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翊齊第一次知道有黎安憶這個人,是在四年前,那時候她還是他學弟蘇雲的女朋友。
那年他剛從醫學院畢業不到一年,正在學校的實習醫院里苦哈哈地當個實習醫生,而蘇雲則小他兩屆。
在戴翊齊畢業前,他和蘇雲及另一個學長一起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層房子;他畢業後仍舊住在哪里,沒打算搬走。
蘇雲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暑假交了一個女朋友。
戴翊齊那時候成天忙得不見人影,晨昏顛倒。他回到家的時候,蘇雲剛好起床刷完牙要出門;等他睡醒後要上班了,蘇雲則早已經鼾聲大作,睡死在床上。
所以他一直不知道蘇雲的女朋友到底長什麼模樣,他甚至還懷疑過,蘇雲是不是捏造他有女朋友的事實,想刺激他一下。
直到有一天,他又上完夜班回來,在門口遇到郵差,遞給他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上頭的收件人是蘇雲,但既然是明信片,上頭寫了什麼都一目了然,他一面走上樓梯,一面看著明信片上的內容。
那是一張東京鐵塔的明信片。
蘇雲,你好嗎?
第一次帶揚揚出國,他好興奮哪!一天到晚拉著我到處跑來跑去,天黑了都還不肯回飯店。
揚揚喜歡東京的和果子,一吃就能吃上好幾個呢。
東京鐵塔上的夜景很美麗,揚揚在我懷里睡著了,所以我好不容易才有時間寫張明信片給你。
明天我要帶揚揚去迪士尼樂園玩,他一直嚷著想要去玩那兒的小飛俠。希望那不是什麼像雲霄飛車的可怕玩意,我最怕那種高速度的游戲了。
安憶(揚)
明信片上還有一個大大的東京鐵塔印章,正好就蓋在文字上頭,害戴翊齊拚命-細了眼楮,才解讀出那些字句的意思。
而黎安憶下面的那個「揚」字,簽得好大一個,又扭扭歪歪的,看起來就像小孩子的簽名。
這個黎安憶大概就是蘇雲每次一見到他就提個不停的「女朋友」吧?
但這個「揚揚」又是誰?
明信片里沒兩句就提到他一次,感覺起來對黎安憶很重要的樣子。
難不成是她的孩子?
他吹了一聲口哨。
看不出來蘇雲那小子楞頭楞腦的,居然會喜歡上有孩子的女人啊?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張收件人明明不是自己的明信片,戴翊齊卻覺得那張明信片像是寫給自己一樣。也許是因為他看了內容,所以有些感同身受吧?
他又把明信片翻了一下,看看沒再寫些什麼特別的了,才放在餐廳桌上,然後便回房睡覺去了。
然而這次他卻不像平常那樣頭一沾枕就睡得不省人事;他躺在床上,突然想到黎安憶在那張明信片上說明天要去迪士尼樂園玩……
真好!他長到這麼大,都還沒去過迪士尼樂園呢,不知道那兒是不是真的像人家說的那麼好玩?
不知道黎安憶會不會也寫張明信片來說說迪士尼樂園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也許會吧……
戴翊齊臉上露出許久不見的淡淡笑容,閉上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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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郵差經過他面前,沒有停下。
第三天也是。
他心里有一股失落,但想想,黎安憶又不是寫給他的,何必感到失落?而且這樣期待人家的明信片,好像偷窺狂一樣。
就在他告誡自己別再去想偷看人家明信片里寫些什麼甜言蜜語的時候,第四天的早上,他一口氣收到了三張黎安憶寄來的明信片。當然,收信人都是蘇雲。
第一張是迪士尼樂園的夜景,燦爛的煙火在暗紫色的天光上閃爍,煙火下的灰姑娘城堡閃著銀藍色的光芒。
蘇雲,我快累死了!
迪士尼樂園人好多啊!我一來就要排隊,從早排到晚,排得我兩只腳都要斷了啊……揚揚因為排隊排太久,好幾次都鬧脾氣說不玩了呢,不過最後我們還是玩了不少東西喔。
小飛俠原來是坐著小車子去俯瞰倫敦的夜景,我還看到了那個老是不準時的大笨鐘。我們還去玩了白雪公主(一開頭的黑森林和巫婆好可怕,揚揚還哭了)、羅杰兔子踫踫車、維尼小熊的蜂蜜日記、海盜船、辛巴達歷險記、小小世界……每一樣都很好玩呢,真希望有時間能再來玩一次。
揚揚也很高興。他還說,真可惜你沒來,不然你就可以背著他到處跑。他可是排隊排得腳好酸,抱怨個不停呢。
安憶
第二張是淺草的雷門觀音寺,背面還沾了一些醬油漬,大概是吃剛烤出來的煎餅,結果不小心沾上的吧?
蘇雲,這里好多外國人呢。
整條街上都在賣些日本手工小藝品,還有好多好多的現做煎餅店和人形燒(就是像雞蛋糕的小點心,但里頭包著新鮮的紅豆餡)。揚揚實在太貪心了,他從頭試吃到尾,結果到最後一家便口渴了,我還要到處找水給他喝。
不過現做的人形燒真的很好吃呢,真希望你也能來嘗嘗。
賣人形燒的店老板娘還問我,揚揚這麼可愛,是不是我兒子呢。
安憶
戴翊齊看完了第二張,胸口涌出一種淡淡的奇異感覺。
像是欣羨、向往,但又摻雜著一些嫉妒與其它無法厘清的莫名情緒。
他猶豫了一會兒,繼續往第三張明信片看下去。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飯店明信片。
蘇雲,對不起喔,
這兩天實在沒時間去買郵票,明信片雖然寫了,也沒辦法寄,還好因為明天一早要回台灣,我們今天比較早回到飯店,揚揚也比較旱睡,所以才有時間去飯店的櫃台買郵票貼上。
我想你收到這幾張明信片的時候,我們應該早就回到台灣了。不過它們都是為你而寫的,不印上日本國的郵戳送給你怎麼行呢。
希望下次我們三個人可以一起到日本玩,揚揚一定會很高興的告訴你哪里有好玩的喔(說不定還會帶你去吃這里的摩斯漢堡,和台灣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呢)
安憶
看完後,戴翊齊的胸口悶悶的。
從小到大,只要他覺得自己被忽略、不夠受人重視的時候,他的胸口就會有這種感覺。
他悶悶地拿著三張明信片走進蘇雲的臥房,但里頭卻空無一人,大概是跑去打工了吧?
當學生真好!每年都有暑假放,可以打工又可以交女朋友,哪像他現在,每天忙得昏天暗地,三餐又不正常,也沒時間交女朋友,更別說找個朋友好好坐下來談心或抱怨……
總之,他羨慕起蘇雲了。
雖然這個學弟不論長相、身高、成績和見識都比自己差一些,但是他有女朋友,光這點就把他給比下去了。
唉……怎麼才二十出頭,他就已經有三十歲老頭子的蒼涼了?一定是最近都沒睡夠的緣故吧?
他把那三張明信片扔在蘇雲的床上,悶悶地爬回自己房里的床上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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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個星期。依舊忙碌的實習生活讓他暫時把黎安憶的事情忘了,直到有一天他難得提早回到家,蘇雲一見他便興奮地喊他過來︰「學長,難得你會這麼早回來喔。」
戴翊齊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凌晨兩點半,果然是很早。
「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時間還早嘛。」蘇雲眼楮直盯著電腦螢幕。
「早?等到你將來進了醫院當菜鳥,想睡都沒時間睡呢,還不趕快趁還是學生的時候盡情睡,將來才不會後悔。」
「哇!學長,怎麼每個進醫院實習的人都這麼說啊?害我好有罪惡感。」蘇雲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胸口,「對了,學長,要不要來看?這是我女朋友喔。」
女朋友?
戴翊齊心一跳!是不是就是寫明信片給蘇雲的那個女孩?
「不要,沒興趣,我要去睡了。」嘴里雖然這樣說,但其實他還是有一些好奇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呢?
他還記得那些明信片上的日期,看來黎安憶在日本的時候,每天都會寫一張明信片給蘇雲。自從有了網路之後,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寄上手寫的明信片了。
黎安憶的字跡圓圓的,看起來很可愛,也很舒服,他甚至想象她的聲音應該也是那種甜甜脆脆的,讓人听了心里就覺得舒服。
戴翊齊睜著一雙熊貓眼,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了一陣子之後,才勉勉強強進入不算安穩的夢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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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蘇雲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和女朋友約會去了吧?
他洗完澡,正想隨便弄點泡面吃吃的時候,經過蘇雲的房間,見到一台被扔在床上的數位相機。
對了,他今早回來的時候,蘇雲不是就坐在電腦前面,還嚷著要他看看他的女朋友嗎?
那……這數位相機里是不是有他們的照片?
猶豫了一下,四處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後,戴翊齊像做小偷一樣拎起了那台數位相機走回自己的房間。
相機里剛開始都是一些風景照片,看起來像是在火車上拍的。
然後就是蘇雲自拍的大頭照。比例不對,距離也太近,連臉上的青春痘都照了出來。戴翊齊皺著眉把那幾張快速跳過。
接下來還是一些風景。他有些不耐煩,怎麼沒有任何女孩子的照片?
直到最後一張,他才看見一個女孩子,但那個女孩子的臉沒有對著鏡頭,焦距也有些糊掉,反倒像是偷拍的照片。
女孩子靠在窗前,手里拿著一張紙,正專心地看著。
她有著中長的頭發,長度恰好遮住脖子的一半,因為她正微微低著頭專心看著那張紙,所以頭發略略散了下來,但依舊遮不住她好看的額頭、細細的眉毛,還有圓圓的雙頰。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笑。
她就是黎安憶嗎?那個寫明信片給蘇雲的女孩?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看起來很安詳、很滿足的模樣。
戴翊齊的胸口又浮現出那種悶悶的感覺,但這次還摻雜了一點不一樣的情感……
他突然很想听听黎安憶說話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就像他想象中的一樣--甜甜的、脆脆的,讓人听了心情就會很好?
客廳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戴翊齊整個人跳了起來,火速把相機關上收好,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相機丟回蘇雲的床上。
果然是蘇雲回來了。
他一面快樂地吹著口哨,一面月兌鞋,一進門就見到正從自己房間門口離去的戴翊齊。「咦!學長,你到我房間看照片啊?」
戴翊齊倒吸一口氣。
不會吧?這小子平常愣愣的,今天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聰明?連他剛剛在做什麼都知道?難道他在房里裝了針孔攝影機不成?
就在戴翊齊斜著眼到處在屋里找尋有無可疑的角落或類似攝影機鏡頭的時候,蘇雲已經走進自己房里,指著電腦說︰
「不錯吧?我昨天晚上才做好的螢幕保護程式。」
原來蘇雲把數位相機里的照片做成了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他的電腦很少關機,所以他剛剛見到的所有照片就在電腦螢幕上播放著。
戴翊齊有些懊惱地嘆了口氣。早知如此,剛剛何必那麼神秘兮兮的偷相機來看?
「怎麼樣?景色不錯吧?」蘇雲沒發現他的異常,很得意地說。
「是不錯。你們去哪玩啊?」戴翊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九份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戴翊齊又轉過頭去看了電腦螢幕一眼,然後搖搖頭。「都是你的大頭照,誰看得出來?」
「沒辦法,」蘇雲聳聳肩,「安憶不愛照相,我只好拚命照自己了。」
「所以你就偷拍她?」
「咦!學長,你也看到那一張了啊?」
其實電腦螢幕的保護程式還沒跑到那張圖,戴翊齊听他這樣一問,心虛了起來,正想試圖做些解釋的時候,蘇雲走到電腦前敲了敲滑鼠,保護程式頓時消失,出現了電腦桌面--
就是那張黎安憶側身在看著一張紙的照片。
「我就只拍到這麼一張,而且還是偷偷拍的,要是她知道了,一定會嚷著要我刪掉。」
戴翊齊松了口氣,突然覺得很累。
才短短幾分鐘,他就感覺自己好像做壞事被人家捉到一樣--盡管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太過豐富的想象力在作祟。
「學長,我女朋友漂亮吧?」
戴翊齊有些無力地走了出去。他點點頭,也不管蘇雲到底看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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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完夜班後,他紅著一雙眼楮回家。經過信箱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然後便伸手去掏,沒想到真的給他掏出了一張明信片。
那是一張印著九份郵戳的明信片。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可憐的眼楮,再仔細看去。沒錯,的確是黎安憶的筆跡,收信人一樣是蘇雲。
蘇雲,你這個貪吃鬼。
我買給揚揚的九份芋圓都被你在路上吃光了啦!還好我買了半包冷凍的芋圓,回到家後勉強煮給他吃解解饞。
只是想說聲謝謝你,還特地向人家借車帶我去九份玩,不過如果揚揚也能去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安憶
戴翊齊坐在門口,把那張明信片翻過來又翻過去。
「揚揚」到底是誰?
他實在很好奇,可是他又問不出口。要是問了,那蘇雲不就知道他偷看他的明信片了嗎?
嘖!寫得這麼明顯,又不是什麼隱密的信件,想不隨意看兩眼都不行,他又何必這麼大驚小怪,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
但是為什麼他會因為這張明信片上的收件人不是自己而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真奇怪,明明是個素未謀面的女孩,而且從照片上看來,也不是什麼絕色美女,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感覺?
也許是因為,從來都沒有人寫過明信片給他吧?
從小到大,別說明信片,就連手寫的信他都沒收過,收最多的就是成績通知單、繳費單、罰單和廣告信;朋友間有事情通知也是用網路或是電話,出國游玩也只會用相機拚命照,然後回來獻寶。
就算他們看到明信片,也只是見好看買回家擺著,過幾年就忘了,然後搬家的時候就全部清掉,根本不會想到要寄回給台灣的朋友或親人。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張相片上的側臉,想象那樣的容顏,專注地寫著一張明信片,上頭寫滿了她對某個人的思念、寫滿了她希望某個人能分享的喜悅……
但他卻不是那個人。
再看看手里的明信片,那不過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明信片,為什麼上頭寫了字、簽了名、蓋上了郵戳,便變得如此與眾不同了?
唉……
他嘆口氣。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何必為它這麼費神?還不如去煩惱明天早上要跟的那兩台手術……一想到教授嚴厲的臉色,他就感覺胃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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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揚好些了沒?」
「還是有些發燒嗎?奇怪了……」
「要不要帶去給醫生看看……已經看過了嗎?」
「發燒多久了?」
蘇雲房里傳來講電話的聲音,盡管很小聲,但戴翊齊還是「不小心」听到了--誰叫蘇雲不把房門關好?
又是那個「揚揚」嗎?
他到底是誰?
戴翊齊不知不覺地把身子移往門口的方向,以便更能听清楚電話的內容。
嗯?怎麼突然沒有聲音了?
就在他納悶著、更把身子往門口移的時候,蘇雲的身影突然閃現在門口,嚇了他一大跳,心口怦怦跳個不停。
不會吧?難道蘇雲知道自己在偷听?
「學長,我要出去一下。」蘇雲倒沒注意到他臉色的不對勁,匆匆說完後就跑了出去。
看看時鐘,已經半夜一點多了,這時候還突然跑出去做什麼?
戴翊齊努力回想著剛剛听見的電話內容,似乎是那個叫做「揚揚」的生病了,所以蘇雲才特地去看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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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戴翊齊回到屋里的時候,就看見總是開朗的蘇雲,臉色非常凝重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他。
「學長,我有事情要問你。」
「問吧。」戴翊齊揉揉酸痛的眼楮。
「如果一個小孩子發燒燒了一個星期,卻又找不出什麼具體的原因的話,會不會是身體內部的免疫系統出問題了?」
「小孩多大?」戴翊齊馬上恢復專業的醫生模樣。
「五歲。」
「癥狀?」
「本來只是輕微的發燒、但後來漸漸伴著嗜睡、頭暈、惡心……看起來都像是感染的癥狀,但是孩子身上又找不到大傷口--」
「傷口不一定要大,如果是很深的傷口,當初沒有處理好的話,一樣會造成嚴重感染。」
「是這樣嗎……」蘇雲難得露出沉思的模樣。
「怎麼了?」
「是揚揚啦,我女朋友的弟弟。」
他到這時才終于知道,原來揚揚是黎安憶的弟弟。
「學長,謝啦!我這就再去安憶那看看,檢查是不是那道傷口的關系。一個多星期前,安憶帶她弟弟去海邊玩,他不小心摔了一下,左小腿上便有道小割傷,傷口不大,當時也沒多加注意,不過听學長這麼說,我還是再仔細看看好了,如果真的不行,就要安憶把揚揚送到大學醫院去檢查一下,這樣我們也比較放心。」
戴翊齊疲累地點點頭,看著蘇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