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停地飄落,洛陽城仿佛覆蓋了一條銀白色的厚毯子。
照理說,這種風雪交加的日子,多數人都會窩在被里.但其實並不然。
雪地上充滿深淺不一的車跡、馬蹄印,絡繹不絕的人潮全涌向「媒仙館」。
「讓路!不讓被燙死活該!」單手高舉托盤的伙計從廚房邊叫邊走出來。
隔著一條街,正對媒仙館的是間老字號牛肉面店,牛肉多筋大塊,湯液鮮美,雖然此刻正值中午,店里卻只有一桌客人,就坐在靠門的位置;這個位置算是最差的位置,天熱時灰塵滾滾,天冷時寒風刺骨,聰明的人絕對不會選擇坐這兒。
「請趁熱吃。」伙計放下三大一小的陽春面後,反正閑閑沒事,干脆就偷偷打量起那桌的客人。
那桌總共只有一位姑娘跟一個壯漢,面孔陌生,眼神疲累,裘衣髒兮兮,看樣子是遠道而來。
兩人的坐姿都是大刺刺的,壯漢這麼坐是無可厚非,但姑娘家一腳踩在椅上,下巴擱在支起的膝蓋上,實在很不雅觀。
種種跡象顯示,他們八成是一對——私奔的野男女!
面前盤子已經空無一物的壯漢,長得方臉大耳,握筷如握刀至于臉朝著大門的姑娘,容貌姣好,白皙的臉蛋掛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微噘的小嘴似乎在生悶氣,放在她面前的茴香花生早已結了一層薄冰,難道她嫌花生不好吃?
茴香花生可是牛肉面店的招牌,外面裹了一層加了獨門配方的面衣,咬起來清脆可口,外面吃不到,最重要的是——免費。
這是每天前三名客人才有的特權,若不是媒仙館擺設宴席,影響到店里的生意,不然她想吃還得花錢買呢!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看小姑娘這麼挑食,恐怕是她死纏著壯漢吧?!
「小哥,請問那麼多人去媒仙館干啥?」臉朝著門外的小姑娘突然問。
「今天是媒仙金盆洗手的日子,城里的大人物都應邀去觀禮。」伙計說。
問話的戚彤嘴角漾出一抹淡淡的冷笑。「這麼說來,媒仙館將從此關門大吉嘍?」
「姑娘是外地人,有所不知,幸好媒仙有子可以傳衣缽。」伙計有問必答。
戚彤撇撇唇。「不過是作媒而已,居然自稱神仙?!真是一對狂妄的父子!」
「媒仙是當今皇上封的。」伙計雙手一揖,臉上充滿敬畏的神情。
「沒听說過。」連皇上都不放在眼里,顯然真正狂妄的人其實是戚彤。
「五年前,吐蕃王子妄想娶公主,皇上不肯,可是又擔心會發生戰事,于是便下旨,如果哪個媒人有拒婚的辦法就賜號‘媒仙’。」與其說是看在客人至上,倒不如說是害怕壯漢的拳頭,伙計才會娓娓道來。
听伙計這麼一提,戚彤也想起來了。五年前,黃沙滾滾的邊城確實風聲鶴唳,士兵從清晨操練到黃昏,夜晚還有宵禁,就算她偷溜到外面,卻沒半個人陪她玩,每個人都像老鼠似地躲在家里頭,悶得慌。
士兵說是皇上的旨意,要邊城加強警戒,為此她還特地塑了個泥人,並且在泥人的肚子里下咒,每天祈求老天爺解除警戒。半個月後咒語果然應驗,她又順利回復以往捉弄人的生活,直到現在都沒人知道那個泥人有名字,叫——皇上。
皇上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樞錢如樞腳,對有功之人向來只給口頭獎勵,她家的牆上就貼了好幾張皇上親手寫的感謝狀,什麼躬忠體國、英勇神武、叱 風雲……
全是些只能看不能吃的廢話。
還有,她把那些感謝狀拿去市場叫賣,居然無人問津?!
那是當然的,把皇上的墨寶當成大白菜買賣,傳出去不被砍頭才怪!
「算他狗屎運好!」戚彤語氣充滿不屑,認定皇上和老天爺都有眼無珠。
「有了御賜封號,媒仙從此愛惜羽毛,一年只做三次媒。他可不是隨便什麼王二麻子請得動的,光是謝禮就至少百兩銀子,還要用八人大轎扛他,一路上還得敲鑼打鼓,派頭比高中狀元還威風。」
戚彤嗤之以鼻地說︰「收費這麼貴,應該改叫他媒匪!」
「小哥,再來三碗陽春面。」一旁的壯漢方果瞬間已吃完三大碗陽春面。
「不用了。」戚彤急忙阻止,轉向面對方果。「你就知道吃,吃死你最好。」
「我還餓……」方果模著扁平的肚子,三碗陽春面不知吃到哪去?
「照你這樣吃下去,今晚住哪?」戚彤眼一瞪,方果趕緊低頭認錯。
「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堂堂男子漢原來是虛有其表的軟腳蝦引真是可悲。
由此看來,他們兩人手頭拮據,再加上戚彤對媒仙大大不敬,伙計早就看她不順眼,若不是身旁的方果孔武有力,伙計真恨不得扁她一頓!
這時伙計突然靈機一動——不如把他們騙去媒仙館,那里人多勢眾,就算壯漢再怎麼勇猛,雙拳也難敵群猴。
于是伙計不懷好意地開口道︰「算你們運氣好,媒仙館請的是流水席,要吃多少有多少。」
「我們跟媒仙素昧平生,我們去白吃白喝好嗎?」
「媒仙最喜歡幫助窮困潦倒的異鄉人。」
「小哥,我們至少應該知道媒仙尊姓大名,這樣去才不失禮。」
「除了尊稱他媒仙之外,我們又稱他司馬老爺,本名沒人知道。」
果然是姓司馬!戚彤臉上有種毫不意外的神情。
是的,她知道他是誰。
司馬義,二十多年前只是個一文不值的小小譯官,卻在一夜之間不知去向,誰會想到現在的司馬義,不但是個受人敬仰的媒仙,還擁有一棟毫華得不像話的媒仙館,他是怎麼賺的?
有問題!大大有問題!
「買單。」戚彤拋了六文錢在桌上,起身太猛,椅子順勢一摔。
「姑娘,六文錢不夠買單。」伙計使了個眼色,五、六個伙計一起圍了過來。
「價目表寫著一碗陽春面兩文錢,你當我不會算術嗎?」戚彤氣唬唬。
「兩文錢是小碗的價錢,大碗要另加一文錢。」伙計手指一彈。
順著他那有如雞爪的手指,望向掛在牆上價目表的最後面,貼了一張螞蟻才看得見的對聯,上聯寫著「物美價廉」,下聯寫著「大加一錢」,好一家黑店!
去過菜市場的人都知道,買菜一定要討價還價,若是菜販不從,至少也要拿把青蔥、抓些香菜當贈品。
戚彤看了看四周,全是些鍋碗瓢盆,可是她從不下廚,至于字畫古董嘛,攜帶太麻煩,這里顯然沒有她想要的贈品,那結論當然就是——討價還價。
「我那碗陽春面還沒吃,再給你三文錢,咱們一筆勾消。」
「筷子插在碗里,哪個客人會想吃你的口水?」伙計怒不可遏。
「客人不吃,你吃!狗啃骨頭,奴才吃口水,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戚彤大言不慚地指出。
高招!這可以說是拐了十八個彎罵人,還不帶髒字,無疑是在火上加油!
伙計賊眉色眼地把她從頭到腳看一遍,最後目光停留在微聳的胸部。「對付像你這種賴帳的客人,本店向來有法寶——不論男女,一律用身體抵帳。」
話畢,引起一陣婬笑,帳房立刻停止撥動算盤,從竹筒里抽出筷子,取下掛在耳上的毛筆,吐出舌頭舌忝筆尖,然後在筷子底端寫下數字,又把筷子放回竹筒,以抽簽方式決定先後順序。
戚彤毫無畏懼,而坐著的方果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啐了好幾聲,她朝他們臉上各吐一口口水,惡人先告狀地罵道︰「你們真不要臉,仗勢欺人,還是欺負弱女子!」
「這口水真香真甜!」伙計貪婪地伸舌舌忝去口水印。「兄弟們,開始抽簽。」
「哪,五文錢給你拿去買藥吃。」算了,不過是區區五文錢而已,用不著跟這些小人物斗氣,氣壞自己的身體多劃不來!戚彤不甘不願地掏出五文錢,叮叮當當滾到地上。「不好意思,手指凍僵了,麻煩你像狗一樣趴下去撿。」
從這里就可以看出,戚彤的腦袋里裝著層出不窮的整人點子。
伙計不懷好意地指著少了兩條腿的椅子。「還有椅子。」
看來他們擺明了要勒索她!
戚彤眉彎如弦月,似乎見慣這種場面,早有準備。「我早就想說了,那張椅子本來就搖搖晃晃,應該劈了當柴燒,免得客人摔死。」
「本店的椅子又穩又舒服,出自京城名匠之手,還有烙印為據。」
低頭一看,椅底果然烙了長安名匠的記號。「那你究竟想怎麼樣?」
伙計不疾不徐地說︰「再加一兩銀子。」
「你作夢!」戚彤冷哼一聲。
「你們不付,我就報官,請你們吃免費牢飯。」伙計威脅道。
「你去啊!」戚彤冷笑。「我正想請縣太爺來檢查這碗陽春面。」
原本熱呼呼的陽春面,不僅結了一層白油,居然還多了一塊肥美的牛肉?!
不,是一只顏色黝黑的蟑螂浮在上面,這這這……分明是栽贓!老店向來注重信譽,講究衛生,有口皆碑,一定是那個壯漢趁他們爭論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放進碗里的,難怪他們會有恃無恐。
「去叫廚師來。」伙計氣得咬牙切齒,幾乎快把門牙咬碎。
「是哪個短命的敢嫌我做的陽春面不好吃?」廚師拿著菜刀沖過來。
「是我。」方果手掌一拍,只見桌面留下深陷的五指印。
「是我不對,我會改進。」廚師見苗頭不對,趕緊退回廚房。
戚彤手指卷著發絲玩,一派輕松地說︰「喂,小哥你還不快去報官?」
「一場誤會,姑娘別放在心上。」伙計苦笑以對,其他伙計早就躲得不見蹤影。
「哼!」戚彤甩了甩及腰的長發,不偏不倚地打在伙計臉上,請他吃了頓發菜。
「你要去哪?」方果眼巴巴地看著那碗加料陽春面,喉結上下滾動。
「當然是去媒仙館吃免費的。」其實戚彤是想揪出狐狸尾巴。
方果快速地捧起碗,將整碗加料的陽春面如喝粥般一口吸光。
望著他們疾步走出店里,可憐的伙計抱著斷腿的椅子如抱著夭折的兒子,眼淚如泉水般不斷涌出。一兩銀子等于半個月的工資,更何況老板生性小器,絕對听不進任何解釋,這該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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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樣子怎麼樣?」戚彤眨了眨眼,做出嫵媚之姿。
「很好,眼楮在,鼻子也在,嘴巴也沒歪掉。」方果據實回答。
「我是問你,我迷不迷人?」戚彤身體往牆邊一靠,像個站壁紅袖。
方果眉頭一皺,原本粗獷的長相多了一分忠厚老實。「嚇人。」
「你說什麼?!豬頭!」戚彤粉拳如雨下,直擊方果的胸膛。
「你看你,打人像擊鼓申冤似的,這還不嚇人嗎?」幸好他身強體健,耐得住打。
「誰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實得惹人厭!」戚彤不滿地嘟著嘴唇。
「這間媒仙館比咱們府邸還雄偉!」方果有感而發地轉移話題。
戚彤恨恨地說︰「什麼媒仙館!我要讓它變成地獄館!」
「小姐……」方果話還沒說完,右耳就突然被擰了一圈。
「你的記性怎麼比豬還差!」戚彤毫不留情。
「我知道錯了,妹子。」方果明明可以反抗,但他卻選擇乖乖受罰。
雖然戚彤和方果的關系是主僕,不過她向來視他如長兄,兩人相識的過程,說起來是一段奇緣。
那年她十歲,爹爹是副將,現在則成了鎮守山海關的大將軍。沒錯,她真實的身分是金枝玉葉,不過人卻是粗枝大葉,上有三個姐姐,家中無男兒,爹爹並末因此而娶妾,一家和樂融融。
她娘常說她是老天爺給戚家開的一個大玩笑,是個生成女兒身的男孩子。嚴格來說,她不是調皮搗蛋,而是麻煩主動找上她,她生平闖的禍雖然多得數下清,但沒有一次是故意的,全都是無心之過。
就拿方果的事情來說吧,當時十五歲的方果在路邊寫下「賣身葬父」的牌子,而她正好以肚子痛要去茅房為借口騙老師,獨自跑到街上去買糖葫蘆,看到一群人不知在圍觀什麼,便像蛇一樣鑽了進去,先是一腳踩爛牌子,第二腳又踩到一張草席,草席下正好是方果他爹的尸體。
眼看方果氣得脹紅臉,她急忙伸手請他吃糖葫蘆,笑嘻嘻地賠罪。
後來旁人看方果體格好,脾氣也好,爭相出價要買他為奴,她立刻加入喊價聲中,人人都當她是攪局的黃毛丫頭,她氣不過,當場拿出掛在脖子上的傳家寶玉充當訂金,順便把方果和他爹的尸體帶回家,擇日人土為安。
就這樣,方果成了她的貼身保鑣,為了保護她,努力動練武功。
後來方果就和戚彤形影不離,讓戚夫人從此不再提心吊膽,因為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下來,她也會是全天下唯一毫發未傷的幸運兒。
但是,戚夫人恐怕作夢也沒想到,這次方果居然會和寶貝女兒一起失蹤!
「要不要請個急腳子捎封信給夫人?」方果越想心越不安,想花錢請個急腳子送信回去報平安。
「不要。」戚彤堅決地搖了搖頭。「娘不把我的皮扒了做成被子蓋才怪!」
「沒那麼嚴重。」方果性格沈潛,臉上很少有笑容。「夫人現在一定寢食不安。」
「死不了的。」戚彤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算命的說我娘可以活到八十歲。」
「只是報平安,不提我們人在哪兒,這樣總行了吧?」方果好言相勸。
戚彤睨了他一眼。「我娘肯定會把急腳子吊起來打,逼問我們的下落,這種害人的事你不會做,對不對?」
瞧他一副啞巴吃到黃連的苦相,嘿嘿,用一串糖葫蘆換來一個忠心耿耿又好欺負的哥哥,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交易!
「我說不贏你。」方果喟嘆一聲。「但是我們的盤纏所剩不多。」
「我相信你會努力找份工作養我。」戚彤一點也不羞愧。
「我去工作,那你呢?」方果放心不不讓她獨自一人。
戚彤胸有成竹地說︰「先找間客棧住下,然後再想辦法潛入媒仙館。」
「潛入?你打算做小偷……萬萬不可!太危險了!」方果極力反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戚彤心意已決,連老天爺都阻止不了。
「你想勾引媒仙兒子?」方果的眸里浮現一抹深沈的擔憂。
小姐一向以素顏示人,因為懶,因為出門在外,因為他不會幫她畫眉;但是少了胭脂水粉、金釵玉墜的裝飾,反而更加突顯小姐眉清目秀的氣質。
小姐向來坐不住、靜不了,就算用麻繩把她綁在椅子上,用鐵鏈銅鎖閂住房門,她還是有辦法連人帶椅從窗戶爬出去玩,但他從不認為她像男孩子,頂多只是像個野孩子罷了。
他並不擔心美人計失敗,反倒擔心成功。不管怎麼說,小姐終究是將門之女,而他的職責是維護小姐的清白,誰敢染指小姐,他就砍斷誰的手!但如果是小姐自己主動,他從未想過他該怎麼辦?
將軍和夫人倚重他、信賴他,才會把小姐交給他保護,但他卻辜負他們的期望。
他陪著小姐不告而別,已是罪無可赦,如今要他眼睜睜看著小姐做出自毀名聲的丑事,他真的做不到。
可是小姐眼中燃著執拗的火焰,就算傾盡長江水,也無法熄滅……
「進了媒仙館後,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們是一對尋親未遇的難兄難妹。」
「我擔心你會玩火自焚,後果不堪設想。」方果不吐不快,但吐了更不快。
戚彤一臉自信滿滿的天真。「放心,我會適可而止,不會有事的。」
「你不不下了解男人,甚至小看了男人。」方果直言不諱。
「別再說廢話了,走吧。」戚彤挽著他的手臂,大步疾行。
戚彤和方果來到門口,大門敞開,往里頭探望,第一眼就看到好大的庭院,四周種著排列得仿佛頭戴白帽的松柏,但紅色的地磚上卻看不到雪……原來有三、四個小廝不停地在掃雪,免得賓客滑倒摔成狗吃屎的模樣。
其中有個小廝見他們局促不前,也不多問,殷勤地引領著他們經過彎曲的穿堂,進入唐破風似的青瓦大屋內,里面早已賓客雲集,用紅紙包的禮物堆積如山。
正對廳門的牆上,懸掛了一張紅底金字,至少有十尺長的旗幡,上面寫著「金盆洗手」,金光閃閃的字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用金箔剪裁而成的。
媒仙向來喜歡排場,大家雖然習以為常,但仍不免露出驚訝和贊嘆的表情。
來者皆是客,不過依穿著分貴賤,因此小廝安排他們坐在角落一隅。
宴席尚未開始,穿著喜氣洋洋的、丫鬟前來奉茶,從青花瓷杯中散發出清雅的香氣;對茶略有研究的戚彤,一聞就知是一兩要百銀的洞庭碧螺春,這種珍品即使是將軍府也只能在過年才喝得到,媒仙還真是闊綽!
一個作媒的,居然過得比皇上還奢侈?!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戚彤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兒轉呀轉,尋找誰最有可能是媒仙?是那個禿頭佬?還是那個肥肉豬?或許是那個尖嘴猴?
她希望他……不,是詛咒他其貌不揚!但她錯了。
幾個臉上像結了苦瓜的客人,圍著一個仙風道骨般的中年男子,喚他媒仙,哀求他別那麼早金盆洗手,他們的家里頭還有鼻歪嘴斜的兒女,眼巴巴地期望媒仙替他們張羅一門好婚事。
她感覺到眼眶灼熱,一陣濕意涌上,腰一挺……
「妹子,你要去哪?」方果趕緊挪開椅子,免得椅子斷腿。
戚彤別過臉,避開他的視線,隱藏住脆弱的一面。「我要去尿尿。」
「我陪你去。」方果嘴巴塞滿腰果,起身前還貪心地抓了一大把。
「你留下,觀察地形和局勢。」戚彤俯低頭,在他耳邊輕聲交代。
「別掉進茅坑里。」方果坐回去,叮嚀她凡事小心謹慎。
戚彤沒理會,向丫鬟詢問茅廁在哪,接著便由丫鬟領著她到女客專用的鴛鴦園如廁。
鴛鴦園中有一對鴛鴦在池中戲水,沿著逼植白茶花的碎石路往前走,在碎石路底看見了三扇畫著繡花鞋的門。
推開門,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什麼——黃金茅桶?!真是氣死人了,一抹惡毒從眼中閃過,她決定要為非作歹。
見四下無人,使出吃女乃的力氣,把三個黃金茅桶全都推翻,讓屎尿濺在地上。
正當她興高采烈地走到鴛鴦園通往大廳的拱門時,一個姑娘迎面而來,不一會兒,尖叫聲差點割傷她的耳膜。
嘻嘻,她人已經安然回到坐位上,就算那個姑娘跑過來指認她,她也會打死不承認的。
這時,從垂簾後響起輕柔悠揚的旋律,是笛聲。
原本鬧哄哄的說笑聲倏地安靜下來,每個人都以陶醉的神情傾听吹奏。
曲畢,掌聲激烈如雷貫耳,從垂簾後走出一個眉目清朗、俊俏的美男子。
玉做的翠竹在他修長的指間旋轉,臉朝向全是他精心安排的客人——平常足不出戶的淑女們,深深一鞠躬,起身時,翠竹一挑,撥開垂到肩上的束發,帥氣極了,「幾乎」吸引住所有女人的目光。
幾乎的意思,就是有一個女人不賞臉。
戚彤看都沒看他一眼,她的視線停留于站在金盆前,那對看起來很恩愛的夫妻臉上。
「承蒙各位鄉親不嫌棄,來看老朽洗手。」媒仙象征性地洗了洗手。
「夫君,請用。」站在他身邊的貴婦溫柔地遞上白毛巾。
「謝謝,賢妻。」媒仙和貴婦不避嫌地含情對望。
「看你們老夫老妻,卻像新婚夫妻般如膠似漆,真令人欣羨。」一個賓客說。
另一個賓客接著說︰「難怪經過媒仙作媒的,每樁婚事到現在都幸福美滿!」
「獻丑!獻丑!」媒仙臉上毫無不好意思,倒是一旁的貴婦羞澀滿面。
「嫂夫人美若天仙,媒仙你真是好福氣。」又一個賓客說。
大家你一句、我一言,此起彼落,全是錦上添花的贊美詞。
但戚彤卻一個字也听不進去,她咬著手指頭,仿佛有根針扎進肉里,一陣血腥味刺喉,她卻完全沒感覺,恨意籠罩著她全身上下!
她恨他們恩愛,恨媒仙館富麗堂皇,甚至恨老天爺不公平……為什麼罪人活得那麼快樂?為什麼受害者活得那麼痛苦?
同一時間,有兩個人跟她一樣心不在焉,方果和吹笛美男子。
方果坐在她旁邊,活月兌像剛投胎來人世的餓死鬼,忙著啃雞腿。整整四個月,為了尋找司馬義,能典當的首飾、寶劍和衣服全進了當鋪,平均一星期只有一天吃到肉,如今有免費的大魚大肉,吃破肚皮也值得。
至于吹笛美男子司馬乘風,則是一直注視著她俏麗的臉蛋。雖然戚彤不算是絕色美女,但她沒看他一眼,這對他來說,反而產生男人征服女人的熾欲。
司馬乘風人如其名,他娘說,懷他時像一陣風,生他時更像,撲通一聲,他自個兒掉出娘胎。
他從未想過繼承媒仙館,也未曾想過結婚生子,他要做自由的風,無拘無束的風,翱翔天地的風,沒人捉得住的風……
他喜歡裝扮得衣冠楚楚,和三五好友結伴出游,每當他舉止高雅地漫步在市集時,女人總是美目倩兮地勾引著他。老實說,他很享受被愛慕的感覺,不容許有例外。
啊!糟糕!那個姑娘嘴上有血,該不會是打算咬舌自盡吧?!
「嘿!姑娘。」司馬乘風把翠笛塞在腰帶里,含笑呼喚。
戚彤白他一眼。「我皮膚哪里黑了?」黑白不分,八成眼楮有問題。
「你的手指……」司馬乘風輕柔地將她手指從齒間拉出。「流血了!」
「你好大膽!大庭廣眾,居然敢輕薄我?!」戚彤腳一伸,踹中他命根子。
司馬乘風跌坐地上,表情痛苦到不行。「姑娘,我並無惡意……」
「你那麼愛吃豆腐,我就請你吃。」戚彤拿起一盤豆腐,往他臉上砸去。
「我是好心想幫你裹傷止血。」司馬乘風的俊臉開滿豆腐花,狼狽不堪。
「不用你雞公!」戚彤將另_手指按在眼窩下,扮凸眼鬼臉。
「兒子,你還好吧?」打在兒身,痛在娘心,貴婦趕至。
「你……你是司馬公子!」戚彤有如被晴天霹靂打中。
司馬乘風撥開遮眼的豆腐,微笑道︰「如假包換。」
戚彤實在說不出話,她並不是被他孩子氣的微笑迷住,而是懊惱不已。
一腳踹他是出自反射動作,但拿豆腐砸他,確實是愛惡作劇的毛病發作。
貴婦從懷中拿出繡花白絲絹,正要幫兒子擦去臉上的豆腐,但司馬乘風卻溫柔中帶著一點蠻橫地搶走絲絹,語帶撒嬌地說︰「娘,借我用。」接著細心地幫戚彤裹住流血的手指頭,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你打哪來的?」席間開始出現討伐的指責聲。
「你有邀請函嗎?」指責他們白吃白喝。
「你怎麼這麼粗魯!一點教養都沒有!」人身攻擊。
說她沒教養?!這群沒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她可是大將軍之女……戚彤猛地吞咽一口口水,把涌向嘴邊的話堵住,求救地看著臉色鐵青的方果。
小姐受辱,這比要他的命更讓他難受。方果雙手握拳,青筋暴現,但他的優點就在于深諳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深吸一口氣,拳頭雖然放松,不過腰桿卻直挺挺,眉宇之間流露出不卑不亢的沉穩。
「是對街牛肉面店的伙計,建議我們兄妹來媒仙館吃流水席。」
「既來之,則安之,兩位大可安心地留下來。」司馬乘風搶著解圍。
店老板站了出來。「一定是我的伙計看穿你們想吃霸王餐,才會騙你們。」
「我們有付帳,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的伙計。」方果力求冷靜以對。
「剛才我得到消息,說有對兄妹摔壞我的椅子又死不認帳。」
「一張椅子要價一兩銀子,我們的確賠不起。」
「簡單,只要你們兄妹到我店里洗一個月的碗,我就不告官。」
「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洗兩個月的碗。」方果打算一肩扛起賠償責任。
「不對,是你妹妹摔壞椅子的……」店老板這老色鬼顯然別有用心。
「這兒有十兩銀子,張老板,這件事就此打住吧!」司馬乘風立刻慷慨解囊。
眼看店老板一臉大便,不甘心半路殺出程咬金,讓到嘴的女敕鴨飛走,正要開口拒收,這時媒仙以和事佬之姿來打圓場。
他手捧金漆托盤,上面放了兩只盛滿紫紅色酒液的夜光杯,討好地說︰「來,握個手,喝杯酒,一笑泯恩仇。」不愧是媒仙,八面玲瓏。
方果別過臉。「我的手油膩,萬一髒了張老板的手,恐怕要吃牢飯!」
踫了釘子,媒仙依舊面不改色,轉向店老板說︰「張老板,我代小兄弟跟你喝和解酒。」
「能用媒仙的夜光杯喝酒,是我的榮幸。」張老板識趣地先干為敬。
終于圓滿收場,貴婦松了一口氣,對著兒子說︰「我扶你去換件干淨衣服。」
「對、對不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戚彤委曲求全地向司馬乘風道歉。
「沒關系。」不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道歉,司馬乘風卻樂得渾身輕飄飄。
沒有一個女人逃得出他的手掌心,他仿佛看見平日拿來向朋友炫耀的花名冊里,又多了一個……唉呀,忘了問她的名字,不過沒關系,就算她想走,她那個好吃嘴饞的哥哥也會幫他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