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種 第三章 作者 ︰ 葉芊芊

望向趴身在床邊,眼袋下方墨黑的嬌妻,司馬義好心疼。

天將亮,雪依舊無邊無際地飄落,沉重的往事,歷歷浮現眼前。

二十二年前,相似的雪夜,長安城萬籟俱寂,唯獨他,心湖波濤洶涌。當時,他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大倉庫內,門外站了兩名帶刀侍衛,里面放滿遠從天竺來的進貢品,此外還有一張桌子,桌下有一個火盆,他坐在椅上,正下眠下休地將梵文翻譯成漢文。

這個地方就是禮部,凡是進貢品一律先運至此處,整理歸納之後再送往皇宮,不過呢,負責看守的尚書不是個手腳干淨的清官,他會要求到府的譯官故意漏翻一、兩樣價值不菲的進貢品,佔為己有。

當然,這種偷雞模狗的事若被皇上知道,死罪難逃!但是譯官若不肯成為共犯,下場會是直的走進來,橫著抬出去,額頭上還會被刻一個賊字——附帶說明,那兩名侍衛是尚書的心月復。

同樣是死,聰明的譯官自然會選擇收下遮口費,苟且偷生。

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任何動靜,並不是因為太累而打瞌睡,他的雙眸甚至炯炯有神,但卻多了一絲掙扎。

他之所以會答應尚書為非作歹,完全是因為他有個小心願——看一眼尚書千金。

尚書的千金,就像穿著雪衣的雲朵,白皙美麗,雖然他也長得不差,不過千金小姐高高在上,哪里看得上窮小子?根本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但是,現在機會來了!他的心怦怦跳,他的眼直直瞪,瞪著梵文——情種。

梵文有些字是毫無意義的氣音,有點像漢文中的「之乎者也」這類文字,所以要省略一些字是輕而易舉的事。

再者,根據他多年的經驗,從天竺來的貢品都很詭異,像是迷魂香,聞到這種香會讓淑女變蕩婦,還有許願燈,只要摩擦燈體三次就能心想事成……以此推斷,情種必定是能使人墜入愛河的神奇種子。

忽地,他躡手躡腳地走向堆積如山的進貢品,找到一只系著紅絲的七彩盒子,打開蓋子,看了一眼,然後迅速往懷里一塞,再若無其事地回到桌前,振筆疾書,心有旁騖地想著,等工作完成之後,按照慣例去找小杏。

小杏是尚書千金的貼身丫鬟,到現在她還搞下清楚狀況,以為他喜歡她,對他言听計從,所以要她乘機在小姐的蓼茶中放入一顆情種應該不是難事。

坦白說,他只是希望千金小姐能看他一眼,一眼就好,但他萬萬沒想到,那一盒看起來像紅豆的情種,威力驚人,小姐喝下蓼茶沒多久就偷偷跑來,訴衷情,說愛意,並要求與他私奔……

悠悠睜開眼楮,沒見到可口的燕窩盅擺在桌上,戚彤一臉臭。

燕窩雖然是白痴公子允諾的,但方果也真不機靈,就不會到廚房去命令丫鬟做嗎?甚至連洗臉水都沒準備,這麼粗心大意,一點也不像過去細心照顧她的作風!

他是被叫去當差?還是發生了什麼鳥事?

戚彤起身下床,推開一扇窗,陽光雖然有氣無力,但大地逐漸回暖,原本覆蓋在葉梢上的白雪形成水滴涓流,積雪如同昨晚的吵鬧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靜得很詭異!難不成那個混蛋已經死掉了?!

不對,至少要有哭聲才對呀!

難不成媒仙館的人全死光了?

來到隔壁的廂房,被子隆起,戚彤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過去。「懶豬!你居然還沒下床?!」

見方果不為所動,戚彤伸手欲掀開棉被。

「你別靠近!」方果整個人躲進被里,蜷縮如蟲繭,包得密不透風。

「對我這麼凶,你昨晚是吃到熊心豹子膽嗎?」戚彤不記得有這道菜。

「我病了,大夫要我別跟任何人見面。」從被窩中傳來奄奄一息似的微弱聲音。

「裝病?!這一招不賴,你從哪里學來的?」戚彤大為激賞。

「我是真的生病,求你快出去。」方果伸出手,揮了揮。

成彤忽然瞥見桌上有空碗。「壞蛋!原來是你偷吃了我的燕窩!」

「只是一碗普通的粥罷了。」方果掀起被子一角,呼吸急促。

「你怎麼有洗臉水?」戚彤眼一瞄,滿臉不悅。

「是丫鬟提來的。」方果氣喘吁吁地解釋。

「為什麼只提給你,不提給我?」戚彤打翻醋壇子。

「我哪知道!」一陣甜蜜蕩漾在方果心頭,聲音沙啞溫柔。

她還以為他是沒穿褲子才不敢下床,原來是真的病了——患了相思病。

眼角有一滴淚珠滑下,被她狠狠地一袖抹去!

她從沒想過,在他的生命中,會出現一個比她更重要的女人……變了心的男人真可怕,昨夜他還把她捧在手上,今早卻把她踩到腳下,不,剛才被踩在腳下的人明明是他。

雖然她幻想的畫面還沒發生,也不會發生,但她總要末雨綢繆。

此刻恍若置身戰場,沒有了方果,她就像士兵沒了擋箭盾牌,不堪一擊。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她相信方果不會這麼沒出息,因私忘公。如果他敢,就叫爹派千軍萬馬,即使他躲在天涯海角,也要踩平他愛的小窩,讓他知道背叛她的下場——天下之大,無他容身之處。

「我跟你說,媒仙館今天好安靜,你覺不覺得很詭異?」戚彤若有所思地問。

「覺得,那就麻煩你去調查,我還想睡。」方果心有余,但力不足。

「我?!」戚彤氣得大吼。「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命令我去做事?」

方果低聲下氣地說︰「不是命令,是懇求,是拜托。」

「你還不快點起床去工作!免得壞我好事。」戚彤催促。

「你看我的模樣……」方果吃力地轉身,一顆顆鮮紅的櫻桃結了滿臉。

「鬼呀!」戚彤尖叫一聲,整個人嚇得無法動彈,但機靈的腿拼命地往後退。

「快出來!」哦,原來是背後有股強大的力量捉住她的肩膀,硬把她拖出去。

方果有病在身,她這樣棄他于不顧,會不會傷到他的心?

她要回去照顧他嗎?

當然不要,她一不會煎藥湯,二不會喂湯藥,三是最重要的她發揮愛心的機會,所以她也是逼不得已的。

背後的人破壞一個回身,看見體態臃腫的肥婆,瞧她的眼楮,不仔細點看還以為是兩條皺紋,小歸小,卻很賊……

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總覺得在這肥婆面前,她就渾身不自在,特別是她用一副捉賊似的神情打量她,很明顯的,她將是她復仇路上的絆腳石,不能不防著點,又不能露出害怕的樣子。

定了定神,戚彤態度倨傲地說︰「你這個老母豬!我的肩骨快被你捏碎了!」

戚彤模樣痛苦地轉動肩膀。

「他長痘疹,會傳染給你。」肥婆邀功。「老娘好心救了你一命。」

「我哥會不會死?」大恩不言謝,連這都不懂,果然是只豬。

「大夫說他體格奇佳,應該可以度過難關。」肥婆轉達道。

戚彤又問︰「大夫有說要多久時間才能復原?」

「少則兩星期,多則一個月。」肥婆說。

「真討厭!」戚彤嘟著嘴,少了幫手,快快下樂。

「你應該祈禱令兄早日康復才對,怎麼反倒一臉生氣?」

「老母豬,你又不是我娘,你管我怎麼對我哥!」戚彤冷哼。

「潑猴,你給我听清楚,從現在開始,你要當我像你娘一樣尊重。」

「你是哪根蔥……」戚彤話還沒說完,嘴皮被當成豬皮擰一圈好痛啊!

她不肯求饒,不肯喊痛,不肯掉淚,迷離的眼中帶著敵意,展現好強的本性。

肥婆雖然全身肉肉的,但掌紋是屬克斷命,力氣大到連男人都怕她,眼前的女孩居然毫無畏懼?她在媒仙館教下人多年,小廝和丫鬟都歸她管,她從沒見過像她這樣逞強的女孩,她的堅強使她起疑,她的意志使她震驚……算了,三兩不是嚇不跑她的。

肥婆松開手時,好看的小嘴已經一片浮腫。

「我是周嬤嬤,媒仙館內大大小小事,全由我掌管。」周嬤嬤直說。

「你管不到我頭上,司馬公子答應……」咚一聲,腦袋差點開花。

「叫少爺!」周嬤嬤也不隱瞞對她的反感,擺明了下戰書。

「你干麼打我頭!老母豬!」戚彤向上天默禱方果的病能快點好。

「教你規矩。」又飛來一拳,這次幸好戚彤已有防備,讓周嬤嬤撲了個空。

「你才沒規沒矩!你家少爺沒告訴你我是客人嗎?」戚彤退到一臂之外。

「少爺只管館外的事,他說的話在館內不算數。」周嬤嬤說明狀況。

「你這個肥婆真壞,陷害你家少爺變成食言而肥的小人!」將軍。

「在洛陽城里,沒人會把少爺的話當真,是你笨!」反被將軍。

「那你家夫人呢?」男主外,女主內,戚彤不信她能一手遮天。

「是夫人要我管家的,她得全心全意照顧老爺。」周嬤嬤有恃無恐。

難怪那女人會嫁錯郎,分明是有眼無珠!她把媒仙館交給危害忠良的肥婆,不垮才怪!

她是很希望媒仙館煙消雲散,但不高興不是出自她親手杰作……慢點,照肥婆的說法,燕窩和魚翅不但吃不到,日後只能啖蘿卜干配窩窩頭,而且肥婆還會想盡辦法虐待她,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虐待!折磨!戚彤臉色丕變,如骨灰一般慘白。

「我懂了,一見面你就給我下馬威,分明是要我做丫鬟……」

「你們兄妹想在媒仙館白吃白喝白住,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母老虎到洛陽被豬欺,實在可恨!戚彤咬著下唇,一時之間無法還嘴。

唯今之計,除了出賣方果,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對不起他以求自保!大不了回到將軍府之後,替他安插個涼差,反正他現在已經有了心上人,日後必定不肯跟她東奔西跑,闖蕩江湖。

別看方果塊頭那麼大,但他志氣小。男兒應該志在四方,他卻向往夫妻恩愛、兒女成群的平凡生活,趁此機會讓他如願以償,她真是個體恤下屬的好小姐。

「等我哥病愈,他會努力工作,加倍償還,這樣你滿意了吧?」

「不滿意。」肥婆毫不遲疑地說。「我要你現在就上工,不然請滾。」

「不滾。」戚彤還有個法寶——去找白痴公子當靠山。

「少爺幫不了你的。」肥婆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周嬤嬤,夫人找你。」這時,小如急急跑來轉告。

「小如,帶她去梳頭,然後再去廚房洗菜。」周嬤嬤下完命令後就轉身離開。

「是。」小如雖然感覺到氣氛不對,但她向來謹言慎行,轉而對著戚彤說︰「戚姑娘請跟我來。」

回到廂房,戚彤呆坐在銅鏡前,眸里糾纏者千絲萬縷,咽不下越口鳥氣。

至于小如可就忙了,出去,提水盆回來,幫她拭臉,又幫她梳髻,提水盆出去,拿丫鬟服回來,幫她換衣,又幫她疊被,而戚彤卻只顧著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頭上的髻活像是長了兩個大包的蠢模樣,她真想去撞牆,然後就能跟方果一樣躺在床上。

小如端來熱粥給戚彤吃過之後,便帶領著她了解媒仙館,最後來到廚房,開始洗菜。

一路走來沒遇到其他奴僕,戚彤越想越覺得古怪,還是那個老問題——人呢?

「小廝和丫鬟都跑哪去了?」見她年幼可欺,戚彤大膽發問,小心求證。

小如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今天一早,周嬤嬤就解雇了大部分的下人。」

「為什麼?」原來那個肥婆開除下人也是毫不手軟。

「錢,錢快沒了。」小如扇著爐火,細心熬煎湯藥。

「是被騙?還是花光?」其實她想說的是活該。

「不瞞你說,上個月我就知道,但周嬤嬤不準我張揚」

「你是……」人家服侍她時沒一句感謝,現在才想到要利用。

「我叫小如,本來是夫人的貼身丫鬟,現在所有的雜事都要做。」

眼看小如不知該不該說,戚彤索性哄她開口。「我還是弄不懂,錢跑哪里去了?」

「上個月,有個叫化子跑來,他自稱是媒仙的老丈人……」小如娓娓道來。

叫化子——前任禮部尚書,小如不知他的身分,戚彤則是保持緘默。

原本沒人相信他是夫人的親爹,因為眾人想像中的太老爺應該是長得福福泰泰的,至少也該是個干淨體面的人,可是他骨瘦如柴,雙頰凹陷,看人的眼神鬼祟,實在看不出跟夫人有血緣關系。

戚彤並不意外,因為他們根本就是一表三千里的表親嘛!

太老爺來時像一陣風,去時也像一陣風,連飯都沒吃就走了。這點倒是跟司馬乘風很像;但太老爺是台風、是颶風、是惡風。逼得老爺把媒仙館可以變現的寶物全刮走。

別看媒仙館現在依舊完好如初,其實房地契已經賤價賣給了開錢莊的李老爺,幸虧李老爺跟老爺是多年好友,他大概知道老爺身患惡疾,不單不逼老爺搬離,進而說服老爺將「媒仙」的名號偉給少爺,東山再起。

小如接著說,她是因為夫人哭了好幾晚,一直服侍在側,才會斷斷續續听到這些。

「看樣子,司馬公子連他外公來要錢的事都不知道。」

「少爺當時人在江南,而且少爺向來不管事,只顧花錢。」

「媒仙和夫人為何下留老丈人住下?一家團圓,不是很好嗎?」

「太老爺不知怕什麼,一副好像背後有人要追殺他的樣子……」小如聳肩。

追殺?!戚彤咬著下唇,這是她思索時的習慣動作,苦惱中帶了一絲俏皮。

媒仙館那麼大,是很好的藏身所,再說,媒仙的大名響徹雲宵,但司馬義本名沒沒無聞,女婿沒道理不收留,丈人更沒道理不留下……其中必有玄機!兩者之間的關聯,會不會是情種呢?

戚彤專心思索著,手依然浸泡在水盆里,菜卻還躺在地上,一臉煩惱,一動也不動。

小如見狀,想起身材像大象,但走路卻像老鼠的周嬤嬤,她有時不是躲在門外就是窗下,喜歡靠捉別人偷懶來突顯自己的勤勞,進而贏得夫人信賴,萬一待會兒周嬤嬤看到菜沒洗,戚姑娘今天肯定沒飯吃!

于是小如動作迅速地拿起菜,快速但不馬虎地挑揀,然後放進水盆里清洗。

「戚姑娘,你在想什麼?」小如問,不是出自好奇,而是關心。

「我在想我哥,我好擔心他。」戚彤敷衍以對,想不到卻歪打誤中。

「戚姑娘放心,果哥生得方頭大耳,是長壽相。」小如月兌口而出。

戚彤耳一刺,眼一亮,盯著小如那飽含溫柔多情的臉蛋。「果哥?」

「我是說令兄。」小如羞澀地垂低頭,但耳根紼紅濫濫。

「大夫怎麼知道我哥病了?」戚彤不動聲色地問。

小如細聲絀氣地說︰「是我找大夫來的。」

「我哥房里的粥是你煮的?」戚彤微慍。

「大夫說他只能吃粥。」小如喉嚨又干又澀。

「洗臉水是你提的?」戚彤咄咄的氣勢讓人不寒而栗。

「嗯。」小如點了點頭,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一臉緊張。

「為什麼你不順便端碗粥、提盆洗臉水給我?」戚彤大聲責問。

常言道︰未諳姑食性,先遺小姑嘗。連這都不懂,她將來怎麼跟婆家相處?

幸好方果是孤兒,她也不是難纏的小姑,不過她卻感覺自己受騙了。

方果那家伙,她都認識他這麼多年了,一直以為他忠厚憨直,完全看不出他追姑娘的手腕這麼高明。

也罷,小如乖巧柔順,跟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恭喜方果,生平心願——夫妻同心,生一窩子,指日可待。

一陣酸楚沒來由地涌上胸口,她還真舍不得放開方果。但是又何奈……

「潑猴!」周嬤嬤像縣太爺出巡般走進廚房,暴喝一聲。

戚彤嚇得跳起來。「老母豬!你想嚇死我是不是?」

「怎麼都是小如在做?你以為你是千金小姐嗎?」目光刺探。

「你敢打我試試看!」戚彤順勢從刀架上拔出菜刀,一副要拼命的樣子。

周嬤嬤立刻收斂氣焰,轉移話題地問︰「我有話問你們兩個,是夫人交代的,誰要當少爺的副媒?」

「什麼梅?是烏梅?還是酸梅?」仗著手中有菜刀,戚彤膽大包天。

「少爺去女方家提親,有些事不方便親自問小姐,需要一個女助理。」

「我嘴不甜舌不滑,留在館里打雜比較適合我。」小如直截了當。

周嬤嬤不屑地睨了睨眼。「那就是你嘍,你說謊的功力一流。」

「謝謝周嬤嬤夸獎。」戚彤皮笑肉不笑,當之無愧。

「你現在就去書房,跟少爺一起學作媒的技巧和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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