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環酒店
羅湯尼在香港算是一位有頭有臉的知名人物,他所掌控的羅氏企業主要有航空貨運和電腦兩大事業網。然而,一般市井小民之所以熟知羅湯尼,則是因為他擁有一家「羅氏電影公司」,而且拍攝、出品過無數香港市民耳熟能詳的武打動作片和愛情文藝片,這在電影業蓬勃的香港,無異是為自己立下了一塊功業碑石。
在香港,沒有人敢質疑羅湯尼的財富和地位,數十年來,他也一直扮演著商界舉足輕重的角色;雖然還及不上季達夫的財勢和影響力,但是也足夠與其平起平坐了。
因此,羅家唯一的女兒羅妍伶過二十一歲生日、正式被介紹給上流社交圈,不但成為企業界的一樁大事,而且也驚動了影視圈人士,更吸引了無數媒體記者前往采訪。
在酒店的電梯里,慧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文萱一手攬住她的臂彎,不斷地給她打氣壯膽,文諭則老是一副下巴快掉下來、口水直流的模樣,痴痴地睨著慧晴,看得她渾身不自在起來。
「文萱,快幫我看一下,我的一邊眉毛是不是畫歪了?」她尷尬地轉頭問文萱。
文萱朝她左看右瞧後道︰「沒有哇!慧晴,放輕松一點,你太緊張了。」
「那你哥干嘛老是這樣白痴似地瞪著我看!?」慧晴故意不去看文諭,很沒好氣地嚷了一句。
文萱噗 一笑,瞥了文諭一眼,「你沒看過‘帥哥’變成‘豬哥’嗎?你本來就天生麗質,但是連我也沒料到,這套禮服穿在你身上,竟然會產生這麼大的驚艷效果,把你的女人味表露無遺。」
話雖這麼說,慧晴倒沒有沾沾自喜的意思,她甚至沒有把文萱的贊美听進去,兀自很不放心地又問︰「唉,真是很不習慣,我臉上的妝會不會太濃了?」
「你應該相信我的化妝技術。這只是日妝,已經夠淡的啦,甚至看不出來你有化妝呢!」文萱拍胸脯保證道。
「慧晴,你根本不用‘裝’,你這模樣已經是百分之百的淑女了!真奇怪,我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嬌艷動人過?」文諭突然抹了抹嘴邊的口水,如夢初醒似地冒出一句。
才剛被人稱贊了一句「淑女」,慧晴馬上又本性不改、凶巴巴地逼問文諭︰「這麼說,我以前一點也不淑女口羅?」
看著她那副叉腰如茶壺的模樣,文諭什麼也沒回答,只是一味地盯著她悶笑。老實說,他還是比較「習慣」慧晴母老虎似的一面,因為比較有……呃,親切感。
「哥,你不會稱贊女性就少說兩句好不好?不過慧晴,你還是學學我吧!在這種社交場合,就算用力裝,也要裝得淑女一點,OK?」文萱插嘴道。
慧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但願我不會嚇壞你們的爸媽。另外嘛,如果我不小心從椅子上跌下來,或是飯粒黏在臉上,也請你們多包涵,千萬不要當場笑破肚皮。」
她率直的個性是文萱所欣賞的一型。她安慰似地拍拍慧晴的手,「慧晴,別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你應該該有自信一點,我哥也應該多帶你出席這類社交宴會,讓你習慣一下。」
習慣什麼?當季家未來的媳婦嗎?這個念頭一閃過慧晴的腦際,她就感到一絲自卑。在這種場合里,她除了沾別人的光,又算哪根蔥呢?不過話說回來,她是一點也不希罕。
為了不辜負文萱的一片好意,慧晴並沒有說出心中的這一層感受,只是不在意地聳聳肩,「唉!沒辦法,再怎麼樣,我還是一個午夜鐘聲一敲就得變回原貌的灰姑娘。」
「那請你千萬記得,要故意留下一只高跟鞋讓我撿。」文諭竟像冷面笑匠似地捉弄她。
一句話把她們逗得笑出聲來。
「你有沒有嘗過被高跟鞋敲頭的滋味?」慧晴回敬他一句。
「噢,請手下留情,用拳頭敲就好了。」文諭佯裝一副害怕的表情,求饒地說。
談笑之際,電梯已到達頂樓的宴會廳,門「叮咚」一聲地打開,一陣嘈雜的談笑聲立刻涌了進來。
慧晴情不自禁地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小禮服,這是文萱借給她穿的,連腳上所搭配的高跟鞋都是。上回陪韻薇出席宴會時,她也沒有穿得這麼正式,像現在身上這襲昂貴的禮服,別說她用在旅行社工作半年的薪水也買不起,就是作夢,她也不曾想過。
像她和文諭家庭背景這麼懸殊的兩個人,有可能相安無事地一起生活嗎?待會兒見到季家二老,他們又會對她有什麼評價、什麼看法?
慧晴在隨著季氏兄妹踱進宴會廳時,輕輕地搖了搖頭,暫時不打算多想,她這輩子又有多少機會能夠灰姑娘變公主似地參加盛會?就當作是一場夢吧!唉,可惜現在是白天,就算是夢的話,也是名副其實的「白日夢」。
時間已經接近午後一點,但是看樣子宴會還沒正式開始,盛裝出席的紳士淑女們仍陸陸續續進場。剛才在季家之所以耽擱了老半天,主要是因為文萱堅持在她那幾百套禮服的衣櫃里,挑出一套最適合慧晴穿的。
現在,穿在慧晴身上的是一套價值八萬元港幣的日宴禮服,出自香奈兒的名設計師之手,既然是針對白天的正式宴會設計的,所以剪裁上以強調輕松方便為主,線條非常簡單,從頸部的圓領開始,以混紗的粉紫薄綢,純一顏色地包裹住慧晴玲瓏有致的曲線,合身卻不緊身,強調胸線及腰線,裙擺直落膝蓋上方,肩線處則綴縫了兩只淡紫色、薄如蟬翼的透明長袖,將慧晴兩只白晰的手臂若隱若現地覆裹住,袖口則設計成寬松、看似不規則的波浪狀,連線上綴飾了一圈亮紫色錦絲;及膝裙擺的尾線,也以同樣的布料和波浪折疊效果繞了一圈。
慧晴的雙腿穿著跟禮服同一色系的粉紫絲襪,足下則搭配一只深紫色的亮錦緞料高跟鞋,一頭秀發被季家一名專門梳頭的嬤嬤看似無心、卻是有意地往上盤成一個髻,幾綹鬈發自然地垂在耳際,頸後還有些自然而凌亂的發絲,在盤成髻的頭發里,斜插著一根又細又長、以碎鑽和六顆紅寶石組成的珠花銀簪——文萱堅持借她這件發飾時,慧晴還推辭了好久,深怕把這麼貴重的首飾給弄丟了。
她的臉上薄施淡妝,幾乎看不出來任何粉彩,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朵出水芙蓉,更像是一位從天而降的粉荷仙子。
季家兄妹和慧晴的蒞臨引起不少人的注目,一些多疑心、好猜忌的貴婦們開始在一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不過,更多的目光是來自那些單身男士,全都落在兩位美女身上,而且還有一些吃驚的針對故意穿了一身黑的文萱。她那一身過膝窄裙長禮服,雖然是出自克莉斯汀-油奧的設計,但是手上的黑色短手套、腳上的黑色高跟鞋,令很多人一看就知道她八成不喜歡今天的主角羅妍伶。慧晴不禁在心中苦笑,文萱也真是有夠毒了!
在入口的接待處,主辦宴會的羅家人一字排開地迎接客人,貴賓們一一向主人寒暄。夾在中間的慧晴忍不住手心冒汗,隔著幾位客人望去,她猜想,那位打扮得像歐洲皇室公主的名媛,應該就是壽星羅妍伶了,等一下輪到他們三人時,她該如何自我介紹?對方不會當場賞她一巴掌吧?或是拿出掃把將她這個灰姑娘趕出去?
文諭的手輕輕地按在她的腰後,打趣地說︰「慧晴,你是不是餓得發昏了?怎麼臉色那麼蒼白?沒關系,等一下就有好吃的了……」
看他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慧晴真想一腳朝他膝蓋踹去,不過那樣未免太不淑女了,所以她只是撇撇嘴,沒好氣地啐他一句︰「等一下我若是還吃得下去,保證一定全部吐在你身上——我都緊張得胃差點絞成兩半了,你還有心情說風涼話?!」
「咦,兩個胃才夠資格叫大胃王啊!」徐慧晴仍然存心逗弄她。
「老哥,拜托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慧晴,別理他,你今天打扮得太漂亮了,我哥才會阿達、阿達的不正經,你就當作只是來見見我爸媽的,誰希罕什麼生日宴會嘛!」文萱趕緊安撫她。
「噢,那更慘……」慧晴朝文萱投去一抹無助的目光。
文諭收斂了玩心,柔聲地安慰她︰「你別緊張嘛!我爸媽又不是豺狼虎豹,會一口把你吃下去。再說,連我都還沒吃哩,嘻……」
「你……色豬!不要臉!」慧晴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在一旁看好戲的文萱忍俊不住地笑起來,心中暗忖,瞧他們倆這樣「打情罵俏」,慧晴還直說兩人「沒關系」,硬要把自己當作「女助理」,她才不信哩!而且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哥哥這麼風趣幽默而不擺張老K臉,唉!一定是愛情的魔力,她都忍不住羨慕起來……
終于,輪到他們站在接待處了。
「文諭,你總算趕回來了!」羅湯尼首先喜出望外地叫出聲。
「羅叔、羅嬸,恭喜、恭喜……」文諭也客套地回禮。
羅夫人立即笑容滿面地推銷女兒,「文諭啊,你還記得妍伶嗎?瞧!女人十八變,我們家妍伶都出落得這麼標致了——她今年才二十一歲,已自斂橋大學國際財經系畢業,輔修法文,雙學位喔……」
雍容高雅的妍伶還在跟前面的幾位貴賓握手問好,她微笑而不露齒,頸直且臉不低于水平線,移動的只是一雙烏溜的大眼,戴著白色長手套和客人交握時,還分別以不同的語言問好。
慧晴看得簡直是萬分佩服、嘆為觀止,不過她沒有時間分神,因為眾人的眼光全落在她身上。
「這位小姐是文萱的同學嗎?」羅夫人的臉上有一絲疑惑。
「不是啦!她是我哥的女朋友。」文萱保持著微笑,口氣遮攔地說。
文諭似乎有些稱許地悶笑幾聲,慧晴則是氣急敗壞地收拾殘局,「不不!文萱真是愛開玩笑,我是李少董的助理,真是抱歉,我這位不速之客是不請自來的。」
「誰說的?是我請她來的,羅叔、羅嬸不會介意吧?」文諭根本是在幫倒忙。
羅氏夫婦的臉色霎時不太好看,但仍勉強地連聲笑道︰「當然不介意!歡迎、歡迎……」
一旁的羅妍伶只是輕瞥了慧晴一眼,並沒有想像中的雞飛狗跳、當場哭得呼天搶地,或是賞慧晴一巴掌,,不過這也是她厲害的地方。只見她依舊文風不動、面不改色地保持她高貴的微笑,一一和季家兄妹握手問好之後再轉向慧晴。
「多謝你的光臨,嘸免客氣,盡量呷!」她刻意用標準的閩南語說道。
然後,目光立刻從慧晴臉上移開,不屑一顧似地轉向下一位客人。
文萱看不過去,故意找碴地用手煽風,嚷道︰「哇,好熱喔!冷氣沒開是不是?這間酒店未免太會省錢了!」
言下之意是罵羅家人省錢,其實對方已經夠奢侈浪費了。
「文萱,你一定是最近去了非洲度假,所以怕熱,而且全身看起來那麼……黑!」妍伶頭也不轉地淺笑道。
文萱當然不是省油的燈,立刻回嘴道︰「不不!我哪有時間度假?在來參加這場盛會之前,我忙著把‘羅馬假期’那部電影專心地看了一百八十遍!」
這番話听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然而妍伶的臉色立刻變得像調色盤一樣——一塊青、一塊白。她比哭還難看地笑了一下,然後不理會文萱地轉向其他客人。
一離開接待處、融入宴會廳內眾多賓客之中,慧晴馬上有些自慚形穢地開口︰「羅小姐真像是一位公主,美麗、聰明、高貴,什麼條件都有了……」
文諭正想說什麼之際,文萱馬上搶白道︰「慧晴,你別被那個小巫婆唬住了!」
文諭這才想起什麼似地看向妹妹,「咦?你剛才說什麼電影‘羅馬假期’,妍伶就被你唬住了,你是在罵她姓‘羅’又長得像‘馬’一樣嗎?」
「猜錯了!慧晴,你看過那部電影嗎?」文萱得意洋洋地笑了笑,一手攬住慧晴的臂彎。
「當然看過啊,由奧黛麗赫本主演,‘赫本頭’之所以流行,就是從那部電影開始的。」
「沒錯!那你還記得最後一幕嗎?演公主的奧黛麗赫本主持一場記者招待會,她跟世界各國的新聞記者一一握手寒暄……」
這時候慧晴才恍然大悟,不過文諭仍是一愣一愣地不知道文萱在講什麼。
「你听得懂我老妹講的外星話?」他歪著頭問慧晴。
「當然!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文萱很用力地捶了文諭的胸膛一下,啐了一聲︰「你有點文化常識好不好?我都已經說得這麼白了,難道你還意會不出來?羅妍伶今天從發型、服飾、手套,到跟客人握手寒暄時講各國的語言,都是在模仿電影里的奧黛麗赫本。你忘啦?上次她來我們家參加舞會時,還模仿‘亂世佳人’里的費雯麗哩!」
「噢,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看電影,尤其是那些老掉牙的影片。」文諭搔搔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坦白道。
「那一套我也會,慧晴,要不要我教你?你只要會說十五個國家的‘你好嗎’就夠了。」
「噢,阿里阿多、真多謝,不用了!」
她總算明白為什麼文萱會說羅妍伶很「矯揉造作」,與其假裝、扮演別人,慧晴倒寧願安安分分地扮演灰姑娘,灰就灰吧,畢竟是貨真價實的。
正說著話時,突然從背後傳來一陣聲音——
「文諭!好兒子,你終于準時趕回來啦!」
三個人聞聲一起回頭看,季氏夫婦踱近前來,慧晴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乍然面對文諭的雙親,一顆心不覺加速地狂跳起來。
「文萱,你帶了同學一起來呀?」打扮優雅華貴的季夫人眼尖地注意到慧晴的存在,她面帶微笑地問。
「她叫徐慧晴,是哥從台北帶回來的女朋友啦。」文萱不假思索地回答。
慧晴的一顆心往下沉去,她盡量保持鎮靜地解釋「伯父、伯母好!其實我是少董的助理……」
季家二老被弄迷糊了,兩人一起望向文諭,異口同聲地問︰「到底是什麼?助理還是女朋友?」
文諭輕咳了兩聲,慢條斯理且語中帶刺地答道︰「爸、媽,今天羅家這場‘相親大會’辦得真是盛大呀!我在台北不但要忙公司,還要忙自己的終身大事,又要特地趕回來,這不是折騰人嗎?沒錯!我是在追求慧晴,不過追不追得上,那就要看我有沒有這個福分啦!」
一番話嚇愣了季家二老,連慧晴也被驚得目瞪口呆,不過她強自穩住陣腳,不卑不亢地說︰「文諭真是愛說笑!我是仰慕季伯母當年拍電影時的風華,想替家母索一張簽名照,才來參加這場宴會的。像羅小姐這樣秀外慧中的名媛淑女,才是最適合文諭的……」
慧晴沒有意識到自己留了個小尾巴——剛才還叫文諭「少董」,現在就直呼其名了。
依舊美麗、婉約如昔的季夫人只是沉靜地凝睇著慧晴,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她是在生氣或高興。半晌,她突如其來地向慧晴輕聲說︰「我回家就找一張照片給你,不過都是又老又黃的照片了,就不知道令堂會不會喜歡?」
慧晴受寵若驚得說不出話來。
「文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跟老爸在玩什麼游戲嗎?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季達夫微慍地責問兒子。
「爸,我才覺得你在跟我玩游戲呢!我人在台北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這是羅家的私人宴會?」
「那你還會趕回來嗎?」
「當然不會!」
「文諭!你這孩子……」
慧晴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忍文諭受責,遂大著膽子陳情︰「季伯父、請您不要責怪文諭,如果是因為文諭帶我出席宴會,您才這麼生氣,那我先行告退就是了,我無意引起你們父子的爭……爭執……」
慧晴一心急,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暈眩,神智忽地有些不清楚,她一手扶著劇痛的額頭,一邊無法自主地喃喃道︰「恆生指數下降一百二十點,香港電視台六塊七毛三,匯豐地產三塊兩毛六,中國塑膠……」
眾人皆大吃一驚,文諭目瞪口呆地愣了半晌,才眨眨眼說︰「哇,怎麼變成股票行情廣播站了?!」
季達夫不明就里地看向妻子,「沒想到她長得這麼漂亮,竟然有……精神病?!」
天哪!可不要在這節骨眼上「出丑」,但是慧晴力不從心,就如文諭所言,她的腦袋不但成了一座廣播站,而且就像是國際電台的接收電達,許多數字、聲音和模糊的影像,不停地閃現交錯,她覺得腦袋被塞得快爆炸了!
慧晴不由自主地呢喃了一會兒,繼之感到眼前一黑、腳一軟,整個人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