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啊,生命給予我的陰影,
一套空蕩蕩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仿佛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60》
DearD︰
好寂寞呵,好寂寞……總是莫名其妙地在深夜感到孤獨帶來的哀傷,而哀傷它熟門熟路地在夜色點亮最後一盞街燈後跨門而入。
在生活里我不停地跑動著,跑著,想追趕前頭僅存的一道殘霞,「有光,我就不再孤單」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可是那光總在我快能握入掌中時消失,我又必須跌入那黑夜里,瑟縮地等待黎明降臨。而白晝里我又像是追著糖吃的孩子向前頭一個影子跑去,貪婪地想將那影子牢牢鎖在雙手中,不叫它再次離我遠去。
但在此同時,抓住了那剪影後,心里又是不踏實的恐慌,只因為影子終歸不是實體,無法代替存在的事物,可是就算是欺騙自己也好,我依然不敢放手,只怕一旦放手,生命又將跌入沒有目的的漂泊中。
窗外湛藍色的夜空總叫我想起彼時和朋友齊坐于牧場里的夜晚,據說流星雨酷愛這樣的天象,于是我們等待。空氣中浮動著草香和牧場獨有的特殊氣味,在搖擺不定的燭光中,只有你低聲說︰過不了多久,我們便將遺忘這樣的夜,遺忘所有關于你的記憶。
從你的瞳光中我讀不出你的思緒,你是害怕遭人遺忘還是急于擺月兌我們?我考慮著是哪個答案比重較大,但是我害怕後者才是你心中真實的想法,不為什麼,只是不想失去和你曾共同擁有的線索。
共有的記憶就如同拔河繩的兩端,如果你先放手的話,那麼這條線便也斷得徹底,失去意義,我也只能跟著放手,讓這繩子隨著時間風化,而你卻像只斷線的紙鷂,不知去向。我唯一能保證的是,我絕不會早你一步遺忘這夜晚,遺忘你。我嘗試拉動我手中的繩索,嘿,你,是否察覺到來自我遠方的拽動呢?還是……你早已將手中的線繩丟棄?
——我如是祈禱著︰神啊!請別讓我失去愛人的能力,即使痛苦是免不了的責罰……
***
有時候愛情的起點取決于,你,敢不敢「要」。如此而已。
莊筱亞倚在窗畔望出,蒙蒙雨里,窗外山色在水氣里漾成一片模糊的色塊,構築在旅館外頭的木造浴室在雨中泛著和雨水同色的薄霧,是里頭溫熱泉水的顏色。
為了幫董尚德解憂排悶,他們整個小組的人趁著在日本工作的機會,開拔到溫泉旅館度假去也。不過是真為董尚德好還是為自己,這就不追究了。
或許和台灣隔開一個海洋的距離,董尚德會開心一點。為了這個原因,莊筱亞請了兩天的年假追到日本來。現在正和他們歇息在下榻旅館。
這個古色古香的旅館是湯稚君一位日本網友的祖傳家業,他們一伙人也常來這里報到,和老板的關系十分良好,因此才能不預定就拿到旅社視野最佳的房間。據說這一排的和室房在春天時能看見滿山的櫻花怒放,不過在這樣的雨季里,看看滿眼蔥籠的綠也就滿足了。
莊筱亞今晚和湯稚君一起住,不過她和其他人早就跑去找老板一家子哈拉去,看樣子不鬧到很晚是不罷休。視線斜望出去,她瞧見董尚德房里的燈亮著,唇畔不由自主滑出一抹笑意。
累了的雨知留下稀稀疏疏的幾線水痕慢條斯理地聊表心意,庭院中枝葉茂盛的樹條承載不起滿葉滿稍的水,于是便讓雨水從枝葉間灑下,落至地面後泛起雨天里獨有的潮濕氣味。
夜深了,大部分的人也跟著進入夢鄉。
莊筱亞躡手躡腳地走向自成一個世界的浴室。在多數人還醒著的時候浴室里必定擠滿了人,想安靜的泡個湯唯有趁著夜深人靜時分才有可能。浴室開放的時間原本只到九點,可是看在交情的份上,老板答應他們過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是可以進浴室泡湯。
她拉開浴室的掛簾,六個榻榻米大的浴室里滿滿的白色霧氣,讓東西都模糊了面貌,只能概略地看個形態,杉木搭建的浴室在屋頂和木板牆間還留著空隙,讓里面的人可以望見遠方的山色或天空,而漫溢的水氣也可以從那兒透出去。
籍著迷蒙的燈光,莊筱亞可以看清里頭還有另外一個人。
「筱亞……你怎麼會來這兒……這里是男湯,你走錯地方了。」說話的人是董尚德,他正泡在溫泉水里,急急忙忙地抓了蓋在頭上的毛巾,直接遮住不能走光的重要部位。
「告訴我,你真的忘不了她嗎?」莊筱亞雙手攥著浴衣腰帶,然後問著。從她臉上看不出她的意圖。
「什麼……誰……」
董尚德有些暈眩,或許是過多的水氣攪亂他的思緒,或許是浸浴在溫泉水中過久,也許更因為是入浴前他不該喝了點清酒,酒精加上熱水讓他很難維持意識清明,而莊筱亞站立在浴池畔裹著迷蒙霧氣的身影,也叫他有些暈陶陶,大量血液直沖上頭部,臉頰泛起陣陣不自然的熱流。
「她不要你,可是我要……我要你……」莊筱亞輕輕說道。
解開腰帶單結,薄薄的米色日式浴衣便順著她的軀體徐徐滑落,小麥色的肌膚佔了水氣後微微發出光芒,緊實平滑的皮膚如同巧克力女乃油般滑潤富有彈性,閃著誘人的光澤。
莊筱亞緩緩地踩入浴池中,清澈的溫泉水從足而上一寸寸地淹沒她的身體……而浴室中的霧氣濃重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董尚德只是呆呆地看著莊筱亞一步步向他走來,池水只能漫至她的腰際,而水面之上的嬌好體態又被濃重水氣遮遮掩掩地看不真切,在他空白的思緒中只閃過一個影像——米羅的斷臂維納斯像。
不知道在水氣中,維納斯是否也會發出光芒?董尚德輕嘆,他的臉龐像是灼傷般的通紅。
「我要你……我要你……」莊筱亞俯身,在董尚德耳畔喃喃低語。她的氣息像清風吹過他的頸項,她的左手扶住董尚德的肩頭,右手指尖輕輕滑過他的唇片,依戀的不忍離去。
「我愛你……」莊筱亞輕輕吻上董尚德的唇片,喃喃語調像是吟唱某種惑人的咒語。
董尚德的意識全被她的低喃佔領,無意識地重復她的低語聲。
室外的雨線已被夜空收回,林間揚起微風以及遲歸鳥兒的振翼聲響,象牙色的月娘也自雲間探出臉蛋。世界是安安靜靜的睡顏。***
三十寸左右的電視熒幕播送錢櫃KIV本身的廣告片段,而邊緣的跑馬燈則多半是什麼尋人尋車之類的瑣事。
曾穎希獨自包下一間小包廂,將自己關在里頭。木門隔開里頭和外面的世界,也暫時將她同外在雜亂交錯的人際網絡隔開。
她靜靜地呼吸著這得來不易的平靜。緊繃的身軀得到一些些緩解。
畫面上換成歌手林憶蓮的歌曲介紹,流暢的旋律細密地于包廂里回響,撞出淡淡的回音,而這綿綿不絕的回音也滲入她心里。
她呆呆地望著林憶蓮的MTV。歌詞的字句一字字印人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像一陣咒語拘禁她僅存的思維。拿起遙控器,曾穎希一連點了二十次這首歌,須臾,這首歌的前奏便于小小的空間里開始流動。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氣為了你我願意
動也不能動也要看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
我們好不容易我們身不由己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唱至副歌時,曾穎希更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嗓音破碎不成音調,字幕上的字鉛塊似地重重敲入她的心,一下一下挾著山石崩落的速度漫天襲地似地滾下壓在她胸坎之上,有那麼一兩秒教她喘不過氣來。
眼眶中迷蒙的熱氣霎時模糊她的視線。一陣狂竄的情緒如海嘯般地席卷她的身軀,教她立不住腳步,一個踉蹌攤坐于沙發之上。然而音樂聲依然不停歇。
雖然這是一首纏綿的情歌,然而每當樂曲滑行到副歌,她便止不住打從內心深處升起的悲傷,那說不出口無法名狀的傷愁,自上而下壓在肩頭,總教她克制不住地顫抖。
她欣羨曲中的心情。倘若她能對某個人說出這兩行的深情剖白,也許,也許,積存在她內心陰影里無法攤現陽光底下的情感便可望得到救贖。只要她能夠對某個人訴說,訴說那分幾乎將她心智撕扯至體無完膚的痴狂,她也許便可得到解月兌。有那麼幾回,便要月兌口而出,只是被她以理智冷酷地鉗住口,無法發聲。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里就是生命的奇跡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疙我總記得在那里
曾穎希忍不住以手掌撫住口,不讓自己暗啞的嗓音自口中滑出,可是卻止不住兩行淚水沿著雙頰淌下,她怔怔地盯著熒光幕……
一個掛著憨直笑臉的年輕侍者端著一壺熱茶走人,所見到的便是曾穎希滿布淚痕的臉龐。他吃了一驚,快步走向她,急忙掏出口袋里的面紙遞交給她,好拭去她臉龐上凌亂的淚痕。
「這位姐姐你怎麼了?沒事吧?」他焦急地問著,是不是因為他的服務不周到所以讓客人受到委屈,如果是的話,他該怎麼賠罪才好,年輕人心里只想著這件事。
曾穎希只是一味地搖頭,極力想止住決堤的淚水,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嗆在咽喉的淚水一時間讓她無法開口言語,只能拼命的搖頭,指著心口。
「胸口,胸口痛,呼吸困難,心絞痛,心髒病發……」小伙子臉色發育,手足無措地擠出腦袋理所有可能會引發胸痛的病癥,雙手扶住曾穎希的肩膀。「你身上有沒有藥?還是我馬上去叫救護車?」說罷便要狂奔而出。
曾穎希拉住他的手,艱澀地搖頭,要他坐下。
「請你留下來,陪陪我……」
***清晨五點
鯊魚灰的雲霧籠罩整座臨海的山城,沿著坡度搭蓋的小屋覆著此地特有的石墨色屋頂,相比鱗次像一層層的台階,而這層階梯的色調依然以灰色為主調,偶有一抹朱紅穿插其間,不眠的霓虹彩燈兀自亮著俗麗光點。不禁想問,是誰說店家門總是要掛上雙霓虹燈管才成事呢。
再遠一些兒,跨過柏油馬路該是海,可是同一色灰教人連哪兒是干地,哪兒是濕水都分不清;遠遠兒三點金芒或許是早發的漁舟,但是淡淡的微芒倒像是人家的小燈,淒淒冷冷地懸在谷地里似的。
再遠一點的地方,厚實的雲堆里似乎透出一抹微亮,使得那兒的灰淺了些,泛出微藍。
該日出了,可是潮濕的水雲頑固地扯來大把大把雲片沉沉蓋住天地,極低極低的氣溫讓水氣在人身上凝出冷意,自遠方卷來的風壓低山丘上的茅草,一伏一伏地成了陸上的浪,忽高忽低,另一座山頭上的士墳也就忽隱忽現,一只早起的白狗兒在草間跑著,躍過草堆像跳過一陣浪頭。
濃濃的霧從後方漫來,濃白的霧和口中呼出的白霧融合,然後順著層層黑頂屋而下靜靜流淌向海洋的方向,像一道無聲的河流航向大海。
呵……好冷,將近秋末時分。曾穎希將手中的信箋疊齊摺成長方形,納入信封,隨後視線又飄向海洋。
沿著崎嶇路的台階有個淡灰色身影邊搓著手邊跳著上來,片刻後那影子才氣喘吁吁地站在曾穎希身畔,貓著腰遞來一杯冒著熱氣的熱湯。
「謝了,小吉。」曾穎希接過那略微燙手的馬克杯,輕輕啜了一口。
「哪里……」被喚作小吉的年輕男子羞澀地抓了抓頭。「沒想到姐姐你要我陪你一會,結果陪到九份來了。」
「是我太任性,想要有人可以陪著我,但又想不到有誰可以麻煩。」曾穎希有些心虛,由于一時情緒失控,結果硬把MTV的小弟給拖下水,把他從台北帶到九份來。
「不要緊,人有時總是需要可以傾訴的對象,而太熟的人往往又說不出口,所以一個陌生人反而還比老朋友更親近。」小吉一在曾穎希身旁坐下來。「相逢自是有緣,我很高興能幫上姐姐的忙。」
曾穎希淡淡地笑了笑,是啊,有時親近的人反而顯得更陌生,也許是因為太親近了使得該有的界限都模糊,想保有的自尊反而讓人更難拉下臉來誠實相對,掏心剖肺。
兩人無言,默默地俯瞰整個九份小城。霧色愈來愈淡,像是一匹半透明輕軟薄紗兜在山城之上。
片刻後,曾穎希淡淡地嘆口氣,將馬克杯置于膝頭,輕輕開口︰「小吉,我說個故事給你听。」
小吉乖巧地點頭。
「十年前有個女孩歷經聯考淬鏈考上大學,新生訓練時遇見了一個男孩,第一眼時男孩就在她心里烙下一個很奇特的印象,從此她的視線便老是跟著男孩。因為他和女孩以往所接觸過的男孩子有那麼一股說不出來的不同,使得她很想很想了解男孩的心里在想些什麼,很想和他成為朋友,很喜歡能和他說上幾句話,可是愈到後來,她卻愈來愈不敢和他相處,因為她不明白如何和男孩相處,在他面前她就綁手綁腳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曾穎希淡淡地笑著。
「我知道,女孩子喜歡那個男孩子,對吧?」小吉笑得開心。「小說和偶像劇我看多了,絕對不會猜錯。」
「聰明。」曾穎希拍了下他的肩。「女孩子後來發現她對男孩的友情變了質,她好喜歡好喜歡男孩,可是她不敢說,因為她害怕連朋友也當不成。她真的好膽小,對吧?」
「不會啦。」小吉唇畔漾開了笑,抓抓頭。「我也有過那種心情。」
「整整三年,這種情緒累積了三年,在她心里壓成了很重的負荷,有時候她真懷疑她能忍受多久這種曖昧的心情,周期性地造成她無可止息的憂郁。而累積三年的勇氣之後,她決定告訴男孩她的心情,然而結果就如同她所預知的一般……雖然早就知道結果,可是她還是傷心了一段時間。」曾穎希的視線望向底下的房舍。
「然後呢?」小吉輕輕問著。
曾穎希拉拉披在身上的外衣,停了一會才又開口︰
「畢業之後,男孩女孩也就分開了。後來女孩遇見另外一個男子,他的氣質,他的樣子都和那位男孩相似,那男子也追求著女孩,兩人成了男女朋友。可是最近女孩卻在無意間踫見那男孩,大學時對他的感覺在她心理像是火種似的溫溫地燒的,又像針尖似地扎著心口。她男朋友工作地點新來了一個女同事,而且毫不掩飾對她男朋友的好感,而且也看出女孩心里面的猶豫,要女孩作出選擇,而她也不會退讓,女孩的男朋友夾在兩人間,似乎也開始動搖了。而女孩最初喜歡的那個男孩一直告訴女孩說愛情要懂得珍惜……事情到這種地步,你說,女孩該怎麼做?」
「姐姐,你說的是你的事吧?」小吉了然的目光瞟向曾穎希的側臉。
「嗯哼。」曾穎希坦然地點點頭。「聰明的孩子。」
「其實姐姐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不然不會邊唱歌邊哭泣,因為歌詞里寫的就是你很想說出口的話。」
「是啊。我知道是該有所選擇的時候。選擇被愛或是去愛人。總要有人收拾混亂場面。」曾穎希聞言,臉上漾出極淡極淡的笑意。
隨後,曾穎希站起身面向海洋,從山城里飄起的風揚起她的發絲凌亂,也把她的話音吹得有些模糊。
「是啊,只要不留下遺憾就好了。做心里最想做的事。有時該說的話,該把握的人就該把握,不然錯過了這時機,就真的永遠錯過了。人活著就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小吉也跟著站起來。
雖然天光仍是帶著漸層的灰色調,不過已能分辨陸地和海洋的界限。從雲間裂痕里灑下斜斜的金色光壁錯落聳立在水面之上,哪兒有光,哪兒就亮了起來。
兩人的身影長長地貼在土地表面。
「姐姐,劉若英的歌‘後來’你會唱吧,我們一塊唱第一段歌詞。」小吉對她眨眨眼,然後嘹亮的歌聲便自他口中滑出︰
後來我總算學會如何去愛可是你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曾穎希和小吉而相視而笑,透明的天光使他倆的笑顏帶著半透明的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