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劭月站在庭院中,從八角窗望兒父親優閑地在客廳里看報紙,母親應該在廚房內忙著煮午餐吧,深怕女兒中午回來餓著了。
肩上的書包忽然變得千斤般沉重,原本代表榮耀的省中制服現在成了負擔,她將手上的成績單揉成紙團緊握,用最快的速度開了門進入客廳。
「回來啦?」原本專心看著報紙的父親,抬頭展開慈愛的笑容歡迎女兒回家。
「慶元,我回來了。」她覺得內疚,低頭顧著月兌自己的鞋子,沒看父親,怕他發現她紅著雙眼。
「可以吃飯羅,肚子餓嗎?」母親從廚房中探出身影,用圍裙擦乾濕濡的雙手問著。
「我快餓死了。」父親像老頑童一樣踱步至母親身旁,幫她端出瓦斯爐上那鍋熱湯,還紳士地拉開屬於太座的椅子。
「我在學校吃過了,想先回房間里休息。」不等父母反應,她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二樓,開門、關門,人影消失於昏暗的房間中。
「女兒怎麼了?」柳慶元納悶地望向老婆,順手夾了塊蔥爆牛肉丟人口中。
「我怎麼知道?」慕珍幫老公舀了碗雞湯,眼神一直瞟向樓梯口,心中自有打算。
「啊!我想起來了,劭月今天返校是要拿成績單。」柳慶元擊掌。放寒假前女兒的導師曾打電話做家庭訪問,記得她說劭月的成績退步得很嚴重,下學期再不加把勁會有留級之虞,但是他幾乎是掛了電話就忘了這檔事。
「老公,你是不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忘了跟我說啊?」慕珍溫柔地問道。
完了完了,某種住在河東邊的生物在吼叫前是很溫柔的。
「嗯……那個……」柳慶元急忙啟動所有的腦神經,將半個月前那通電話的內容重述一遍,當然,他的粗心大意被解釋成對女兒的包容,成績不好,最傷心的莫過於女兒本人了。
「嗚……嗚……」黑暗的房問中傳出陣陣啜泣聲。這哭聲听起來好壓抑、好忍耐,滿滿的情緒卻不能一口氣打發。
原來這是她的聲音,怕爸媽發現,她都躲在衣櫃里偷偷地哭。
胸口越來越悶,不記得上一次嚎啕大哭是什麼時候了,她知道這是惡性循環,得不到充分宣泄的淚水只會囤積得越來越多,讓她沒有喘息的空間,只感受到好累、好累。
「劭月,原來你躲在這里。」衣櫃的門被打開了,乍現的光讓她不習慣地直眨眼,看不清楚慕珍的表情,慕珍將衣櫃門打開後便轉身坐在床沿。
「我的成績單。」她將一直握在手中的紙團遞出,依然蹲在衣櫃中不想離開。
成績單被攤平放置在書桌」,慕珍並未多看一眼。
她知道女兒的好勝心把成績顧得比命還重要,甚至壓下對繪畫的興趣,前年考上那麼好的美工學校不讀,偏偏要去重考,雖然後來考上第一志願,但是讀了半個學期下來,她只看到原本開朗的女兒漸漸變得消沉、不快樂。
「我的英文和數學不及格,你罵我好不好?」柳劭月止住哭聲開口,拉起衣袖將臉上的眼淚和鼻涕亂抹一通,又將臉埋進膝蓋間。
「可是你其他科分數都在甲等以上,這是好成績啊,為什麼要罵你?」女兒的好勝心和責任心已經給她夠多譴責了,身為母親不需要再多加施壓。
慕珍的教育理念,一向是希望女兒能讀得開心就好。
「慕珍……」柳劭月只能苦笑,這種開明的父母全校大概找不到第二對了。
「哭得眼楮家核桃一樣腫,不怕被另外兩個柳家的星羽和望日笑?」
「什麼?」柳劭月不懂慕珍為何突然提到她們兩人。
慕珍和星羽、望日的母親是姊妹,三人先後嫁給了都姓柳卻毫無關系的男人,於是三家便玩笑地以星星、月亮和太陽為自己的孩子命名;其實她與柳望日、柳星羽三人是表姊妹,但向別人解釋起來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因為我們來桃園了啊!」兩張淘氣的瞼出現在梳妝鏡中,柳劭月躲在衣櫃里藉由鏡子看到她們,當然地們站在房門口也能瞧見淚眼婆娑的她了。
「呀!你們來干嘛?」尖叫一聲,柳劭月猛然闔上衣櫥的門。
「羞羞羞,七歲躲在衣櫥里哭,十七歲了還躲在衣櫥里哭。」星羽嘟起嘴巴取笑。
「嘖嘖嘖!奴家低空飛過的科目你居然都考超級高分。」望日拿起成績單端詳。
柳劭月將衣櫥開了個小口,迅雷不及掩耳地搶回望日手上的成績單,又躲回「蚌殼」中。
「你看到她的速度了嗎?難怪她的體育成績這麼棒。」望日對著衣櫃哇哇叫。
她哭笑不得,怎麼今天全世界都被慕珍和慶元洗腦了?她這種應該被毒打一頓的成績居然被捧上了天。
「出來啦!慕珍已經下樓去了,現在二樓是我們三個霸王的。」星羽悶悶的聲音傳來,柳劭月能想像她將臉貼在衣櫃門外的傻樣子。
「我是在躲你們,兩個小霸王沒事來我家干嘛?」她也和星羽一樣隔〔櫥」叫囂。
「還不是慕珍打電話來宿舍說你關在房里哭了一小時,我們倆花了一小時搭國光號趕來了,夠朋友吧!」望日有點得意地說,其實心里很高興找到翹補習班的課的藉口。
柳劭月走出衣櫃,感覺很窩心,因為星羽和望日考上一女中,兩人搬到台北的宿舍住了一年多了,如果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三人更多一個月通一次電話聊聊近況,今天她們卻都親自來了。
「打起精神,沒事了。」她對她們保證,同時也提醒自己不要再將悲傷形於色,這只會讓親人們擔心緊張。
真的沒事了嗎?她知道白己只是在粉飾太平。
「今天要住在這里吧?」柳劭月間。望日的家在龍潭,星羽住楊梅,現在要回家或是回台北都費時又不方便。
「當然,我受不了長途奔波,明天再請慶元載我們回台北,他不是在建國路的某家公司上班嗎?順路。」星羽自信地說,她知道身邊每個人寵她寵到有求必應的地步。
「我是沒關系,今天還是留下來陪你好了。」望日狡詐地把所有對自己有利的事都說成「為別人著想」。
「吃飯-!」聲音遠從一褸飄上來。知道女兒中午餓肚子,慕珍體貼地五點就開飯。
哇!她從中餐哭到晚餐,能哭這麼久真是不簡單。
「嘿!」兩人听到這聲叫喚,蓄勢待發地要往樓下沖,慕珍的手藝可是有名的。
「等等!」她當然知道她們打算以最快的速度下樓搶位置,「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對不對?」柳劭月繞過她們,擋住房門口後接著說︰「我家的餐桌只配了四張椅子和兩張凳子,今天勢必有個人要坐那凳子對不對?」
她們兩人合作地點頭。
「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突然,劭月奸笑一聲,仗著地利打算第一個飆到餐廳。
「柳劭月!」兩人有默契地怪叫。
咦?身後殺氣騰騰,不過吃飯皇帝大,那張凳子坐起來也很舒服啦!但是它的地理位置離得較遠,夾菜時總要將手伸得長長的,好菜都被搶光了,她絕不再坐那個位置。
但事總與願違,接下來的情況真是叫爹爹不理、叫娘娘不應。
首先,慶元「請」她將好不容易得到的寶座讓給一看就知道是故意跌倒的望日。
吃完飯之後星羽體貼地要幫忙洗碗,慕珍只說一句「不用了,劭月會洗」,她就落入了大家在客廳看電視、自己在廚房洗碗切水果的灰姑娘命運,-!這還不是最慘的,晚上要洗澡時她猜拳猜輸了,只好最後一個洗,等洗好了,居然看到星羽和望日大剌剌地在房中雙人床上「熟睡」,踹也踹不醒,她只好打地鋪了-!柳劭月啊柳劭月,你這麼倒楣遇到兩個瘟神,卻還像被欺負得很幸福似的。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星羽和望日真是竭盡所能地轉移她的注意力,經過那一天的相處,她的心情開朗很多。
問題像是被埋入土堆里一樣,看不見了卻不會真正消失,而她的導師在兩個月後又將這傷痕挖掘了出來。
「柳劭月,你已經連續五次考最後一名了,該怎麼辦才好呢?」導師室中,黃幸惠和柳劭月坐在一張小沙發上促膝而談。她是一位約二十八、九歲的年輕老師,新婚三個月,臉上一臉幸福氣息。
「我有試著在調整讀書時間啊!禮拜一到禮拜五一天平均三、四個小時,禮拜六到禮拜天一天八個小時,呵呵……雖然有時候沒有嚴謹的遵守。」柳劭月正滔滔不絕,也想和老師討論出她課業不好的癥結。
〔等一下、等一下,你說的都是真的嗎?」黃幸惠吃驚得打斷柳劭月的話,腦子可能還來不及運轉。
「我有理由說謊嗎?」導師的口氣很差,柳劭月被質問得有點委曲了。
「我昨天剛改完你的數學考卷,你知不知道自己考幾分?」任教數學的黃幸惠反問。
「五十五分左右。」她說出她昨天自己核對的分數,感到熱氣從脖子往上竄。
「差不多,五十八分,令我無法相信你是這麼認真讀書的學生。」黃幸惠中肯地說。
讀書和拿好成績是相對的,成績單上的紅字無法讓人相信這個學生有多認真讀書,相反的,一個成績好的學生如果說自己並不認真,只會讓人以為那是謙虛,或是對他人的侮辱,人們的既有觀念根深柢固,仿佛是不變的真理。
「這不是劭月嗎?」任教物理的薪蔌蔌甫進導師室就認出那令她印象深刻的學生。
「老師好。」柳劭月起身向老師打招呼。
「你這迷糊出了名的老師居然記得住學生的名字,真是稀奇。」黃幸惠看來和薪蔌蔌非常熟稔,大概是因為兩人的年齡相仿。
「我這個專任物理老師去教一年級化學實在累,偶爾會教錯觀念、搞錯化學反應,柳劭月都能正確無誤地糾正過來,本想叫她當理化小老師,可是听說她已經兼任不只三科的小老師,所以只好放過她-!」薪蔌蔌稱贊柳劭月,仿佛以她為榮似的。
「你有那麼厲害?是哪幾科的小老師?」黃幸惠好像習慣先否認兼質疑才甘心,她心中斷定柳劭月當小老師的大概是音樂、美術這一類不重要的副科。
「音樂、美術、體育、電算概論、家政,都是我在當小老師,」她看到黃幸惠露出「我就說嘛」的表情時,心中涌上惡作劇的念頭,「還有國文、地理、歷史、生物——都是被同學們陷害的。」柳劭月故意一臉無辜地搖頭嘆氣。
「你當了九科的小老師!」黃幸惠的嘴隨著柳劭月每多說一科便多張大一點,最後終於忍不住地驚叫,正中這惡作劇因子的下懷。
「干部名單不是都要交給導師簽名許可嗎?你怎麼會不知道?」薪蔌蔌納悶地問。
「我……我沒注意看……」黃幸惠是剛考入省中的新老師,今年第一次帶班,不熟稔如何處理繁瑣雜事外,一個學期來還忙著戀愛、訂婚、結婚,到現在懷了身孕,她不否認對班上是疏忽失職了,但是被同事這麼直接問起,她除了困窘還是困窘。
「那這個機會剛好,柳劭月,你想不想卸下幾個頭餃好輕松一下?」薪蔌蔌笑問。
「不!我做得很快樂,也游刃有餘。」她急忙澄清。她喜歡讓自己忙碌一點,忙碌令人很有成就感,也能點綴枯燥的求學生涯,進一步能留下輝煌的紀錄。
柳劭月的否認讓導師室中僅有的三個人陷入一陣沉默和尷尬,黃幸惠思緒轉了幾圈,想出了一堆話要對柳劭月曉以大義。
「我知道了,你就是我太多事來做,功課才不好。」黃幸惠尋到寶似地笑得燦爛。
「功課不好?她的理化是班上的高分群之一耶!」薪蔌蔌在沙發上坐定,加人談話。
「高分?」黃幸惠再次驚訝,翻出班上的成績單,看到柳劭月的成績時更是震驚。
奇了,就了解程度而言,薪蔌蔌還比較像導師。
「我一次說完吧!我現在是班上的學藝股長,西畫社、國畫社、書法社、漫畫社的聯合副社長,訓導處及教官室的工讀生,現任學生會實習干部組的組長,嗯……我目前的頭餃就這些。」她這麼活躍的目的是將來想參加推薦甄試,但現在不想解釋。
「幸惠,你教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學生呢。」五育並進,薪蔌蔌听完咋舌不已。
「柳劭月,副科好有什麼用?班上英數的平均分數是八十五,加權計分下來,你比排你前面的那一個人足足少了三百分,這可不是十幾二十分的差距而已。」黃幸惠道,大概是惱羞成怒。自己前一刻才準備指責的學生,忽然變成學校中活躍的紅人。
「只有英數。」黃幸惠讓柳劭月想到國小一年級的級任導師,他讓她國小六年來考了唯一的一次三百九十九分,只因為「田」這個字寫超出了一厘米,變得像「甲」,他就像抓到賊一樣扣她的分數,還得意地說︰「看吧!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考滿分。」
這兩個老師是同類,放不下大人身段,變相地輕蔑年紀和知識「應該」不如自己的門生,只為了證明自己對,硬要學生認錯。
接下來黃幸惠要說什麼,她已經猜到了。
「英數不及格就夠你留級了,現在你應該放下所有的雜事專心在課業上,我要和你的父母聯絡,他們居然不知道你在學校中玩得忘了讀書?」黃幸惠說著就拿起聯絡薄。
「我父母當然知道他們的女兒在學校里做什麼,不用『麻煩』老師了。」她笑著說,但是黃老師的臉上出現不悅的表情。
「柳劭月,對老師說論是不對的,要我怎麼相情你的父母準許你玩得耽誤了學業?」黃幸惠臉上的表情說著「別傻了,你騙不了我」。
黃幸惠起身撥電話,心中認定柳劭月會和其他的學生被老師抓到小辮子時一樣吧?站在電話旁觀望,心中七上八下,還不停雙手合十祈求老師能說些好話。
現在的時間慕珍應該從監理站下班回來了,她很期待黃老師和慕珍的對話呢!她和黃老師,算不算是各懷鬼胎?
十五分鐘,她安靜地等待這段漫長的時間,薪老師已收拾好回家去了,導師室中只剩黃老師的聲音,但是黃老師的話不多,到最後甚至只剩「是這樣啊、嗯、噢」的單音。啊!忘記說了,慕珍只要一聊上癮,沒有一個小時是不會掛的。
黃老師想听她可不想等,已經在這兒耽誤了四十幾分鐘的補習時間,怎能再拖下去。
「喂!慕珍。」柳劭月向快投降的黃老師示意,接過了听筒。
沒有幾句話,她強制慕珍收了線,交換條件是一個月內不用分機上網,讓慕珍講個過癮又不怕家里佔線,損失慘重啊!
「你直接叫媽媽的名字?」黃玉惠詫異。直呼長輩名諱對中國人來說是大不敬的事。
在眾多慕珍提出的親親、寶貝的喚法中選稱謂,她相信這是最正常的選擇,「我們家采美式教育。慕珍一定有提她當年在美國讀中學時的活躍程度,那段日子對她來說是美好的回憶,將心比心,所以我現在攬再多的事情來做,他們全力支持。」
「我真不敢相信。」黃幸惠有點頭痛地坐固沙發上,第一次見到這樣冥頑不靈的家長,小孩都要留級了,還像沒事一般縱容。
「你相倍過我說的話嗎?我怎麼不知道。」再譏諷的話也在她無辜的表情下煙消雲散了,柳劭月只看到黃幸惠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卻不便發作,現在的情況好家應驗了「說者無心,听者有意」這句話。嘻!
「你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還有兩次段考,你的成績再不回升就得留級,你清不清楚?」黃幸惠肝火越動越旺,她不容許自己教出留級生,那會成為辦公室中的笑柄。
「清楚,很清楚,除非接下來兩次段考英數我考八十五分以上,否則其中哪一科不及格我都得補考,再考不過——留級。」她也擔心得半死,否則這半年來流的一缸眼淚所為何事?只是她很清楚黃老師提出的問題都不是癥結所在。
「那為什麼不肯放下所有的事心無旁騖的讀書?你就是因為忙著玩社團和處理班上的事情才會沒時間讀書。肯把這些時間掌來讀英數,你就不會不及格了,你的學習態度需要改變。」黃幸惠開始苦口婆心,希望這學生能夠醒悟。
「我能兼顧。」到底是誰比較固執?
「能兼顧你數學只考五十八分?你父母辛苦賺錢供給你讀書,我知道你是重考才考進來的,已經浪費了一年,難道你要再重蹈覆轍?」
老師的八股開始了,和老師吵架永遠是學生吃虧……和老師吵架永遠是學生吃虧……柳劭月在心里默念了十遍才平靜開口︰「我參加高中聯招時是因為發燒才考不好,五專聯招和高職聯招我拿的分數都排名全縣百名以內,另外參加四所單獨招生的入學考甚至考了前十名,相信這些事實能證明我的實力。」一年多來她第一次這樣為自己辯白,因為她知道旁人會用什麼話來反駁。
「重考生說白己馬前失蹄,總有千奇百怪的理由。」黃幸惠終於對這個學生的〔輝煌」有點不以為意,甚至有點以為這學生在吹牛,反正不用打草稿。
看吧!淚水又流下了,這次是屈辱的淚水。
黃幸惠不發一言,靜默在一旁听柳劭月嗚咽,仿佛她是個辯不過大人,以哭泣為武器來無理取鬧的小孩,而黃幸惠寬大為懷地容忍。
安靜的啜泣維持了十分鐘,她接過黃幸惠遞過來的面紙,看向腕表,現在離開剛好趕上後半段的補習課程。
「老師,我要趕去補習。」
「你有補習?」
她忽然覺得老師這自始至終的不信任是一種侮辱?在老師的眼中,她是不是集說謊、吹牛、拒絕學習大成的不良少女?
「桃園區一般的補習時間是從晚上六點到九點吧?我就知道你沒時間讀書,看你補完習回到家都快十點了,洗澡、吃東西的時間再扣掉,你還說你每天平均讀三、四個小時的書,難道都不用睡覺嗎?」黃幸惠又很快意地「拆穿」了一個「謊言」。
五點放學,六點到達補習班,其間一個小時就是她的晚餐與休息時間。九點下課,她十五分就能到家了。讀書時間從九點半到十二點,再打理點瑣事,一點以前準時就寢。
她每個星期一和星期三這兩天有補習班的日子都如此正常作息,但是不想再多說,充分利用時間的能力傳到別人的耳里又成了不可置信的謊言。
不語被當成默認,黃幸惠拍拍她的肩膀,像慈悲的修女般,溫柔地幫她擦拭未乾的淚痕。
又是這種自以為寬宏大量的虛偽。
「听老師的話不會錯的,試試看收起玩心,有問題再來找老師,好嗎?」
「如果有問題,我會找老師的。」難道可以說「不」嗎?她可不想再挨刮。
但是她知道,對這樣一個不了解自己的老師,兩人是不會再有交集了。
今晚蹺了補習班的課,第一次。
她無法解釋,心中充斥著罪惡感以外,還有一種誘惑人的刺激感。
柳劭月租了兩本漫畫,在速食店一直坐到補習班下課的時間才準備回家,補習班不知道會不會打電話通知家里說她缺席?慕珍如果不問起,她也不打算說明。
走到離家的五十公尺遠的巷子口,這兒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石橋,橋下一條大臭水溝,橋旁有一座小土地公廟,廟旁的水泥地上還擺了幾張破損的沙發和茶幾,老人們清晨和傍晚總會聚集在此下下象棋、聊聊天。
「柳劭月?」一聲不確定和驚訐的聲音響起,同時黑暗中的一點星火消失。
「誰?」柳劭月警覺地問。不會是什麼不良少年躲在小廟旁抽煙吧?記憶中這絕對是陌生的聲音,還是走為上策。
「別走,我叫範文。哎呀!」陌生人忙著攀親帶故,急忙放下煙。
很順耳的名字,好像有一點听過的印象,怕她發現他在抽煙,應該不太壞。
「我應該認識你嗎?」她倚靠橋墩站立,心中不斷過濾會被陌生人記住的可能。
「永成補習班,去年七月你上榜的成績單和大頭照被大大登在補習班宣傳單上時,我就記住你了。」其實他們之間可以追溯到更早,但怕嚇壞佳人,他還是別提的好。
記住?這口氣包不包含敵意?「很榮幸。」她原地站著,頭上路燈造成逆光,讓她完全看不到被黑夜吞噬的人。
「哎呀!過來坐、過來坐!我又不會賣了你。」範文-熱絡地讓開一半沙發,還砰砰拍了兩下,如果看得見,一定是漫天灰塵。
她接受了他聲音的魔力,走向他身旁沙發坐下。
兩人都沒料到沙發坐起來居然這麼擁擠,不但肩並肩,甚至靠近得感覺到對方身上的體溫,她僵直端坐,他乾脆將不知道要擺在哪里的大手橫在她的肩膀後輕微觸踫,彷佛是被迫逾矩的紳士。
「哦!你躲在這里偷抽煙!」她故意說。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深呼吸了一口氣,混合著初春沁涼又微含水分的空氣,讓胸腔中找到了久遠的輕松,還有不曾有過的邪惡。
「熄掉了,熄掉了。」範文-急忙將藏在手心內的香煙捻熄。
「我好想抽。」抽煙是前所未有的嘗試,這種行為在她心中曾代表著墮落、變壞。
「咦?」範文-感到不可思議,乖乖型的學生不是避煙唯恐不及,看到他們吸煙就好像看到吸毒犯一樣嫌惡嗎?這乖乖女敢接近他就讓他意外了,現在還在向他討煙!
「女生不要抽煙,對身體不好。」這確實是他堅持的觀點,但是奇了,他從沒對在他面前抽煙的小太妹們嘮叨過,柳劭月卻讓他破例了。
「大男人主義,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這兩句話是剛剛從漫畫里看來的。
「女人要懷孕,抽煙會影響。」
「話不能這麼說,難道懷孕只是女人單方面的事嗎……」她好勝地反駁。
接下來,十分鐘,僅僅十分鐘而已,他們談了很多,家人、朋友、興趣、學校的事,夸張到還有十年後的計畫,兩人決定一個人當醫生、一個人當藥劑師,當醫生的開了處方指定病人到當藥劑師的那兒領,狼狽為奸,肥水不落外人田,還達到一個共識,當醫生的那個人大概她比較有可能吧!
九點十分,她一絲不苟的時間表又開始運作,向他道了聲再見,她急忙跑到離家五十公尺遠的巷子日,等待下了班將車停在巷日的慶元,兩人一起徒步回家。
今晚的事只是有一點點出軌的邂逅,她還是那個被課業壓得喘不過氣的柳劭月。
黑夜中的男孩……她連名字都記不清了,他之於她終究還是陌生人。
只是,心中似乎有一點點不同了,那是永難回頭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