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十七年夏季
七月的艷陽照得滿地亮晃晃的,幾乎教人睜不開眼楮。
午休時刻,四周寂靜的連一絲風都沒有,對沈荷影而言,這個小鎮一直是個廢棄的荒城,死寂且毫無生氣。
沈荷影眯起了她那對美麗澄澈的雙眸,細細打量著眼前這棟古色古香的建築,似乎想要看出它和從前的不同。
這棟古式宅院打從她曾祖父時就迄立于此。
它躲過了戰火的肆虐、時代的交迭,直到她的父親沈家興從她祖父手中繼承到這棟大宅院,大肆整修一番,將它改成二層樓式融合了西洋風的建築。
為了保持它原來古樸獨特的中國傳統風貌,所有宅院的坐落地點與精神訴求完全沒有被改變。這棟宅院也因此成為鎮上最顯目的建築物,更是沈家的精神象征。
沈荷影疲累的嘆了口氣,她掠了掠已被汗水濡濕的秀發,手上的行李也沉重的快教她提不住,她提起勇氣按了門鈴。
來幫她應門的是在她家幫佣十多年的趙嫂,當趙嫂一開啟大門,望見門外竟然是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沈荷影時,興奮的淚水立刻涌入了她的眼眶。
「荷影小姐,真的是-?先生跟我說你今天就要回來時,我還不大相信呢!」趙嫂喜出望外的說道。
沈荷影經過了偌大的庭院,庭院的所有景致和她離家時一樣,完全沒有改變,白大理石堆砌而成的地磚,兩側種植了各式各樣的中西花卉。
這種處處綠蔭,湖水圍傍的天然景致,頓時消弭了不少炙熱逼人的暑氣,沈荷影居然有種心情放松的感受,平靜的尾隨著趙嫂回到了她離家之前所住的房間。
一推開房門,沈荷影禁不住訝異的瞪大了雙眸,房間里的一切擺設和她離家之前一模一樣,根本沒有任何的變動,所有家具也都縴塵不染。
「坐了這麼久的車,你一定很累了吧?你先去浴室洗個澡,睡個午覺,傍晚時我來叫你起來吃晚飯。」趙嫂一邊幫她打理著床鋪和寢具,一邊對她熱絡的說道。
沈荷影不勝感激的對她笑了笑,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問出盤旋于心的問題,「不知道爸爸和大媽都還好嗎?離家這幾年我並不是那麼常和他們聯系,所以--」
趙嫂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對于沈荷影這個溫柔善良、脾氣內斂的女孩,她永遠多了一股莫名的憐愛和心疼。
「這你可以放心,如果他們還在計較過去的事,就不會把你叫回來,更何況--」趙嫂輕聲的咕噥了一句,「他們也不應該讓上一代的恩怨,波及到無辜的下一代。」
沈荷影聞言,心頭微微一窒。她也明白趙嫂的意思。
等趙嫂退出她的房間之後,她這才有充分的時間好好打量她的房間。
沈荷影緩緩地推開了落地窗,站在陽台觀望著遠方蒼綠的山林--這個寧靜而偏僻的小鎮,是她度過十五個年頭的地方.....
喚回逐漸飄遠的思緒,沈荷影回到床沿,打開她的行李箱,開始整理她的所有衣物和私人物品,當她的眼神一觸及到箱底那幀母親的照片時,她的心頭倏然一凜。
在這個古老的家族里,她的母親被視為一個丑陋而不名譽的禁忌。
十年前,她的母親曾為這個家族帶來了一場浩劫和災難,丑聞像傳染病般蔓延了整個小鎮,讓沈氏家族蒙上了恥辱。
思及此,沈荷影淡淡的嘆了口氣,她望向梳妝台鏡中所反射出的縴瘦人影--
她下意識的走向梳妝台前,審視著自己細致的五官。
從小她就和母親長得相像,如今愈趨成熟、女性化的她,和母親更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神秘的美感,精致的漂亮五官揉合著清麗與美艷,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就捕捉住所有人的目光。
一陣突如其來的疲累,使她忍不住躺在床上想休憩片刻,沈荷影用手臂遮住了雙眼,之前的記憶頓時像潮水般朝她涌來--
首先闖入她腦海中的,是她父親沈家興那張嚴肅、不苟言笑的臉。
記憶中的父親一直是個脾氣古怪、嚴厲易怒的男人,在她的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一直是憎恨父親的。
她痛恨他的權威頑強,更無法諒解他的冷漠固執,他的父親把不該讓一個十四歲女孩承受的罪過,全部硬推向她。
而她的大娘趙雪如的尖銳苛刻,更是她孩提時代的夢魘,雖然將近十年不見,但是她應該仍維持一貫的精明能干。
朦朧之際,她似乎又回到了她十四歲那年,母親與人私奔,在這個鎮上造成了莫大的丑聞,也在她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女心靈里,蒙上一層痛苦的陰霾。
而鎮民們對她的指指點點,也教她感到羞辱和無地自容。
往後的兩年里,沈荷影不哭不笑、不聞不問,沒有任何喜怒哀樂。
父親和大娘凝注她的眼神里,總多了份不屑和憤怒,仿佛她生母的與人私奔,是她從中撮合.....
大人世界里的恩怨是非,容不得她這個小女孩置喙,在她國中一畢業後,立刻被趙雪如送到北部的親戚家里去住。
將近十年的隔離,她才又重新回到這個小鎮……
「荷影小姐,晚餐時間到了,請你到餐廳和大家一起用餐。」是趙嫂的聲音。
「謝謝你,我這就去。」沈荷影微弱的應了一聲。
*****
整個晚餐時間充滿著沉滯的氣氛。
沈荷影坐立難安的吃著飯,倒是她那異母妹妹沈梅影熱烈地招呼著她,沖淡了不少尷尬。
沈荷影還是可以敏感的感受到,趙雪如對她的不屑和冷淡,她的父親則象征性的問了一下她這幾年來的生活後,一切又歸于平靜。
晚餐過後,沈梅影帶著她在沈家庭園內四處閑晃時,她才從沈梅影口中得知,這幾年,沈家並不是那麼的風光得意。
這幾年來,最為轟動的,莫過于是她的大哥沈鼎嵐離家出走的事。
由于和他們的父親沈家興長久以來的水火不容,再加上六年前沈家興擅自為他訂下一門親事後,沈鼎嵐積壓已久的怨氣終于爆發,離家出走。迄今仍無任何音訊。
「為什麼大哥會這麼痛恨這門親事?撇開徐家在鎮上也是富商之一不講,我們也和徐家是好幾代的世交了,不是嗎?」
「這你有所不知,爸爸為大哥擅自訂下婚約的對象,居然是徐亭熙。」沈梅影神秘的笑笑,一副十足八卦的表情,「雖說熙熙從小就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但是不公平的,是老天爺居然讓她成為啞巴。」
「鼎嵐的未婚妻是個啞巴?!」沈荷影幾乎消化不了這個消息。
沈梅影點點頭,「所以你可以理解大哥所受到的打擊有多大了吧?這六年來,他就是鐵了心不回家,可見他多想拋卻這段過去,甚至把這個婚約當成他畢生的夢魘。」
「徐家的反應呢?」沈荷影忍不住追問道。
「徐家並沒有責怪任何人,他們也知道要大哥那樣心高氣傲的男人,接受一個啞巴當他的老婆,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
沈荷影听完這些事後,低首思索著。
沈梅影打斷她的思維,「好了,咱們就別費神去想這些家族恩怨了,過幾天爸爸會請所有的徐家人來吃飯,到時你不僅可以跟他們熱絡一下,也可以見到徐子輅、徐子軒,還有啞女熙熙。」
沈荷影望著梅影那天真爛漫的笑靨時,一種既熟悉又疏離的感覺,在她心頭微漾開來……
*****
誠如沈梅影所言,沈家興果然不出三天的時間,便將所有的徐家人請到家里作客。
晚餐時,沈家興和趙雪如不住和客人們寒喧問候,但沈荷影則始終不發一言的端倪著徐家這三個人。
徐子轄是目前徐氏茶廠的負責人,全身上下有種中年男人特有的滄桑和魅力。
沈荷影有些憐憫的望著徐亭熙--
她長得清麗異常,若論美艷更勝一般女子,這樣的女孩竟是個啞巴?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從熙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她可以看到慧黠的光芒在躍動著,也看的出熙熙對她很有好感。
而徐子轄的弟弟徐子軒年齡稍長沈荷影三歲左右,他剛從南部的學府拿到碩士學位回來,未來他也會加入管理徐氏茶廠的行列。
教人意外的是,整個用餐時刻,徐子軒都用著一種溫柔而探索的眼神凝注著她。
而沈荷影也不斷接收到父親對她使來的眼色,她這才恍然明白這場餐聚的主要用意。
看來她的父親正打算亂點鴛鴦譜。
「再過一陣子,就是鎮上一年一度的慶典活動了。」
徐子轄放下碗筷,慢條斯理的說道︰「除了我們沈徐兩家,會捐出部分款項贊助慶典活動外,為了能夠募集到更多的款項,這個星期天我們想在家里的前庭辦場捐助會,也讓鎮民們能夠貢獻自己的心力。」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有了鎮民們的贊助,今年的慶典活動想必也會增色不少。」
「到時候請沈伯伯和沈伯母務必光臨寒舍,還有請兩位沈小姐也前來幫忙募款事宜。」坐在一旁的徐子軒也跟著說道。
「屆時兩位沈小姐都會前來光臨寒舍吧?」徐子軒緊接著追問,目光卻明顯的停駐在沈荷影的臉龐上。
「這種盛會我和荷影姊當然會去,尤其是荷影姊才剛回到這個鎮上不久,更非得要去看看不可。」沈梅影堆著滿臉天真燦爛的笑容說道。
「那就這麼說定了。」
看在沈家興眼里更是樂不可支,他意寓深遠的補充了一句︰「咱們徐沈兩家也是多代的世交了,在這個鎮上也有著相當程度的聲望,若能好好締結一段姻緣,也可以為這個鎮上增添一段佳話。」
坐在一旁默靜無語的沈荷影,不是沒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看著父親那志得意滿的模樣,又接觸到徐子軒那愛慕的目光時,她這頓晚飯已幾乎食不下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