,從小就生活在貧民區,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據說他一直靠收保護費生活,當然也涉及賭博、高利貸和人口販賣。他為什麼要追您?而且似乎不知道自己追的人是誰。」
「果然是頭野獸,真有趣。」琉瑟恩笑了笑,義.次含糊地蒙混過去,「你怎麼在這里?」
「想回家取些東西,但是已經找不到了。」了解對方不想說出實話,她便不再追問。
「不介意的話我想去綠翡翠莊園打擾一下,歡迎嗎?」
「這是我的榮幸,馬車就停在前面。」
在此之前僅見過琉瑟恩兩面,但印象強烈得足以深嵌在其生命中不可剔除。如果說只是因為其天生引入注目的杰出容貌,那簡直只能說是膚淺與褻瀆。最最奪人心魄的當屬他隨性的優雅舉止及恰到好外的悠然神情。
他慵懶地坐著,單單一抹側轉首的微笑,配以流光溢彩的瞳眸,便散發出任何一個貴婦人都望塵莫及的誘惑風情。盯著對座的琉瑟恩,露克瑞希的心不由得如被針扎一般,此刻她意識到車廂內悄悄蔓延開的妒嫉和憎惡。同樣擁有不輸于任何一位美人的絕麗容顏,為何琉瑟恩和埃爾的命運竟截然相反?緣于貴族和貧民的階級之別嗎?這樣的解釋只會使她更為憤怒。「我臉上有什麼嗎?」琉瑟恩半倚著椅榻,開口問內心起伏的人。「不,只是因為殿下的容貌太出眾,一時看得呆了。」她撒個小謊。「哦?」漂亮的眼楮里有淡淡的笑意,「你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我是拋棄你的情人。」簡單的言語透靜默,她極受震動地抬起眼,注視因為缺乏光線而看不真切的臉。「為什麼說這種話?」
「因為……」另一人只簡單地笑了笑,什麼也不說。
☆☆☆
夜空中稀稀拉拉掉落幾滴小雨,潮濕的空氣給入夜的綠翡翠莊園攜來沉悶的不安氣息。回到綠翡翠莊園的兩人剛下馬車就透過窗戶看到坐在客廳里的琉西斐,似乎因為听到馬車聲,他恰巧轉首望向窗外。一剎那閃現的驚訝,他顯然不曾想到琉瑟恩會同露克瑞希一起回來。
「你們怎麼會在一起?」一見堂弟走進客廳,他便起身問道。銳利的目光掃過露克瑞希的臉,最終停在其落有光線陰影的脖子上。
「在貧民區恰好遇到,要不是踫到露克瑞希,恐怕我現在仍被一條瘋狗追著。」琉瑟恩立刻察覺對方的不悅而解釋道。
沒有對這個解釋說什麼,琉西斐只是凝視著露克瑞希平靜的臉。
「以後晚上最好不要去那種地方。你先回房間把這身舊衣服換掉,再讓僕人送兩杯紅茶到書房,我和琉瑟恩有事要談。」
朝兩人行完禮,知道自己沒必要開口說話的人依言上樓,然而心里不免升起一團疑雲。身為伊斯特家未來的繼承人,堂堂親王殿下的琉瑟恩為何會出現在貧民區?又為什麼會被貧民區最危險的人跟蹤呢?琉西斐和琉瑟恩究竟會談些什麼?想到神秘貴族當初與其定下的契約,她的心往下沉。原來,還可以把它當做是自己對伊斯特家兄弟之間私密會談有所好奇的一個借口,說到底自己不過是一個淺薄的女人。
關嚴書房的門,琉西斐示意琉瑟恩和他同坐在一張長沙發上,如此一來兩人盡可以降低談話時的音量。「你去貧民區時被誰跟蹤了?」
「啊,是奸細,父親派入革命軍一方的奸細。」
「是叫舍萊爾的男人?」
「嗯,和你描述的一樣,是個像野獸一樣機敏危險的男人。幸好遇到露克瑞希,假裝我們倆是戀人,才沒被他發現我就是他在追的人。」
「戀人……」琉西斐發出嘲諷的低沉笑聲,手指出其不意地按住琉瑟恩雪白的脖頸,「包括她這上面的吻痕?有必要嗎?」
「只是一時太入戲了。」
「什麼事都有個限度,琉瑟恩,別的女人都無所謂,但不要染指她。」警告的語氣令美目流溢出奇特的光彩,他一低首。
溫潤的唇輕啄下另一人的手背,戲謔地道︰「為什麼?對于你而言,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別忘了她是夾在叔父大人和我之間的一個棋子,上次祈豐時大家都看到宰相大人竟然無視皇太後而決定她成為聖女。」收回手指,琉西斐冷笑著道。
「很微妙的關系,父親想通過露克瑞希討好你,而你又不得不善待她再討好父親。真可憐那,就因為她長得和死去的露西亞相像,所以就不得不被卷入你和我父親之間的斗爭漩渦。」低不可聞地嘆息道,「正因為如此,我喜歡她。長得像露西亞,連命運也近乎相同,結局必是伊斯特家內斗的犧牲品。」
「你想得太多了,我會保護好她,最後補充一點,她是只屬于我的女人。」琉西斐缺乏勸說的耐心,煩躁地站起身,「下午軍務尚書、國務尚書都找過我,還有叔父大人任命的國務第一秘書長也轉達了宰相大人的憂心如焚,另外魯慈也遞了厚厚一疊報告給我。」
「貴族軍團又打敗仗了,真是一群窩囊廢。啊,這樣下去我們真的會被逼上戰場,我才不要過那種連件干淨襯衫都沒法換的可怕日子。」發牢騷似的咕噥著,不用對方告訴他,他便猜到了事實。
「是啊,戰場上絕對沒有美女。」
「這麼說來叛軍已經佔有了波吉亞帝國一半的土地,不過才一年零四個月,速度驚人。」悠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他們皆不是叛軍欲殺之而後快的大貴族。
「但接下來戰局必定會進入僵持階段,險要的山勢外加奔騰的大江,因為有這樣的天然屏障阻擋叛軍的進攻,暫時貴族們可以苟延殘喘好一陣子。」緩步走到書桌旁,琉西斐將隨身帶至的圖軸展開,紅藍不同顏色的標記各佔有了地圖上一半的城池和土地。
「如果叛軍從正面攻擊,在神創造的自然界面前恐無一絲勝算。而且奉命守住這最後一道關卡的正是以固執及‘以守為攻’戰術聞名全國的賽蒙將軍。」
「顯然叛軍采取正面攻擊是極為愚蠢的做法,看來只有采取迂回的策略。」
「的確有一個辦法能攻破賽蒙將軍的天壁,請把你今天在貧民區交換到的情報說出來。」
「叛軍的確放棄了正面進攻的戰術,他們決定先攻佔皇都,隨後由皇都反向包圍。經初步調查,現在皇都以及皇都周圍地區所有的貧民都擁護叛軍,等待叛軍攻進皇都,把皇族貴族趕下台。所以叛軍策劃三個月後在皇都發動革命,這期間他們將拉攏一部分擁有軍權的軍官,同時也已派人混入皇家軍隊煽動人心。」
琉西斐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僅僅安靜地听著,無從揣測其真正的心情。「對了,他們還想救米凱爾。」
「米凱爾……」不太熟悉的名字閃過腦海,琉西斐輕佻地笑了笑,「……是那個假冒貴族小姐,色誘我並進行刺殺的女革命分子。她有那種價值?只是一個女刺客,失敗了,死也理所當然。」
「她是叛軍六位首領中某一位的情人,那位首領發出命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她倒算是個大美人,如果說舍萊爾是野獸,她就是野貓。竟然光著身子舉槍射殺我,很少有女人能做到這一點。」听不出是贊美或是譏嘲的言辭。.
「據拷問的監獄長說她是個十分剛烈的女子,連大男人都忍受不了的刑法,她都咬牙忍了下來。」琉瑟恩在說到「刑法」兩個字時臉色格外慘白,波吉亞帝國對于囚犯的酷刑歷來使知情人不寒而栗。
「她和赫斯在同一天處刑吧?到時圍觀的人群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劇烈反應吧?一個是為民眾刺殺大貴族琉西斐的女英雄,另一個則是向來臭名遠揚的吝嗇鬼國務第二秘書赫斯。吝嗇其實不是大罪,但他不該吝嗇到連國庫的銅窗與平民的破茶碗都不放過的程度。」
「請不要再談赫斯了,說說我們下一步的計劃吧。」
「詳細的計劃待明天召集部分重臣和叔父大人商量後再定吧,今天你也累了,暫且休息吧。」
「也好。」琉瑟恩也不急于一時,可房門的輕微震動引起了他的注意,警覺地看向琉西斐,後者同樣發現了。于是他故意大聲道︰「琉西斐,你要僕人送的紅茶為什麼到現在還沒送來?」
敲門聲適時地響起,屋內兩人彼此對望一眼。
「進來。」
門開了,進來的是端著兩杯紅茶的露克瑞希。
「對不起,因為泡茶的侍女正好有事出去了,所以就遲了。」
接過已經沒有熱氣的紅茶,琉西斐喚住即刻準備離去的送茶人︰「露克瑞希,你沒有我預料的聰明,但肯定不笨。」
行走的肢體因恐懼而僵硬,深怕面對另外兩人鄙夷的視線,她不敢回首。
「琉瑟恩就要回去了,來吧,我們也該回臥室找我們的樂趣了。」琉西斐摟住她的腰,半強迫地將她拉離書房,「我知道你什麼都沒听見,不要再有下次,殺死你我會很痛苦。」驚訝地看向知道她偷听卻什麼處罰都沒有的男人,露克瑞希看到的是對方漆黑冷漠的眼眸。男人把她的慌亂都放在眼里,忽然笑了,不帶一點兒平日里的冷嘲熱諷。
「你現在是我最寵愛的人,因此,我會不斷原諒你。」
「我……」嘴巴喪失了言語的功能,她掙月兌出他的懷抱跑回臥室。
「這樣好嗎?」琉瑟恩臨走前不由得問揭穿事實的人。
「算是一種善意的告誡,我可是出名的心狠手辣,一旦超出我允許的範圍或妨礙我們的計劃,我會親手殺了她。」冰冷的字眼,嚴肅的表情。
再也沒有比琉瑟恩更了解琉西斐的為人,他露出悲哀的笑。
「琉西斐,我以為你遲早都會愛上她。」
「或許,但不代表我會原諒她的背叛。」
「至少這次你沒殺她。」
「她可是叔父大人送我的禮物。」一個很好的理「其實到了這個時候,你根本已經不忌憚我父親了。」
「這不明擺著?我視她為我最重要的人。」琉西斐輕輕一笑。
「真是令人覺得不安的告白啊。」琉瑟恩道了「晚安」便離開了莊園。
他會愛上露克瑞希嗎?琉西斐知道這個人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想起第一夜見面時馬車內那個低賤卻又倔傲的女人,他感到胸口被堵著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