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範家的日子過得極為平靜,上回遇刺的事就好像一場夢般,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來找晦氣是為了什麼原因,問範岫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梁紅豆百無聊賴地嘆氣。在這里有好多規矩要守,早晚的問候有一套規定,進餐時又有一定的法度,來了一堆來頭頗大的人,說什麼嬸婆姨媽姑丈叔表堂佷甥舅伯公的親戚,鬧得她眼都花了還記不住臉和名字,只記得一位比一位花梢的綾羅綢緞衣料亂了她的視線,所有她曾听杜浩然說過的布料一方腦全出現在她眼前,攪得她一頭霧水,為了保持禮節而掛在臉上的笑容早僵住了。
而且每一位見到她時,千篇一律的,眼淚就像決堤的大水般滾滾而下。為了安慰他們,她的手絹兒從來到範家至今還沒干過哩,親戚們的淚水真教她大開眼界了!
範府中的堂姐又不給她好臉色看,說話總是帶著清冷的刻薄,看她時總是以白眼瞧她;想她梁紅豆又不殺人也不放火,可是範氏姐妹就是拿看下人似的臉色看她,弄得她不敢親近她們。
梁紅豆也不敢隨意親近範文漢,因為她這位伯父每回見到她,就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東西都擺到她身上,說什麼是要彌補她十多年來受的苦,見到什麼漂亮的玉啊、寶石啊、發飾啊,再高的要價也想買回來給她,教梁紅豆過意不去,又不知如何拒絕他;一說不要,他的臉便垮下來,教梁紅豆更難過,因此能避著就別踫著他。
成天就這樣躲在房里,梁紅豆覺得自己好像豬圈里的豬仔似的。掰掰手指頭,日子在平淡里已經滑走了七八天,那些黑衣人一個氣也沒出聲過,成天被範文漢關在家里,悶得她都快長霉了,再不活動活動筋骨,她就真的受不了了。
「啊!」她自暴自棄地大喊一聲,算是發泄心底的郁悶。
不管了,她一定要出去透透氣,再關下去她就會悶出病來了!解開府里的婢女為她梳理的繁復發髻,梁紅豆把瀑布般的發絲索性結成一條粗辮子,再盤在頭上,留著一小段發尾在後腦勺晃啊晃的;再月兌下錦緞衣袍,換上從家里帶來的細棉天藍衣裳,像是隨處可見的小姑娘,然後便趁四下無人,從後門邊的矮牆上翻牆而出。
旋出巷子口後,梁紅豆愉悅地哼著小曲走在街市中的人群里。
杭州是個熱鬧的地方,尤其是棲霞坊這兒是市集的集中地之一,天光尚早,許多來來往往的小販在石板街上吆喝叫賣,賣糖葫蘆的小販最討人喜歡,兜售玉石的生意也不錯。
在沒人認識的地方就是有個好處,那就是你可以放肆些亦無妨,不會有人干涉你。特別是從她嫁入杜家後,被杜浩然喚起的本性——率性自在,讓她把過去為了扮成好閨女而隱藏的性格全解放了,再也不勉強自己硬做出溫婉的表相;甩開那些規範,她自在許多,而且杜浩然也喜歡這樣的她,在他面前裝端莊模樣只會笑掉他的大牙,因此梁紅豆索性不玩那種虛假的游戲。
掏出荷包里的銅錢,梁紅豆向賣糖葫蘆的買了一串,邊走邊吃,逍遙自在地看著過往的人,說實在話,南方的姑娘和北地的比起來,就是多了那分典雅,就像是水捏出來的人兒似的,水靈水靈的。
但不知脾氣會不會全像她那兩位堂姐般,外表看來是嬌滴滴的桃花,其實里頭至是扎人的刺?
這時從後面傳來轎夫開路的喝聲,她跟著行人退至兩邊,把路讓給兩頂車轎通過。轎子形制富麗,看起來就明白是有錢人家的轎子,想必坐在里頭的不是嬌貴的夫人,就是風華絕代的千金小姐。
「是範府的千金小姐哩!」身側一位賣青菜的小伙子興奮地開口。
他的言辭惹來梁紅豆瞄他一眼。
「那又如何?」小伙子,你可知道你身邊也站了個範家干金哩!梁紅豆心中暗自好笑。
「你一定不知道,今兒個在湖畔停了艘畫肪,是範家新制的船,趁著還未下雪前要下水,她們一定去那兒觀禮的。听人家說,那船裝飾得華美,真是世上唯一啊!」小伙子興奮地脹紅了臉。「而且杭州城中的名仕公子全被邀齊了,要齊乘畫肪游湖賞景,城里頭最有名的歌妓小仙姑娘也應邀作陪……」
船只下水啊,怎麼沒听府里的人提起呢?梁紅豆在心里琢磨,八成又是姐姐們不想讓她湊熱鬧才不準下人們說的。也罷,反正她也興趣缺缺。
「小仙姑娘的歌聲可是天上獨有、地上少見的,能親耳听她唱一曲,教我折掉一年的銀子我也甘心……」那年輕人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他的話倒是引起梁紅豆的好奇,天上獨有,地上少見?真這麼捧?那她可有興趣了。
存下僅存的山渣果子,叼著那枝細長竹簽,梁紅豆也跟在轎子後頭向湖畔去。
畫舫穩穩地停泊在湖畔,船上有不少僮僕丫頭忙著把小菜點心類的食品端至小桌上,她知道那些全是府中廚子的精心杰作,也明白為了滿足這些挑嘴的文人雅士,可讓廚子傷透腦筋了。
和在人群中,梁紅豆和一般市井小民一樣頭抬得高高地看著上頭的高級排場。
這時後方的人潮起了點騷動,人海分成兩邊,讓一頂輕便的軟轎緩緩走來,軟轎的四邊只用霧白輕紗為遮蔽,隔著那層紗,可以看見轎中乘坐的人;那女子眸光流媚,對每個呆呆望著她的人甜甜一笑,那些人便失了魂似的傻笑。
柳小仙稱不上杭州第一美女,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惑人的嬌媚,教看了她的人會不由自主地發愣;而她最為人稱道的則是她的歌聲,高音清亮,低音和婉迷人,再加上她一流的揚琴功夫,讓她成為杭州首屈一指的歌妓。
嬌笑的臉龐在發現梁紅豆好奇的面容後閃過一絲驚詫,看向梁紅豆的目光中射來一道冷意,梁紅豆接收到這異樣的目光亦一愣。
這女人是朝著她來的,只不過是為了什麼?沖著柳小仙那異樣的眼光,梁紅豆決定模上船去一探究竟,離開群聚的人,她悄悄走至畫舫後頭,看看沒人注意她,提氣躍攀上岸上的樹枝,藉由樹枝的彈力,躍上甲板。
嘿嘿,沒人看見,梁紅豆竊笑。不料一只手掌按上她的後肩頭、她倒抽一氣。
「妹子,你怎麼偷偷模模的?當小偷啊!」
梁紅豆松了口氣,回身笑嘻嘻地向範岫鴻作揖︰「原來是哥哥啊,真巧。」
範岫鴻故意擺起臉孔訓她︰「你也不想想你的身分,做事都不三思,萬一被人看見看你怎麼辦?」
「反正她們就認定我稱不上千金小姐,我當然就順著她們嘍。」梁紅豆無奈地聳聳肩。
「你……」
「別告訴她們我來了。」她在範岫鴻面前轉個圈圈。「你瞧我穿這樣,被姐姐們看見怎麼辦?會讓範家丟臉的,不是嗎?」
範岫鴻無言以對,寄人籬下的無奈他也明白,雖然範縉柔、範縉舒姐妹得喊他堂兄,但在私底下,他自己也覺得矮她倆一截。他現在雖然是欽差大人的身分,但他也知道,這頭餃對他心中從小便一直存在的自卑感沒有多大的助益。
「那你打算如何?」範岫鴻背剪雙手,嘴角噙著笑意瞅著她。
「你不說、我不說,當沒這回事。」梁紅豆撒嬌地拉著她兄長的手臂,範岫鴻也就依她了。
此時前頭傳來叫喚範岫鴻的呼喊,原來是柳小仙要開唱了,範府中的男僕到處在找他,梁紅豆示意他別煩惱,要他先去和其他人會合,她自己會想辦法,等所有人全聚在賞景樓等著柳小仙時,梁紅豆趁機躲在遠遠的柱子後頭看熱鬧。
在貼身丫頭的伺候下,柳小仙輕踩蓮步款款而來,另有一名紅衣丫鬟捧著揚琴跟著出現。待柳小仙坐定,另一名丫頭便把燻香燃上。
柳小仙思索片刻,手指便以兩枝琴竹在琴弦上敲奏出叮叮咚咚的音符,像林間飛瀑般一瀉而下,于山間漫溢成絲綢般的山嵐煙氣。樂音一轉,好似來到山溪中流,出了山林轉入平原,平緩地溜過千里清綠色的田疇沃野;偶有穿插其間的裝飾音曲,像是鄉間姑娘們的輕唱,輕快的樂章歌誦豐年的盈滿;樂風再趨平緩,隱隱浮動著壯闊的和音,是河流來到大海的景象;一聲輕響,音符轉為急促繁復,千軍萬馬之勢在琴中浮現,有如驚濤拍岸,卷起干堆雪花翻揚,波瀾壯闊,引領船只向前航向遠方,一陣風來,順著風勢迎向未來……
錚錚琮琮的琴音疾疾而來,仿佛見到滔滔不絕的清泉奔涌出地面,又像是接連不停的翠珠撒落在白玉制成的盤皿中所成的微音;漸次攀升的旋律,如同振翅直上九千里高空的大鵬,乘著氣流高翔在萬里穹蒼;瞬間滑落的曲子,又像是鷹阜見到獵物時疾沖而下的快速,在抓住獵物時嘎然而止!
眾人一愣,直到片刻後才警覺到曲子已結束,轟然冒出掌聲,在岸邊看戲的人群亦頻頻叫好,柳小仙神色淡然,她早就習慣這種場面,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和身側的丫頭交換眼色,一抹奇詭滑過她兩人的眸中,唇畔滑出不懷好意的笑。
梁紅豆見她模樣,心中泛起不安的漣漪,怎麼回事?那女子笑得如此匪夷所思……
突然間,柳小仙唇畔逸出一串笑音,愈來愈興奮。
眾人怪異地望著她,柳姑娘笑些什麼?
「拿下他們!」柳小仙嬌喝。
四名侍女一躍向前,制住最前頭的客人,一位武功有根基的人想反抗,卻發現他使不出力,反而一運氣便渾身虛軟,驚駭莫名地被紅衣丫頭點住穴道,柳小仙身形向前一飄,直向主位上的範岫鴻。
「交出你身上的玉佩!」柳小仙抽出腰帶系的軟帶,前端縛著一枚銳器,挾著凌厲的來勢直取範岫鴻咽喉。
突地打斜面飛來一只茶盤,硬生生打偏那軟帶的來勢,一道天藍色身影橫在範岫鴻身前,柳小仙旋身落在範岫鴻五步遠的地方,美目含煞瞪視範岫鴻和救了他的梁紅豆。
「是你!沒想到你居然會武功,是我錯看你了,」柳小仙恨恨地看著梁紅豆。「可是你怎麼沒被七雪化功香迷倒?」
「可能是我躲得太遠了,聞不到惡心的香氣。」梁紅豆聳聳肩。
「你有什麼目的?」範岫鴻問道。「是誰派你來的嗎?」
「玉佩。」柳小仙轉轉纏在手上的軟帶,不置可否地瞅著他,那帶頭的利刃閃著薄薄藍芒。
「交出玉佩,我就放了其他人的命。」
「門都沒有!」梁紅豆雙手叉腰。
「那就把命留下來。」柳小仙話音猶未落,四名丫頭便一擁而上。
一見苗頭不對,梁紅豆自袖中翻出一把銀芒,向著直朝她來的女子們撒去。那陣銀芒離手後便化做薄霧般,邊天幻做一張大網,兜頭罩住她們,躲避不及,兩名丫頭吃痛跌落在地;另兩名丫頭急上前扶起她倆,四雙眸子愕然望著梁紅豆。
「柳絮飛舞!」柳小仙怒極。「你是江湖人稱暗器神手梁任研的傳人?」
「有見識。還不快走?」粱紅豆手中又出現一排銀針、「雖然針上沒有喂毒,但被釘上還是會痛你個十天半個月喲。」
柳小仙冷哼,手一揮,另一條飄帶襲向梁紅豆臉面︰梁紅豆索性將銀針全射出,去勢撕裂那淺綠色的飄帶釘在柱頭上。柳小仙將氣勁貫入軟帶,那帶上的薄刃便削向梁紅豆胸口,粱紅豆拉住範岫鴻衣袖,兩人往後方退開,躲開柳小仙的招式。
梁紅豆眼角余光一瞥,旁邊有位來客,身上佩著長劍,不假思索便抽出那劍刺向柳小仙。兩人你來我往、兵器相見,兵刃相交的聲響叮叮當當不絕于耳。
插不上手的旁客紛紛向兩旁退開,免得被她們兩人擊中。
梁紅豆往斜前竄出,侵入柳小仙懷前三步,劍尖一挑,飄帶便隨勢而斷,柳小仙一愣,但隨即一掌拍向梁紅豆,梁紅豆想也沒想,另一手亦迎向柳小仙的掌勢。
氣勁相擊,發出巨響,兩人同時被掌力震退了兩三步,柳小仙嘴角泛出薔薇色的血絲,然而梁紅豆神色自若,不受任何影響。
「奉勸兩位,如果還想保住性命,最好快把玉佩交出來。」柳小仙仍不忘威脅他倆。
「有本事就來拿啊!」梁紅豆對她做個鬼臉。
範岫鴻捏了她一把,教她別胡亂說話。
「不可能,玉是我爹娘的遺物,我倆絕不可能交給他人,你們還是放棄吧!」範岫鴻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了。」
柳小仙蓮足一點,連同四名丫頭便翻出船外,施展蜻蜓點水的輕功凌波而去。
範岫鴻慌忙探視他的胞妹是否安然無恙,梁紅豆擺擺手教他免煩惱,將體內紊亂真氣平穩,但是唇角還是浮現一絲艷紅的血紋。
「縉暄,你還好嗎?」
「沒事,我太低估她的實力罷了,沒事。」梁紅豆捧去唇畔的皿絲,「還有,叫我紅豆,我還是不習慣‘縉暄’這兩個字。」
「堂兄,這到底怎麼回事?柳小仙是沖著你們來的麼?」範縉柔駭聲問道。好好的一場雅宴卻被破壞殆盡,這兩兄妹真是煞星;這梁紅豆出身卑微也就罷了,居然還學了一身功夫,真是!
梁紅豆了然地看看四周射來的不屑目光。有什麼了不起的?要不是她,他們還有命在麼?拍拍手上的灰塵,她便打算離開,反正好玩的也結束了,留下來也沒趣。
「等等,方才究竟是出了什麼意外?」範文漢突然從階梯走上來。他晚了一會才到,怎麼就听說差點出人命,名妓柳小仙居然帶著四位丫鬟從湖面上踏水而行。天下紅雨也沒這事驚人。
「爹,還不就是堂兄他們兄妹倆惹出來的禍。」範縉舒搶先告狀。
梁紅豆怎能容許她胡說,正要反駁,但被範岫鴻攔下。
「伯父,這事說來慚愧,是妹婿在外花心留情所招致……」範岫鴻把過錯全推到杜浩然身上。
「妹婿他生就一副勾魂眼,桃花唇,騙了不知多少女子的愛慕……」
听他信口胡謅,梁紅豆忙拉扯他的衣袖,但範岫鴻不理她,還是繼續掰下去。
「柳小仙姑娘也是受害者,所以她才會出此下策……」
「那玉怎麼解釋?」範縉柔問道。
範岫鴻眼楮一轉。「喔,那個啊,玉是妹婿每回看上一個女孩子時,他都會贈玉一枚,說什麼是傳家之寶,讓那些姑娘家高興的。」
範文漢眯起雙眼。听起來他的佷女婿是個行為不檢點的人……他怎能讓他的佷女配一個浪蕩子呢?
「誰知柳姑娘不甘心,硬要妹子把她的那一份給她,結果……就這樣嘍。」範岫鴻假裝莫可奈何的模樣。
伯父的臉色似乎有些難看,梁紅豆也在心中暗叫不妙。都是哥哥啦,那是什麼爛借口嘛,為什麼要瞞伯伯呢?還有那兩位姐姐們看起來卻有點幸災樂禍,是因為哥哥把浩然形容得這麼差勁所致嗎?
「為什麼梁家的人會讓縉暄嫁給一個花心蘿卜?」範文漢雙拳緊握。「明天就派人要那個臭小子寫張休書,伯父替你作主,再找一個好婆家。」
「不用了,伯父,我覺得浩然可以了。」梁紅豆連忙幫她夫婿說情。要是浩然知道她要休夫,他定氣炸了。
「是啊,爹爹。」範縉柔冷冷地搭腔︰「妹子也只配得上那倒霉的商賈了,誰想要一個粗野丫頭做老婆呢?說不定哪回吵架,一不小心就被她一掌劈死,馬上見閻王去嘍。」
船屋屋檐上的陰影處默默地躲著兩條影子,其中一道身影唇角含著莫可奈何的笑意。
「姑爺,那小子這麼說你,你不氣啊?」定遠鏢局總鏢頭朗文好奇地問著。
「唉,我正想著我哪兒得罪他,他非把我形容成這麼不堪?」杜浩然歪著頭看著觀景亭中的人。「朗師傅,我得練多久功夫才能趕得上紅豆的程度?岳父是稱贊我有資質,可是我還是及不上紅豆呵。」
「姑爺,這是需要一段不算短的時日,急不得的。」朗文拍拍杜浩然的肩頭。
杜浩然輕嘆。「難不成我就一輩子被紅豆吃得死死的麼?」他又習慣性地掏出扇子在手中轉啊轉的。
「姑爺,你在說笑吧,我家小姐才被你制得服服貼貼的。而且你不也喜歡這種日子麼?」朗文一臉難以苟同。「下一步如何?」
「玉買齊了,師傅們也談好了,就只剩鑄雪樓那邊了吧。陳老板的探子怎麼說?」
「探子們開始布線了,不過陳老板千交代、萬交代,別忘了你講定的條件。」
那個死要錢的!杜浩然翻翻白眼,一個靈光閃過他腦中,他招手要朗文附耳過來。
他想到一個好玩的點子了。
是夜,範岫鴻自澡堂回房,經歷過今天一場生死關頭,現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覺,伸伸懶腰後,便直接躺上床,但一接觸到床褥時便發覺有個異物在其間,揭開厚被,發現柳小仙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衣,口中塞著布條,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雙腳也被捆得緊緊的,不能動彈地直挺挺躺在他床上。
這意外登時嚇掉了他的睡意。範岫鴻還發現在柳小仙衣襟開口處隱隱有一卷紙卷,恰恰自柳小仙豐滿的酥胸部位露出一角。
是該拿呢?還是得尊重小姐?範岫鴻略為思索,而柳小仙則睜大了雙眸驚恐地望著他。
算了,他才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範岫鴻手探入柳小仙的衣領中拿出那紙卷,他的手滑過柳小仙的肌膚時還趁機在她雪白柔女敕的胸口模上一把,意外地發現她燒紅了臉頰。
那紙卷中只寫了兩件事︰
晚安,大舅子,我也來了。
這是向您請安的小禮物,請慢慢享用。用不著擔心,她武功已廢,最起碼一個月內不能施展功夫。
原來是杜浩然那家伙送來的大禮。範岫鴻莞爾,將紙上的內容亮給柳小仙過目,看見她勃發的怒火,他唇邊那抹惡意的笑愈形加深……
「我該不該打開你這份禮物呢……」範岫鴻拉開塞在柳小仙口中的布條。「算是報答你今天送我的驚喜?」
銀白月光透過窗紙微微地在室內鋪上一陣淡藍色的光暈,梁紅豆吹熄了燭火,靜靜地坐在桌畔,桌面上攤開一張五彩色箋。
這是午後一位江天公子遣人送來的,箋中除了稱揚她的身手外,也不假飾對她的欣賞。
這倒是第一回有人對她表示好感哩,梁紅豆不期然于心中升起一陣陣甜沁沁的虛榮感。不過她對這位江天公子一點印象都沒有,也就不明白他長得是圓還是扁。
不管了,先睡一覺再說吧。梁紅豆隨手把紙箋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不多時便沉入周公的領域中,寂靜的室內只余她均勻的呼吸聲。
約莫一柱香過後,有一柄薄刃挑開門上的橫閂,一道身影輕盈地侵入房中。杜浩然躡手躡腳走近梁紅豆床畔,俯視她熟睡的面容,將一枚白玉和她枕下的玉佩交換,並在她頰上印上輕吻。
「祝你有個美夢,小蝴蝶。」
這兒的事辦完了,舅子那兒還有一件哩,真是累人,還是給朗文師傅辦好了,他武功高強,應該可以完成這件事。杜浩然伸伸懶腰,鑄雪樓那兒的事總得要解決,不然紅豆一輩子都有危險。
他靜靜凝瞄梁紅豆的睡顏,溫柔的笑意在他眼中搖漾……
半盞茶時間後,門外有聲貓叫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唇畔溜出一抹奸計得逞的笑意,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院子里,朗文含笑立在月光下,影子被月光拉成扁扁一線,他向著杜浩然微微頷首,而杜浩然則回給他一個篤定的笑。
「舅子開了那禮嗎?」
朗文搖搖頭,失笑道︰「他命柳姑娘好好躺在被里幫他暖床,睡得可安穩了,而柳姑娘則是怒氣沖天地躺在里邊,不得動彈,那眼里射來的恨意都快把我射穿了。那……請您辦的事兒?」
兩人相視而笑,杜浩然拿出白玉瞅著朗文。朗文拿出一塊玉佩在月光下晃著,玉體通透,閃耀著瑩白光流……
入冬後的湖水冰寒透骨,,若一個不注意跌進湖中,那直沖心口的寒氣可教人猛打顫了。
船娘緩緩劃動竹篙,口中哼著小調在湖面上穿梭,冬天游湖的人比起夏天少了許多,不過還是有附庸風雅的人會來湖上轉轉,點點餐盒、听听曲兒。
特別是今天範府的人在湖上舉行宴會,來湊熱鬧的人也擠滿了半個湖面,不趁這機會多賺點怎麼成。
另一艘小舟悄悄地泊在另一邊的湖岸旁,兩名頭戴斗笠的人影坐在舟上,跟著湖波晃著,一黑一白的頎長身形,隱在樹枝條陰影中,白色的影子輕輕地搖著摺扇子。
黑影子往天上放了只灰鴿子,撲撲撲地飛向湖面的另一邊。
範家畫船上鬧烘烘地都是人,觀景亭中擺了十張八仙桌,桌上堆滿了菜碟,四名歌妓優雅地撥弦彈唱,博得滿堂彩。
範岫鴻笑盈盈地鼓掌,今天的聚會倒是熱鬧,歌妓唱得也不錯,尤其是身邊還坐著一位大美女時,更是快樂似神仙。
柳小仙鳳眼含怒地斜睨著範岫鴻。這人真大膽,居然還把差點殺了自己的人帶在身邊,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如果她現在能使出武功,她絕對會要他好看,好報昨夜他給的難堪!但是反觀她自己,放在桌底下的手還被綁著,連要喝杯水還得借他的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和範家的公子感情有多濃烈哩。
就拿現在來說好了,隔桌的老爺們瞟過來的眼神中都含著窺同伺味,那種曖昧揣測的有色眼光教她渾身上下不對勁。
範岫鴻順著她視線望去,和那些老爺打個照面,彼此交換一個會意的笑容。
見他那種惡心的笑容,柳小仙恨不得撕爛他的嘴。
範文漢拍拍掌,又換另一批舞伶上場,水袖一甩,琶琶樂音便響起,舞伶甩出的水袖像是夏日盛開的水蓮。
突然間,數名黑衣大漢自圍欄上竄入,目標指向範岫鴻及梁紅豆,其他人嚇得做鳥獸散,舞妓和歌伶亦尖叫地跑開。
自從上回在船上遇劫之後,梁紅豆便把軟劍系在腰間,刺客一來便抽出軟劍迎敵;而範岫鴻則拉著柳小仙躲開,雖然他不懂武功,但是逃命這本領他可精了。
一團混亂中又竄出另一批藍衣客,同樣襲向範岫鴻和梁紅豆。梁紅豆蹙眉,她快應接不暇了,但奇怪的是這一批藍衣怪客似乎明白她的玉揣在腰帶中,招招指向腰際。
不行!萬一玉被奪走,她可是會被她兄長念得耳朵長繭!
一想到這點,梁紅豆便更加提防,可是從藍衣人的武功路子看來,他們似乎沒意思下毒手,而且在黑衣人出手傷人時,他們還會幫忙擋一擋。
「危險!」柳小仙驚呼。
一柄長劍當著範岫鴻的臉面刺來,範岫鴻拉著柳小仙趕忙向左邊閃過,但是另一柄又刺來,他馬上拉著柳小仙旋進廊柱後頭,但臂膀還是被利刃劃開一道口子。紅灩灩的血液染紅他的袖子,範岫鴻不禁咬住下唇,疼得他眼淚都流出來;柳小仙見他一副狼狽模樣,卻又直護著自己,一絲不忍升上心口……
此時,一名藍衣客攻其不備,巨掌一抓,拿到範岫鴻的玉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讓那玉在半空中亮了下,登時所有黑衣人、藍衣人全攻向他,粱紅豆和範岫鴻呆呆地看著他們展開另一場混戰。
這時,一名黑衣人掌擊向那藍衣客,玉滑出他的手,飛向欄桿外。
黑衣人群起搶之,最前頭的黑衣人人只差半個手掌的距離就能抓到那玉,誰知一名莽撞的藍衣人從他身側撞了他一下,那玉就被撞到湖心去了。
連個聲音也沒有,那玉沉入澄藍色的湖水當中……
此時一陣「蹬蹬蹬」聲響,許多人在階梯上頭跑動的聲音傳來,是當地的捕頭領著衙門內的捕快傾巢而出來這兒捉刺客,一看苗頭不對勁,那黑藍兩批人馬登時便撤離,只剩下遍地狼籍的混亂和一頭霧水的衙役。
遠遠的湖面上,旁觀這鬧劇的黑衣白服兩人,笑盈盈地注酒對飲,那白衣人笑眯眯地搖著扇子。
「游戲開始了。」
黑衣人不理他,專心地想著棋盤上的棋子。
一清早,湖面上又塞滿了輕便的舟船,「撲通撲通」地,許多人扎緊褲帶後便躍入湖水中,雖然水溫低得嚇人,可是為了賺範府的賞銀,還是有許多不怕死的人下水去。
下水去是為了找昨天範岫鴻掉入湖中的玉佩。
當範文漢知曉那玉是祖上傳下的玉後,狠狠罵了範岫鴻一頓,責怪他如此地粗心大意,趕緊貼了告示雇人下水去找玉,雇錢值二十兩銀,杭州城中的漢子便一古腦來報到。但奇怪的是又傳出有人出賞金五十兩要那玉。
于是下水找玉的人又被分為兩方人馬,有人則想著同時領兩方的賞金——領範家的雇金,把玉交給另一家拿五十兩銀,如此一來,一、兩年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找著啦!」一位冒出水面的黑漢子高聲喊,引來其他人艷羨的目光。
但旋即又一名冒出水面的小伙子也放聲高喊他找到了!
一時間水面上紛紛有人歡呼奪標,結果是總共找到了不下百枚的白玉!
找到玉的人面面相覷。這怎生了得?掉了一塊玉,卻冒出了近百枚的玉佩……這……這……這……
「管他的,老子就是要賞金!」第一位找到玉佩的黑漢劃著小舟向著岸邊去,朝著願出五十兩銀的大爺那里報到。不過說也奇怪,這位大爺行事詭秘,要找到玉的人到西邊的隱密處去領賞。但誰管那麼多,拿到銀子才實在。
經由他一刺激,找到玉的人也紛紛朝著岸邊去,各自領賞,不過誰也沒想到,朝著範家去的人在中途會被一名奇怪的老頭攔下,告知要他們把玉交給另外一家,賞銀保證比範家高得多;不肯去的人馬上被站在怪老頭身側的壯漢打傷,弄得沒人敢去範家,紛紛轉向。
梁紅豆和範峋鴻坐在大廳中大眼瞪小眼,他們已等了兩個多時辰,但是到現在都沒有玉的下落。這是怎麼一回事,伯父不是雇了二百人找玉嗎?怎麼還沒找到?
這時,一名男僮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門來。「堂少爺,據說找到玉的人都拿給一位叫鑄雪樓的人了!」
範岫鴻和梁紅豆睜大了雙眼︰「鑄雪摟!」
那不是人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門派,可……鑄雪樓怎生會和玉佩扯上關系?難道派人來刺殺他們兄妹倆的也是鑄雪樓……範岫鴻和梁紅豆面面相覷。怎麼會變成這副局面?
此刻西湖畔的亭子中,杜浩然喜孜孜地搖著扇子望著遠方的水面;朗文則斜著眼看著有些得意忘形的他。
「姑爺,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麼?」
杜浩然閃過算計的眸光。
「為什麼不高興?這一次迸帳可不少哪,兄弟們年終還可以加菜哩。」他有些哀怨地瞅了朗文一眼,這鏢頭就是不開竅,一本正經地,真無趣。
朗文不敢領教地眯了他一眼,幸好沒和姑爺結下梁子,不然哪天成為他算計的對象,說不定他還得幫杜浩然算銀子哩。
杜浩然低低地笑出聲來。「伯父大人,先謝謝您將付給小婿的銀兩,就當做是您給紅豆的嫁妝嘍。」
「可惡!」廣闊的大廳中回蕩著怒斥聲,其間伴隨一聲木桌碎裂轟然倒地的聲響。一邊的中型紅檜木箱中堆滿了白玉玉佩,滿出來的還堆在茶幾上。
「這是怎麼回事?」鑄雪樓樓主東宮廷忿忿地坐在聚賢廳的椅上。
底下的人惶惶不安地危立一邊,樓主找這龍形玉佩已經找了近十年,好不容易有它的消息,沒料到卻是這等情狀。
「哪一塊玉是真的?」東宮廷怒問。厲目一掃,底下的人均不敢多言,因為誰也不知道哪一塊玉才是正牌的藏有地圖的玉。
「怎麼回事?大呼小叫的,廷兒,你在做什麼?」兩名丫頭攙著一名衣著雍容華貴的老婦人自屏風後走來。
老婦保養得宜的面容上依稀可見年少時的美麗嬌顏,只不過這容顏上卻染上顯而易見的怒火。
「母親大人,沒事。」東宮廷欠身,同時收起遍布全身的怒氣。
東宮夫人橫了他一眼,至主位上坐下。「吩咐你找的玉佩呢?」
「快了,快了。」東宮廷垂下視線,掩飾心中的不安。
「這句話我已經听你說了十年,膩了,什麼時候才成真?」東宮夫人眯起雙眸。
見她不悅,兩旁的丫鬟驚嚇地退至兩邊。東宮夫人美則美矣,但脾氣陰晴不定,發起火來手段之陰毒會教人打從心底發寒,被她修理過的下人總要躺個十天半個月,而且從那之後就害怕再見到夫人。
「真的快了……」東宮廷俊容一暗。自解事以來,娘親對龍形玉佩的執念便遠超過對東宮家的人;為了那玉,娘親的眼里從來沒有他和他爹的地位,爹為了她的玉,耗了畢生的心力,還讓不少人成了東宮家的刀下冤魂。
「但願如你所說。」東宮夫人起身離開廳堂。
待他娘親足音遠去,東宮廷才長嘆頹然倚在柱子旁。到底東宮家上輩子欠了那玉什麼,為什麼要這般折磨他們呢?
「爹,你曾經後悔嗎?」他一拳擊在柱上,悠悠問道。
十六年前,他父親帶了鑄雪樓里的高手傾巢而出直搗範重明府中,滅了範家,但是玉也沒到手,反而因為和範重明過招,被他窮畢生之力一掌擊中心口,震碎經脈,當晚也咽了氣。但是他娘也沒因為這事而死心,連至親夫婿死了也沒變過神色,仿佛只是看著一個陌生人死在眼前般冷然,枉費父親愛她到寧願與天下人為敵的地步……
而他呢?是為了什麼原因要拿到玉?他對至尊地位沒啥興趣,是為了什久要奪玉呢?
難道只是為了他娘的笑容嗎?還是為了見她獲玉時能展顏歡笑對他說一聲︰廷兒,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樓主……」樓中的判事遲疑地喚他。「下一步該如何?」
東宮廷無力地揮揮手。「你看著辦就好,只要將另一塊玉拿來應可以找出里頭哪塊玉是真的……」判事靜靜地退下,出了門外,一群著黑衣的精壯漢子便群集而上;判事交代幾句後,那群人便餃命而出。
「樓主……」「又有什麼事?」東宮廷沒好氣地抬起頭來,
-看原來是龐大夫,強打起精神換上笑容︰「大夫,原來是您。」
「樓主,您近來氣色甚差,要不要老夫為您開劑補氣調養的湯方?」東宮廷制止他。「我很好,大夫多慮了。」他頓了頓︰「近來如何?」
龐大夫搖搖頭,嘆口氣。「全憑著一股意志力撐住,您得快找到那玉啊。不然就來不及了……」
東宮廷無言地看向窗外。不知何時開始,窗口外已經飄起無聲的雪片,今年的雪怎地來得這麼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