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市集一如往常的熱鬧,唯獨媒仙館大門深鎖。
來了一個和尚,眉目清逸,仙風道骨,手持托缽,口念佛語。
看他袈裟滿是灰塵,鞋面還有幾處破洞,想必他趕了一段很長的路。
「叩叩!」敲了敲媒仙館門上的麒麟銅環,大吉應聲而出,看到來人是和尚,直覺是來化緣的,一手伸進袖袋里,掏出少得可憐的碎銀子,和尚卻回絕,並且表示他的來意是尋人。
紅塵俗世中,誰會是和尚掛念的人?
大吉將和尚領進大廳,粗茶招待,回身轉向客房,喚醒還在睡覺的戚彤。
「小舅!」戚彤一進入大廳。立刻驚呼。
她的身子往前一傾,但出家人不興擁抱,因此和尚急急閃避。
「貧儈法號無垢,今日前來,是請施主盡早回家,以免爹娘擔憂。」無垢說。
「我……還不想回家,請師父代為轉告我爹娘。」戚彤不舍,心願未了。
「施主,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無垢暗示,莫開殺戒。
「師父誤會我了,我是為愛留下。」都是自家人,無須隱瞞。
「阿彌陀佛。」無垢雙手合十,頷首,轉身欲走。
「師父請留步。我去廚房準備素菜淨水,好讓師父帶在路上吃。」
無垢師父這一趟來洛陽,是方丈勸他來的,說來了就可以戰勝心魔,回去就可以開月兌悟道。
剃去三千煩惱絲,遁人佛門二十年,他沒有一天不禮佛參禪、潛心修法,也曾經效法苦行儈,針穿鼻,刺透舌,毀身忍痛,但所有的努力皆是自欺欺人!
方丈早看出他這樣不行,但從不多說什麼,只說心中有佛就行了。
直到那日見到她,他的心依舊不堪一擊,功虧一簣,他這才明白,心中無佛,有她……
後來,方丈與他一夜對坐,沒敲木魚,沒誦經念佛,出奇的安靜,直到天亮,方丈突然拿了個托缽出來。
他從未化緣,也未曾走出東離寺,躲在佛腳下苟且安生,但這回方丈卻下依他,催他上路,還要他快去快回。
他問方丈,要去哪?方丈說媒仙館,要他代為向館主夫人道謝。
他又問方丈,要謝什麼?方丈說館主夫人奉獻香油錢,足夠東離寺用十年。
平白無故的,她捐這麼多是想干麼?賠罪?彌補?還是單純的樂善好施?
他想知道答案,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尤其是眼前的女施主。他來媒仙館的目的,除了阻止她造殺業,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她過得如何?她快樂嗎?
看到媒仙館磅礡的氣勢,他笑了。
一笑泯恩仇,就是這種感覺。
「多謝施主好意,貧僧怎麼來就怎麼去。」無垢婉謝,走意堅定。
戚彤雙手一展,攔住去路。「師父你怕什麼?」
「無懼。」無垢心如止水,目空一切,到達無我境界。
「夫人!」戚彤故意試鏈他,色是空?還是空是色?
「啊!」無垢一驚,月兌口而出,臉色凝重。
戚彤頑皮地吐了吐舌。「騙你的。」
無垢眉目一斂。「跟出家人打誑語,不應該。」
「夫人!」
這一次是真的,因為無垢已經聞到身後飄來一股淡香。
「你……師父,你來了。」司馬夫人眼神祥和,似乎早已料到會有今天。
「施主記得貧僧?!」心一慟,魔由心生,無垢感到耳熱,仍末看破紅塵。
「看到她,覺得似曾相識,我才想起來的。」司馬夫人雍容而恬靜。
「夫人你早知道我的身分和來歷!」戚彤嚇一大跳。
「你和師父有七分神似……」司馬夫人噙著淚,娓娓道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七歲那年,父母雙亡,遠房表姨丈收養她,連同另外兩個姐姐,一起讀書識字、錦衣玉食,教她們成為禮儀閨秀。
表面上她們似乎過得不錯,但私底下……義父禽獸不如,有戀童癖好,她們是他的禁向,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一待她們長大,高價出賣,大姐嫁有錢的老頭子,二姐嫁智能不足的王孫公子,富貴雙收,但義父為了擴大權勢。他還需要強而有力的靠山做後盾,左思右想,戚將軍是最好的人選,手下千軍萬馬。雖無子嗣,但有小舅子。
托媒說親,進展順利,但在文定之日,她隔著垂簾見到他,突然自慚形穢,心中滿是恨意。
原本她想一死了之,化作厲鬼復仇——旦她卻逃跑了,事後才知道是情種給了她重生的勇氣和力量。
她不後悔,唯獨對不起他,因此她常年茹素,遇廟則拜,祈求他平安順遂。
今年重陽節,她到東離寺是偶然,當不覺得跟東離寺的神佛特別有緣,所以出手也特別大方,直到看到戚彤,她才猛然想起,師父曾與她近在咫尺……
言畢,戚彤臉自如紙,自知差點犯下大錯,心中默念阿彌陀佛。
無垢豁然開朗,目光清澄無波。「施主救了貧儈,阿彌陀佛。」
司馬夫人誠心誠意地說︰「師父請留下來用膳,我想親手為師父做幾道素菜。」
「施主準備什麼,貧僧就吃什麼。」無垢欣然,萬緣放下,了無牽掛。
「師父坐,我這就去準備。」司馬夫人追不及待地往廚房走去。
「真是現實!」戚彤酸溜溜地瞅著他,重色輕外孫女。
無垢窘得有些無地自容。「施主何須出言傷人?」
「我高興,我喜歡,我向來如此。」戚彤就是這副德行。
「造口業不好,施主要努力改過遷善。」無垢力勸,卻被當成耳邊風。
改過?她自認心地善良,從來沒有為非作歹,只不過偶爾闖點小禍罷了!除了這次,她承認闖下大禍,自食苦果。
追根究柢,都是他害的!他要是早一點來媒仙館,冰釋誤會,她不就可以跟司馬乘風談情說愛,搞不好已經拜堂成親、如膠似漆了。
如今木已成舟,全無希望,現在的她已經別無選擇,干脆趁這個機會,死纏著他。
「師父,收我為徒好不好?」戚彤合十,半是撒嬌、半是撒野。
無垢怔了下。「施主想出家,應該去尼姑庵。」廟分男女,並非無性。
「我不管,我要去東離寺,我非要不可!」戚彤大吼大叫,驕恣慣了。
「施主有心事?」花樣年華的少女想與青燈古佛為伴,無非是情關難過!
戚彤滿臉淒楚地說︰「人生無趣。」她即將失去他,連呼吸都覺得累。
「施主闖了禍?」無垢懷疑,除了情關之外,還有更大的麻煩。
「我殺人了。」戚彤不想浪費口水,因為她從下床到現在還沒喝半口茶。
「殺人理當償命,施主應該去衙門自首。」無垢指出。
大義滅親!一點佛家慈悲為懷的精神都沒有,枉費他吃齋念佛多年。
她記性可好了。十年前的廟會,在胡餅攤旁邊搭了個皮影戲的小棚架,她搶到第一排的位置觀賞達摩傳奇,當時有一幫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要殺達摩,他卻說——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好偉大的一句話,難怪達摩會受世人敬仰。尊稱為達摩祖師。
眼前的無垢師父,根本是個假和尚,但他終歸是她的小舅,血濃于水,只好原諒他的悟性不高,恐怕等到下輩子都無法得道成佛……但她這麼想,能算是原諒嗎?
戚彤正色道︰「不是那種殺,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無心之過。」
「阿彌陀佛,用完膳,貧僧帶施主去東離寺,舉辦渡亡法會。」
「呸……對不起,我喉嚨里有痰。」戚彤清了清嗓子。「他還沒死。」
「施主的伯仁生重病?」該不會是被她氣出病吧?
「不,是中毒,除非找到白眉老怪,才有辦法讓他起死回生。」戚彤嘆息。
「白眉老怪是方丈的俗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戚彤大喜若狂,口無遮攔地說︰「那個老和尚原來是老怪物——」
「不得對方丈無禮!」無垢眉毛一擰。
「我去找夫人,要她別做了,救人為要,咱們立刻啟程。」
「小師父,我來了。」戚彤拿出豆沙包誘惑。
「阿彌陀佛,謝謝女施主的好意。」小沙彌回絕。
「你不要?你不是最喜歡吃豆沙包?」戚彤大感意外。
小沙彌幽幽一嘆。「不瞞女施主,師兄弟嘲笑我包二女乃。」
「包二女乃?這是什麼意思?」戚彤一時沒想通,以為是佛語深奧難懂。
「拿包子當女施主的……的……」小沙彌垂低頭,急急忙忙跑開。
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成天阿彌陀佛,他們嘴不累,她听了都累。
戚彤覺得萬般無聊,可是臭方果又不肯陪她一同來,說什麼身為護院,職責所在,防範宵小入侵…… ,說了一大堆廢話,害她差點得肺炎。
現在的媒仙館空無一物,唯一值錢的「情種」就放在她的肚兜里,所以她相信臭方果現在一定是趴在小如身上,享受母愛的滋味。
小舅,不,無垢師父帶著他們回來東離寺之後,就又啟程下山了。因為听說有一個穿得很體面的壞蛋,自稱是前禮部尚書,亮出一只金元寶,誘拐小女孩,企圖非禮她,不料卻被村民發覺,慘遭亂棒打死。
死得好!是她就去買鞭炮,慶祝惡有惡報,但無垢師父仁慈.決定下山為他誦經超渡。
那要找什麼樂子打發時間呢?
啊!有了——敲鐘。
三更半夜,魔音傳腦,吵死人。
屢勸不听,屢訓屢犯,眾僧累得人仰馬翻,就連司馬乘風也無心調養,趕緊帶走人禍,聊報救命之恩。
不過司馬乘風因為才剛去毒,身體還很虛弱,坐在馬上顛簸,顛得他腸子都快流出來,直到兩人來到山頂,不見任何人煙,確定沒有人會遭殃,這才下馬休息。
層層疊疊的山頭林立,上白下青,景色迷人,空氣清新。
司馬乘風坐看風起雲涌,思緒飄渺;戚彤則是站在崖邊,提掌運氣,丹田一縮,發出獅子吼——
轟地一聲,群山震動,天搖地晃,白雪崩塌滾落,一山接一山,怒音不絕于耳,驚心動魄。
連山神都敢戲弄,她真是令人頭疼,但他卻是越看她越覺得有趣。
名門閨秀多半足不出戶,最大的娛樂就是在家里後花園撲蝶追螢,但她不同!
即使是龍潭虎穴,連男人都畏懼的地方,對她來說就跟後花園沒兩樣,只是苦了方果,必須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保護她,和幫她擦。
她不斷地闖禍,身為她的男人得不斷地解救她,對方果來說,是責任,對他來說,則是享受。
直到今天他才了解愛她至深的原因——英雄救美,是全天下男人都愛扮演的角色,不是嗎?
「你在想什麼?」戚彤乖坐在他身旁。
「以後。」。前途茫茫,有妻如她,司馬乘風加倍煩惱。
戚彤頭枕在他大腿上,一臉的天真無邪。「以後怎麼樣?」
「怎麼養活娘和你?」養家活口,男人責無旁貸,一肩挑起。
「兩條路,一是我家,二是媒仙館。」戚彤自作主張,標準的悍妻表現。
「官民下婚,令尊不會做知法犯法的事。」男子漢大丈夫,不吃軟飯。
「沒錯,我爹是老頑固,那就走第二條路,重振媒仙館。」果然是女大下中留。
「我不是做媒人的好料子。」一陣麻痹感從大腿傳上來,這女人的頭非常重。
「我舌粲蓮花,由我做正媒,你做副媒。」戚彤忽地衣襟一敞,酥胸半露,妖嬈冷蕩,春色無邊,但他卻不為所動。
沒關系,幸好她有補救措施。
「而且我們還有秘密武器。」從肚兜里掏出錦袋,扯開袋口,倒著放,一顆顆情種落到手上,數一數,總共有八顆,將來吃香喝辣全靠它們,一顆就算百兩黃金。說時遲那時快,司馬乘風突然一把搶走,將情種往山谷扔去「你干什麼亂丟垃圾……不,亂丟寶物?」心一急,跟著縱身。
司馬乘風及時抱住她。「情種是不祥之物。」
「我不管!你還我八百兩黃金來!還我!」戚彤又哭又鬧,又踢又咬,瘋了似的。
「你听我說,情種是貢品,總有一天會為我們帶來殺身之禍。」言之有理。
「我先說,我很嬌女敕,吃不了苦。」細皮女敕手撫著他的臉頰,以示證明。
「放心,我會當你是菩薩供養,老婆大人。」司馬乘風有苦難言。
「你也不要太辛苦,很多人搶著為我們做牛做馬。」戚彤心疼道。
就從周嬤嬤開始說起,有清福可享卻不享,執意跟隨夫人,以後婆婆的飲食起居就交給她負責。
大吉和大利忠心耿耿,堅持好男不事二主,以後劈柴跑腿之類的雜事就由他們分著做。
還有那個痴情的阿牛,雖然他的性向有點讓人毛骨悚然,不過他肯做白工,求之不得,以後就派他跟方果輪流守夜。
小如愛方果,嫁雞隨雞,以後就負責做她的貼身丫鬟,好好服侍她。
萬一將來她相公錢掙得不夠多,他們都得給她出外兼差,補貼家計。
至于她。以後就每天躺在床上,負責研讀小如的藏書,等老公回來,身體力行。
等一切都安定之後,再捎封信給爹娘,要他們不用擔心,她過得非常非常好,圍繞在她身邊的人都把她視為掌上明珠般呵護疼愛……」
「又在算計別人!」司馬乘風一語中的。
「天色暗了,還是找間豪華點的客棧休息吧。」戚彤迫下及待地想要上床。
「我們還沒拜堂成親,你最好別打歪主意。」司馬乘風正色道。
「哎喲!我可是守身如玉的大家閨秀,我怎麼會……」做賊心虛。
「是誰扒光衣服,還捉住男人的子孫袋?」鐵證如山,看她如何狡辯?
「薛寶貝。」幸好有擋箭牌。
不知道薛寶貝過得如何?想必是照三餐被打。
但情種真的是不祥之物嗎?婆婆沒能跟公公白頭偕老,薛寶貝深受其害,看起來是不太美滿。
不過,始終如一未必不好,只可惜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除非她親口嘗試情種……
戚彤趁著司馬乘風背對著她喂馬兒喝水時,偷踢一顆石子.去谷底,卻連回響都沒有,可見是萬丈深淵,迅速打消她想把情種撿回來的念頭。
她沒發現,在她伸手可及的草叢中,有一顆情種……
等待——命運之神的安排,什麼樣的人會是情種的下一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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