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中正機場。
何靳先去辦理機票劃位,何萱一個人便站在大廳上等著。
她沒有來過台灣的機場,等得無聊了,便到處走走,一不小心便晃到了另外一頭的入境廳。
只見一群人擠在入境的大門前,個個引頸期盼著。
只要一有人拉著行李從大門定出來,總會有人迎上去,或是來個熱情的擁抱,接著便是噓寒問暖。
偶爾有幾個人自己提著行李孤孤單單地走過,何萱便會有些同情他們。
那些人沒有人等著迎接他們,會不會很難過呢?會不會覺得寂寞,覺得悵然若失?
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這麼覺得吧!
就像那時船剛靠岸,她一個人拉著小行李箱從高雄港踏上台灣上地的那一刻一樣。
四周盡是往來吵雜的人群,可是沒有一個人是她認識的,也沒有人來接她、給她一個擁抱。
但是那時候她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這只是個起點,她還有更遠的路要走,才能找到朱偉誠。
所以她提起精神,繼續走了下去。
那些孤單的旅人,應該也是要回到有人等著他們的地方吧?
有人等著自己,那種感覺真好,是不是?
何萱就站在那兒看著。
她看見思念女友的男孩,高興地抱著學成歸國的女友。
她看見思念兒子的母親,留下高興的眼淚對著好幾年沒回台灣的兒子又拍又抱。
她看見思念母親的小女孩,一見到從國外出公差回來的母親便撲上去又親又吻,嚷著要看媽媽買給她的新禮物。
她看見……
她不止一次看見,自己踏出機場大廳的那一刻起,那個她等了十五年的男孩,會張開雙臂迎接她。
但那都只是空夢一場。
可是不願相信這只是夢的她,是不是更傻?人家早就忘了她啊,為什麼又有這些奢望?
但人總是不死心的,除非心已經死了。
何萱發現自己又哭了,她擦擦眼淚,要自己振作些,都已經要離開台灣了,還想這些事情做什麼?
從今以後,她的人生里面不會再有朱偉誠這個男人。
她慢慢走回出境大廳,正巧踫上了急著找她的何靳。
「萱萱,-跑哪兒去了?害我擔心得要命。」他有些心疼地揉揉何萱的頭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何萱好象又瘦了些。
「沒事,我只是到處晃晃而已。」她強顏歡笑。
「萱萱,忘了他也好,這樣-也能徹底死心了。都已經十五年了,他又什麼都不記得,何必再傷自己的心?」
「我……我沒有啊……」何萱試圖掩飾。
「-知不知道-的演技差勁透了?我從小看-長大,會分不出來-說實話還是假話嗎?-根本就沒有忘記他,對不對?」
「二哥……」何萱嘟著嘴。「你既然都已經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怕-不死心啊!那個臭小子有什麼好的?長得又不帥,家里又沒錢,個性也不好,真搞不懂-為什麼還那麼喜歡他?」
「二哥,別再說了好不好?」
「好好好,對不起,既然-這麼說,我以後絕對不會再提起他的名字了,好嗎?」
「謝謝你。」何萱點點頭,嘆了口氣。
他們正要辦理入關手續的時候,突然一個女人伸手抓住了何萱。
「咦?-是--」何萱吃驚地回過頭。
「是-!-怎麼會在這里?」何靳也吃驚地問。
穿著高跟鞋小?步過來才及時攔住他倆的安娜還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胸脯一上一下的,何靳又別過臉去,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多久沒這樣劇烈運動的安娜喘了好半天才終于說出完整的話來。「-等一下,朱偉誠去停車了,他馬上過來。」
「他過來做什麼?」何靳馬上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關你什麼事啊!人家來找老婆的不行嗎?」安娜白了他一眼。
「我……我已經不是了。」何萱低聲說,輕輕抽回自己的手。
「那也得他同意才行。過來過來,先出來等他。」安娜把她給拉了過來。
「我們會趕不上飛機的。」何靳說。
「趕不上就趕不上,趕不上還有下班飛機嘛!緊張什麼?」安娜完全不以為意,徑自把何萱拉到一旁的沙發上坐著。
「你們到底在玩什麼花樣?萱萱被你們欺負得還不夠慘嗎?」何靳已經非常不悅了,但是在安娜面前他還是盡力克制自己。
安娜又瞪了他一眼,直直站在他面前,身高一百七十的她站在身為男人的何靳面前一點也不遜色。
「你給我閉嘴!男人這麼-唆干什麼?人家的事情不要你管!」
「那-又是誰了?憑什麼要-來管?」
兩個人正要開始吵起來,朱偉誠這時匆匆趕到了。
他一樣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一看見何萱他便激動起來,跑過去拉起她的手不放。
「萱萱,-別走!」
「我說過我不認識你了!你還來找我做什麼?」何萱轉過頭假裝生氣地說,依然在做最後的掙扎。
為什麼?為什麼他又要來找她?難道他不知道她已經無法再承受這樣的折磨嗎?
為什麼要在她離開台灣這塊傷心地的最後一刻,還要讓她見著他?難道她真的一輩子都無法忘了他嗎?
朱偉誠听她這樣一說,有些狐疑地望向安娜。
「怎麼,你不相信我啊?」安娜當然知道他這一眼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你,她沒忘就是沒忘,之前都是裝出來的。」
「喂!-說話客氣點,難道-是說我妹妹騙人嗎?」何靳也不客氣地替何萱辯駁。
兩個人就這樣吵了起來,朱偉誠一回頭,卻看見何萱起身拔腿就跑,他趕緊也追了過去。
何萱個子嬌小,腳程不快,沒多久就在停車場里被朱偉誠一把抓住。
「放開我!放開我!我都說了我不認識你了!放開我!」何萱一面喊著,一面眼淚卻流了下去,最後變成了哽咽的話語。「求求你放開我……求求你……我再也受不了了,求求你放開我……」
他怎麼能放手?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放手過太多次了,只有這一次,他絕對不會放手。
不顧何萱的掙扎,朱偉誠突然低頭吻住了她。
曾經以為甜女敕如紅櫻桃的雙唇這時嘗起來有著淡淡的咸味與澀味,竟是與想象中不太一樣。
何萱愣住了,腦袋一片空白,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三秒鐘後她才回過神來--
朱偉誠在吻她!
才剛開口想要說些什麼,朱偉誠卻不給她任何辯駁的空間,濕潤的舌頭便趁著這空隙滑了進去,想要再嘗著她的味道。
何萱的掙扎漸漸弱了,第一次被這樣吻的她緊張得四肢僵硬,連呼吸都不听自己的指揮,只覺得自己的嘴被強迫地張開,怎麼闔也闔不上,還有濕濕熱熱的東西在里頭頑皮地游動著……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越緊張,身體越是僵硬,鼻子里吸進的空氣也越來越少,直到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這才又開始拳打腳踢起來,只是力道已經弱了許多。
朱偉誠發現她臉色發白,像是快要暈了過去,這才趕快放開她。
「你……你剛剛在做什麼?」何萱嚇得花容失色。
「吻-啊。」朱偉誠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看著她這副驚慌的表情。
「吻我?可是吻是這樣子的嗎?」
「沒錯啊!」
「但你小時候吻我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啊!」話才說完,何萱便趕緊捂上自己的嘴。
她跺跺腳,糟了!自己怎麼說溜嘴了?
「-不是說-記不得我是誰了嗎?怎麼又會記得我小時候吻過-?」
「我、我哪有!」何萱紅著臉否認。
「萱萱……」
听到這一聲「萱萱」,何萱感覺身體里有什麼東西碎掉了一樣,她全身打了一個顫,眼淚又開始掉了下來。
「我……我不認識你啦!」她還在拼命否認,一面又氣自己的不爭氣。
不是明明決定要忘了他的嗎?怎麼一見了他便失了魂,什麼話都藏不住了?
「萱萱,-不要再裝了。」朱偉誠堅定又溫柔地把她轉過身來,用手捏了捏她氣鼓鼓的臉頰。「大家都看得出來-在說謊,雖然我最笨,最後才知道,可是看-這個樣子,說什麼我都不相信-不認識我。」
何萱含羞帶怒地瞪了他一眼,那嬌憨的模樣讓他忍不住又吻了下去。
這次他吻得用力了些,兩個人的牙齒撞在一起。
「哎呀!很痛耶……」何萱捂著自己的小嘴喊著。「你不要每次都這麼粗魯嘛!」
「每次?我哪有每次?這不過是第二次吻。」
「第三次。」
「連小時候那次嗎?」
朱偉誠雖然不記得自己在小時候吻過她,但看她羞紅了臉的模樣,應該是沒錯。
「萱萱……」他輕輕喚著。
何萱沒有反應,她只是輕輕咬著自己的下唇。
「萱萱……」他再輕喊,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滴答滴答,幾滴眼淚就這樣落在他的手背上。
「求求你不要再叫了……」她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哭了出來,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完全展示在他面前。
「你為什麼還要來呢?我……我好不容易才決定要徹底把你忘掉的啊……你知不知道這有多難?你知不知道我愛你愛了十五年?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傻、這麼痴,明明知道你根本都記不得我了,卻還相信有一天……也許有一天……你、你、你……」你了半天,她最後終于泣不成聲。
朱偉誠慌了,只能拼命安慰她。「別哭了,別哭了,是我不好,什麼都忘了,對-又凶又壞,可是以後不會了,真的不會了。萱萱-別哭了好不好?」
「你不要騙我……我再也承受不了了!你、你這王八蛋!」她突然用力捶著朱偉誠的肩膀。「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嘛!十五年了!都已經十五年了!你就不能讓我死心嗎?你討厭!」
「是是是,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別再哭了。」朱偉誠緊緊抱著她︰心疼得不得了。
大概是哭累了,何萱也慢慢平靜下來。
朱偉誠仍是抱著她沒有放手。「萱萱,-听我說,一開始我真的想不起來十五年前見過-,也想不起自己答應過要娶-當新娘子,可是我的記憶雖然沒了,心卻還記得-知不知道?當我第一次在家里看見-的時候,心里就覺得怪怪的,總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和-相處越久,潛意識里便更覺得自己應該認識-……」
他心疼地模了模何萱的臉頰。「誰教-變得這麼瘦?害我一下子都認不得了。要是-再胖點,說不定我一看見-便想起-是誰了。」
何萱只是扁著嘴,眼里帶著淚花看著朱偉誠,似乎不太相信他說的話。
「真的,我沒有騙-知不知道我听媽媽講出十五年前的事情時,有多震驚?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之前對-的感覺都不是錯覺,而是真的!我真的曾經很喜歡很喜歡-啊!」
「曾經?」她的嘴更扁了。
「現在也是啊!有哪個人知道自己被愛了十五年後不受感動的?」
「所以,所以……」她咬咬唇。「所以你到底愛不愛我?」
「-說呢?不愛-,為什麼又會追到這里來?」
「可是……可是你還帶著安娜一起來……」
「那是因為我要她一起來把話說清楚。」
「說什麼?她不是都懷了你的孩子,難道--」她突然張大嘴巴。「難道那不是你的孩子?」
「誰說她懷孕的?」
「她自己說的啊!」
「她根本沒有懷孕!她月事停止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根本不是因為懷孕的緣故。」
「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捏捏她哭得通紅的小鼻子,一點也不介意手上沾滿了淚水和鼻水。
「那你……」
「-願意嫁給我嗎?」
何萱愣愣地看著他。
這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在騙她?
可是……他的眼神那麼清亮,他的聲音那麼真誠,何萱突然有一種錯覺,他們好象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個晚上,而朱偉誠又回到了十歲,正拉著她的手,溫柔地對她說著同樣的話。
「-願意嫁給我嗎?」
她等了十五年了,為的不就是從他口里再听到這句話?
眼淚又不听使喚地落了下來,她激動得全身微微發抖。
「萱萱,-沒事吧?-怎麼了?冷嗎?」朱偉誠發現了她的異狀,擔憂地問。
「你沒有騙我?」她紅著雙眼望著他。
朱偉誠搖搖頭。「我不會騙。」
「不會再忘了我?」
「這輩子再也不會忘了。」
「那安娜怎麼辦?」
「我被她甩了。」
「啊?」
「她不要我了。她嫌我又笨又沒錢,而且又不體貼,所以和我分手了。」他趁機抓起何萱的手。「萱萱,-看,為了-,我現在都沒人要了,如果-不留下來,不就剩我一個人孤伶伶的,很可憐耶!」他決定使起苦肉計。
「神經,裝什麼可憐!」何萱輕輕推開他。
「萱萱,嫁給我吧?」
朱偉誠心里苦笑,這情況還真是倒過來了,想當初何萱一到他家,可是她拼命求著他娶她的啊!
「不要。」
朱偉誠愣住了。
「為什麼不要?」他急了,怎麼會呢?難道何萱還不肯原諒他?
「我要和你離婚!」
「離婚?」喔,對了,其實他和何萱早就結婚了。
他猛地拍一下腦袋,既然都結婚了,為什麼他剛剛還要那麼可憐地拼命求婚?
朱偉誠突然發現自己不但記性差,而且可能真的很笨。
「萱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真的……我真的很想娶-、好好照顧-,疼-一輩子的,我--」
「我要和你離婚,然後你再來重新追我,和我再結一次婚。」她破涕為笑,那甜甜的笑容,一如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第一次在玫瑰花叢見到他的模樣。
「萱萱……」他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愛上了這個笑容。
朱偉誠笑了起來,摟住何萱的細腰,作勢就要吻下去--
「喂!你們兩個到底說完了沒?」何靳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們身後,臉上還多了幾道淡淡的指甲抓痕。
「二哥,你臉上怎麼了?」
「被個瘋女人抓的。」何靳哼了一聲。
「咦?那安娜呢?她去哪兒了?」朱偉誠左右張望一下,沒見到安娜的影子,有點擔心。
「她啊!」何靳又哼了一聲,一臉下以為然。「剛剛吵著吵著突然有人找她走了。」
「誰找她?」朱偉誠狐疑地問。
「你等下自己問她不就得了?萱萱,-怎麼滿臉鼻涕眼淚的?是不是這混蛋又欺負-了?」何靳剛被安娜欺負得一肚子氣,現在正想找人發泄一下。
「沒有,二哥,你不要對他這麼凶嘛!」
朱偉誠心里暗笑,前一刻還說不認識他呢,這會兒卻馬上為他辯護起來。
「萱萱!這小子是不是又給-灌了什麼迷湯?-怎麼突然那麼護著他?」
「他……」何萱看了朱偉誠一眼,然後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他是我老公啊,我當然要為他說話。」
「-不是說-不要他了嗎?」
「我現在又要了。」何萱趕緊牽起朱偉誠的手。
「那個瘋女人怎麼辦?」
「安娜早就不要我了,從今以後我就只有萱萱,再也不會去愛別的女人了。」朱偉誠的手也緊緊反握著何萱的小手。
「而且她也沒有懷孕,之前都是我誤會了。」何萱連忙補充,希望幫朱偉誠月兌罪。
何靳又哼了一聲,這女人潑辣成這樣,還好沒懷孕,不然將來生下來的小孩胎教一定很差。
只不過說了句她瘦得像根電線桿一樣,沒胸又沒腰的,有必要那麼生氣在他臉上亂抓嗎?
嘖!這女人的指甲真長,他臉上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萱萱,快點,我們趕不上飛機了!」
「喔!好,」何萱竟然也沒反對,也沒說要留下來。
「萱萱,這怎麼回事?-不留下來嗎?!」朱偉誠滿臉驚愕。
「我要去瑞士。」
「-……-不要我了嗎?-是我老婆耶!」
「呵呵--我只是要去看大哥而已,你這麼緊張作什麼?」
「-會回來吧?」朱偉誠毫不掩飾臉上的擔心。
「你怕我不回來嗎?」
「怕死了!」
「如果我真的不回來了呢?」
「我會去瑞士找-!」他看了看一旁的何靳。「用搶的都把-搶回來!」
他絕對不要再失去何萱了!
何萱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但這次是喜極而泣。
「就憑你這句話,我一定會回來--和你離婚!這次你可要好好重新追我,不然--」她回頭看一眼自己的二哥。「不然我就?到瑞士去找個巧克力商嫁了,留在那里吃一輩子巧克力。」
「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何靳滿臉問號。
「二哥,上了飛機再說吧!」
「快點快點!來不及了!」何靳也懶得再多說,一把拉住何萱就往出境大廳跑。
「誠哥哥……我等著你重新娶我一次喔!」胞進大廳的何萱突然又沖了出來,對著他這麼喊著。
「我一定會的!」朱偉誠也毫不猶豫地喊了回去,絲毫不在意旁人投來的奇怪眼光。
「哇!朱偉誠,跟你來機場真是來對了!」回程的路上,安娜在車上興奮地說。
「怎麼了?」朱偉誠悵然若失地看著遠方的飛機一架架的起飛,才分開不到半個小時,他已經開始想念何萱了。
「我和那個臭男人吵架吵到一半的時候,一家航空公司的經理突然跑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當他們空姐的領班!他說我又高又有架勢,長得又漂亮,只是瘦了點……」她特地把這句話說得小聲一點。「總之,他說我是萬中選一的最佳空姐人選,極力說服我去上班呢!」
「是嗎?那真是恭喜-了。」他不冷不熱地敷衍著。
安娜看他一眼魂不守舍的樣子,知道他心思全在那個小女人身上了。
嘖!這男人移情別戀得還真是快啊!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不過她個性爽直,不愉快的事情絕對不會放在心上太久。
只有一點點難過……或許是一點點嫉妒?
十五年的愛戀,十五年的思念,十五年的等待。
期盼了這麼久之後的愛情果實,一定很甜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