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我的話揚長而去……
在你面前,它們將你所佔據的孤寂填滿,
而它們比你更習慣于我的哀傷。
現在我要它們說我想對你說的,
讓你听見我想讓你听見的。
——<聶魯達•所以你會听見>
DearD︰
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稱呼你了。請原諒我這小小的自私,透過這中性的字眼,我得以逾越彼此間的界限,在心里悄悄地喚你一聲︰親愛的,我最心愛的人兒啊……
多想于眾人之前坦然喚你,但這是無望的冀求,找唯一能夠的,只有在隱晦的空間里獨自玩耍文字游戲,畢竟這也是我所擁熟的伎倆。假裝你也是懂我的,于是這兩個音節的詞匯便成為甜美。以它泯除無形的距離,得以成就屬于我自身無休止的愛戀。DearMyDear,輕輕幾筆,其中卻填塞多年來我極力掩飾,卻是徒勞無功的淚水。呵,我又在自憐了,不過,這將是最後一次了,我發誓。
午後閑著沒事到錄影帶出租店走了一圈,抱回滿袋的影帶殺時間。佐著便利商店的爆米花及高熱量可樂,我窩在沙發里解決了兩三卷影片,看完一頭露水的劇情。
「斗陣俱樂部」里有句台詞恰可說明︰「也許影片到了這程,觀眾還是一頭露水。」這是解構主義、後現代還是後設。超文本之類的手法,滿腦袋漿糊的我早分不清,不過這極具反諷的手法倒是極體貼地說出我的感受,導演就是導演,不得不教人在詫訝之余卻又帶著小小的欣喜——嘿,不是我不懂,而是導演故意的!滿足身為觀眾那小小的自尊,不僅不用硬逞強,用不著像看抽象畫或是現代舞,明明不懂還得在眼眶里含著淚水,用力拍手,拍到手心發紅,不敢讓人家知道,事實上你無法體會作者的用心良苦……
升起字幕時我忍不住笑出來,因為男主角的命實在太硬了,居然以槍轟自己都沒事,教人不禁懷疑自己腦袋中那淺薄的解剖學知識。可是當笑意隱沒後,心里卻泛起一陣心悸。
「如果不能拋下一切,就無法獲得自由。」這是片中頹廢帥哥布萊德彼特的台詞。拋不下執念,就不能自里解月兌,一旦人有了掛念之後便再也無法保持單純的平靜,被這些外在的物質情緒綁住後,還能雲淡風輕地揮手自去,靜听馬兒蕭蕭風中低嗚嗎?我轉而想到自己,我同樣活在束縛當中,我將自己捆綁在對你的依戀里,而這原本單純的依戀經過時間發酵後早不是當初簡單的質地,層層疊疊加上許多駁雜的枝蔓,像是睡美人城堡外高聳入雲的薔薇尖刺,而我卻不是里頭等待王子的公主,我只不過是將自己囚禁于自身所創造出的枷鎖,無處可逃。可是這樣的我,如此渴望自由,希望張開鷹隼似的羽翼,向遠方藍空飛去,我不想再倚著冰冷的牆面仰望薔薇荊棘之上的穹蒼,我想抓住黑暗中那抹唯一的純粹的藍寶之彩。
所以我要我的自由,我必須釋放我自己。
想拿回自由唯一的方法便要放下對你的情感,我必須拋下對你的渴望,坦然面對深藏心里如今無法控制的愛戀,它就像決堤的河水,激射而出的火焰,熱度之高足以灼傷自己自以為是的堅強。如果不能畫下個句點,我一生都將為這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情感哀悼無休。六年前你的拒絕未讓它死去,只是讓它以灰燼余火的模樣潛伏在我心里,讓我在許多不眠的夜里胸口灼熱的疼。我誠懇地央求你給個答案吧。這是最後一次,原諒我的任性。
給個答案,然後我必無憾。
——早夭的愛情一如夭折的生命教人哀憐,尤其是它未曾經歷愛情的酣美卻早一步成為枯敗的殘枝,冰冷的灰燼。
***
生命總在雙叉路口退你做出選擇。向左?向右?能不能回頭……
董尚德疑惑地發現自己走在沉沉的黑暗當中,周圍沒有一絲光源,四面八方全是不知測的黑夜,寂靜而且幽深,他只能憑著感覺朝前方走去。走著走著,一種本能的恐懼使油然而生。
這兒究竟是哪里?為什麼他會來這里?他遲疑地停下腳步,舉目四望,只有一片黑暗。
一瞬間,他眨眨眼,前頭似乎出現點點微芒,微弱地閃動著,他大喜過望,拔腿便跑,想趁光源未消失前找到它,不再迷失于黑夜中。跑著跑著,他停下腳步,因為前方出現兩條叉路,兩盞光源的亮度隱約勾勒出兩條羊腸小徑的輪廓,它們蜿蜒而去,延伸向不可見的去向,董尚德陷入兩難,他該選擇哪一條路呢?他回頭看看後方的黑暗,那將一切吞沒的無聲世界,他不想回頭,勢必要擇其一而行,他該怎麼辦?
從黑暗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董尚德抬眼一看,卻是曾穎希和莊筱亞各自從黑暗沿著小徑走來,停在距他三步遠的地點,無言地望著他。
「你們怎麼也來了?這是什麼地方?」董尚德見到熟人,喜出望外,不由得連拋出兩個問題。
曾穎希和莊筱亞互望一眼,唇角滑出令人費解的笑容,同時又將目光投向董尚德。
「左邊、右邊,你選哪一邊?」她倆的嗓音回蕩在整個空間中,不住地繚繞。
你選哪一邊……哪一邊……哪、一、邊……董尚德的視線來回于她倆身上,曾穎希依然無言無表情地望著他,而莊筱亞則朝他伸出手,董尚德自己舉起的手復又放下。他應該選哪一條路走?他一點主意也沒有。
董尚德望向曾穎希,不知為何,她的臉龐有些模糊,似乎疊上了另一個人的影像,他猛地眨眼,那個人是……雅玲!他的學妹!這個意念閃過後,曾穎希和呂雅玲的影子倏地分開,交替在那兒閃動,相似的面容,無言地望著他……董尚德心中一凜!
「你選哪一邊……」三個女聲悠悠傳來。
董尚德突然覺得發冷,忍不住退了一步,誰知腳下一空,整個人直直地摔進無止境的黑暗深淵,筆直下墜……
「砰咚!」董尚德悶哼一聲,吃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從床上摔下地板,難怪肩膀痛得要命,揉揉自己的肩膀,他不禁回想起那奇怪的夢境,那個夢是怎麼回事啊?可是為什麼有穎希、筱亞和雅玲三個人呢?
莊筱亞的臉龐不請自來地在他腦海里浮出,她總是笑得如此難保,那笑顏教他有些暈眩……
「不對!不對!怎麼會是莊筱亞的臉蛋?」董尚德突然抓著頭大喊。是不是哪個環節弄錯了?應該是曾穎希啊!他呆呆地盯著茶幾上的電話……
電話!對了,電話,打個電話給穎希,她應該還沒睡。打定主意董尚德連忙爬起要奔至電話邊,誰知卻被一個異物給絆了一腳,整個人往地板撲去!狠狠地跌個狗吃屎。
撿起罪魁禍首一看,是睡前看的書《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這書是他從梁書平那兒借來的,誰知這下卻成了教他失足的元凶。
翻開的書頁恰停留在第六十六首詩。
在這一段故事里,我是唯一的死者,
我將為愛殉身,因為我愛你,
因為我愛你,親愛的,在血與火中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霸》
唯一的死者……為愛殉身……大概是讀了這一篇章才讓他作惡夢吧。董尚德忖度,真是首不吉利的情詩,居然還能印成鉛字!他隨一丟,那書便以拋物線的軌跡滑行,降落在他的床褥上。然後不加思索按下曾穎希家的電話號碼
響了幾聲後,話筒中便傳來曾穎希略有些疲憊的嗓音,董尚德總算松了口氣。
「穎希,我相信,我肯定我愛的人是你!」他沒頭沒腦地月兌口而出,像是在保證些什麼似的!可惜話筒中沒有任何回應,讓他有些尷尬、難堪。
「肯定……相信?」曾穎希的語音听來有些遙遠,以及無奈的平靜。「別用你自以為是的愛來愛我,別用你自以為是的愛來折磨自己。」
「……你是在宣判我愛情的死刑嗎?」方才聶魯達的詩句竄入董尚德腦中,「在這一段的故事里,我是唯一的死者。」他不自覺低聲念誦。
曾穎希微愣,乍听董尚德念誦詩句感覺有些格格不入。她遲疑了一下子後才接口。「每一段的故事里,人總會死一次,但每死一次,你會更明白某些事,每死一次,你更清醒一回……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穎希。」董尚德一時辭窮。
「我和你都一樣,某些事實的真相因為自己的執著而故意將它忽略,也許如同死亡般的痛楚,可以幫助我們好好思考。」曾穎希輕輕地說著。
「穎希,難道你不相信我?」董尚德只听見話筒中傳來曾穎希悠悠嘆氣聲,這聲音叫他不自覺心慌,這慌亂的感覺就像……就像當初听見雅玲車禍死亡的噩耗一樣!雅玲死了之後,他的魂兒像被削了一半似的,惶惶不可終日,穎希出現他生命後,他才覺得自己又完整起來。而現在,那他淡忘許久的不安又重新現身,就像,就像雅玲又要再次離他而去。
「雅玲……」董尚德月兌口而出,但隨即發覺自己失言,急忙改口︰「不!穎希你不是雅玲。」
「是的,我不是呂雅玲。」曾穎希一貫淡然。「尚德,關于雅玲、筱亞和我,等你想清楚,我們再談。晚安。」
董尚德傻傻地盯著手里的話筒,話筒里只有單調的「嘟嘟」聲直響,像無止境的漩渦要把他扯入,而漩渦里攪動的全是曾穎希、呂雅玲以及莊筱亞交替浮現的面容……
突然間手機鈴聲催命似地響起,一時間慌亂失措的董尚德險些讓他心愛的小海豚摔落地面,幸好他及時接住它,接通後傳來的是湯稚君的嗓音。
「老大,總部的命令下來了,美國方面有人和筱亞對調,下個月正式執行,而筱亞訂下星期的機位往美國。老大你打算怎麼辦?」
董尚德聞言愣住。「這麼快!」
「老大,你打算怎麼做?」湯稚君追問。
「我……」董尚德心中一片空白,只有三個字浮現。「留下她。」「怎麼留?」湯稚君只是淡淡地反問。
戴著面具的愛情只是一種欺騙,我們終究必須面對心中真實的聲音。
新光三越站前廣場,秋未的夜有些微涼。一旁資訊廣場的霓虹燈閃得張狂,底下穿梭的人車則染上一層花采。遠一些火車站和一旁的廣告招牌則褪成模糊背景。站立于高聳的陸橋之下,站立于海潮般的人群里,總教人感到無比寂寞而且渺小。從台階上走來的旅者,自捷運站走上台階的人全會集中于這個廣場,走動著仿佛不是自己的雙腳,而是一陣隨波逐流。
曾穎希屹立于廣場中央,拉拉身上的薄外衣,斜上方巨型螢幕的影像反襯出她寂寞的影子。她回頭瞥見董尚德站立于她後方的修長身影,兩人唇畔滑出一抹寂然笑意。
「和剛認識的情況一樣。」董尚德走近,臉上的笑帶著一縷無奈。
「從哪里開始的,從哪里結束。」曾穎希輕輕說道。「我很抱歉。」
「不,是我的錯,我對她有一分責任在,我不能拋下她。」董尚德抓抓頭發。「雖然她一直說這是她自己的事,我插不上手,可是……」
「我從她那知道所有的事了。」曾穎希淡淡地笑著,這家伙似乎還不太明白自己對莊筱亞的情感,不過,總有一天他會覺悟的吧。「去吧。她愛你,真的。」
「穎希我……」
「別說了。要懂得珍惜你所擁有的。」曾穎希以手心撫住他的口。「有些人,一但錯過就不再。」
董尚德拉下她的手。」可是我……」
「我早該告訴你的,」曾穎希苦笑著抽回自己的手。「Sory,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愛你。」
「原來……」董尚德黯然垂下懸在胸前的手。「我應該猜到的。」
「抱歉,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曾穎希明白,她真的傷了他的心。
董尚德深深吸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然後抬起眸光凝睇站立他面前的曾穎希,他曾愛過的女人,而現在卻必須分別。不管是不是愛上一個影子,但付出的心不會是假的。「最後一個問題,我是Daniel,那個D是誰?」
曾穎希雙瞳中浮動薄薄的水光,唇畔凝著虛幻的笑意。「D-e-n-I-sDenis。」
***
「Denis!」林蔚律趴在吧台前低聲喚著,不過名字的主人似乎沒察覺,她挫敗地暗罵了一聲,才又再度喚他,不過這回聲音便大多了。「喂,書平,梁書平!你耳聾啦!」
梁書平從食譜中回過神來,納悶地瞅著林蔚律。「你做什麼?我正想著中午的特餐要推出什麼菜色,別吵。」
「我昨晚在火車站那里看見穎希和她男朋友。」林蔚標的語氣中帶著神秘兮兮。
「那又怎樣,也許他們倆一塊逛街啊,大驚小怪。」劉子豐睨了她一下,帶著嘲諷,小事哪值得炫耀成這樣。
「可是他們分開的時候是背對著對方,各自朝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走開。」林蔚律轉向劉子豐,挑釁地睨著她。「你倒是說說,哪一對情侶會這樣分開走。沒有問題才怪呢!」
「唉,他們倆一定又吵架了。」梁書平無奈地嘆口氣。「我上回才勸過穎希,怎麼又不听勸呢?」
「你這麼想當媒人啊?」劉子豐打趣地問。
梁書平不置可否地笑著,疊起手中的食譜。
「可是,他倆中間也許存在著我們不知道的問題啊?」林蔚律問著。「像上回,我去洽談廣告約時,就不小心看見有一個女孩子在廣告公司前和穎希起爭執的樣子,那個女人好像和穎希挑釁,也許有第三者介人他們中間也說不定。」
「放心,我了解穎希,」梁書平篤定地笑著。「對于她真正要的東西,她不會輕易放手的,沒問題啦。」
突然間響起有人敲門的聲音,從門口進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梁書平等人全疑惑地望著他,只見那年輕人略微害羞地笑了笑。
「快遞。請問梁書平先生是哪位?有他的信件。」
「我是,你是哪位?」梁書平微微頷首。
「叫我小吉就可以了。」小吉露出職業笑容,同時手忙腳亂地掏出腰間背包里的一疊天藍色的信封。「這是你的信。寄件人是曾穎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