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威遠將軍府前
黑暝幽漆的夜色底,無月,風微微。
屋檐頂,一抹修長縴細的影子瞬間刷地飛掠閃過,幾轉干淨俐落的翻身輕躍,隨即便迅速地隱沒于這座簡單樸實的宅邸之內。
今夜,人稱"摘桃仙"的女飛賊終于又現身作案了。
"摘桃仙"是別人給封的雅號,事實上,女飛賊自個兒有名有姓,她叫曲昕,是第十一代"盜王"之女弟子的門下高徒。
話說,早在數月之前,曲昕和她另外兩個姊妹曲昀以及曲映,就為了想早點達成師父期許她們成就第十三代"盜王"的封號,便彼此打賭競賽,誰若能于一年內盜回自認為最具價值的寶物,三人評定最優者,即可擁有問鼎"盜王"的資格。
于是乎,這幾個月以來,曲昕總是到處練身手,老愛拿些困難的目標當作挑戰。一如數天前柳州煙翠湖的那樁奇案便是鮮明的一例,她喜歡向別人的不可能作挑戰……
"很好……"曲昕說得極淡然,一如她慣有的性情表現。望著宅邸內部構造,她臉上未帶絲毫情緒性的表情。
忽然,也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什麼,一睇目,一勾唇,眼角及唇梢均突地漾開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今晚的夜襲行動截至目前為止,尚稱滿意,唯一欠缺的,就只剩那久聞不如一見,且已即將到手的異國珍品了。
傳聞這威遠將軍府是當今皇帝欽賜給長年戍守雲滇地陲之南——"鎮南關"威遠將軍逯惕之的宅邸。
听說近日威遠將軍因公返京面謁皇帝,不僅迎回了一位鄰邦交趾國政變失勢的皇太子,還帶著不少南國地方的奇珍異寶入宮覲獻。
威遠將軍長年戍守于大宋與交趾國之間,見識過以及所擁有的異地珍品理當不少……因此,種下了此番曲昕欲入府一探底細的動機。
今夜確實是個下手的好時機啊……
她調查過了,今晚威遠將軍仍要留在兵部與其他邊防守將商談軍國大計,至于其余的幾位副將手下,則皆因久未返京而相約飲酒尋歡去也。換言之,如今整座威遠將軍府等于跟個空城沒兩樣,隨她是要偷要搶要盜都行!
翻進了將軍府後,曲昕遂不再偷偷模模了,反正也沒人,她索性光明正大的行走游蕩于其間,這巡巡,那逛逛的,一時間煞是好不愜意。
推開一扇半掩的房門,她輕步踱了進去。
"……"盡管曲昕笑意微淡,可她心底卻得意得很呢,這房間狀似書齋,看來她是來對了。腳才一踏入房門內,撲鼻迎來的便是一股異國的薰香味兒。
或許是習慣,也可能只是一種破除不去的感官迷信吧。
總之,就像狩獵人在獵物到手前,總會先聞到一陣濃濃膠稠的血腥味般,此時曲昕聞到的是濃郁的香料薰昧。
進人後,她先是移步至牆邊的案櫃前,動手取出頂上放置的幾件石器。
"嗯,是好貨……"她將顏色各異的石器放在股掌中把玩,眼底間閃現著一簇只有在看見寶物時才會綻放的璀璨光芒。
黑漆底,沉浸在盜寶樂趣里的曲昕顯然壓根兒就忘了還得留意周遭的一切動靜……
亦或許,是黑暗底的對手太陰沉,根本就有心不教她發覺。
男子一雙銳利如鷙鷹似的瞳孔在黑暗間本能地收縮、放大,收縮、再放大……一瞬也不瞬地緊瞅住眼前這唐突闖入的陌生女子。
她是誰?膽敢夜闖威遠將軍府?究竟有何企圖?
對于此位擅闖者……蟄伏于暗地里的男子眯起眼縫忖想,決定先探探她的底細,再做其他處置的打算。
窗外黑漆一片,微風一拂,成蔭的詭魅樹影便莫名地遮掩出一幅撩人想像的恐怖畫面。盤結繁茂的枝影搖曳個不休,雜著抽咽似的風吟聲,颼颼颼的肆掃著窗欞畔。
戶外昏暝無月光,甚至連一絲的弱光都透不進這間隱閉著的書齋內。
朦朧底,男子凝望著那名也同樣置身在黑暗中的闖入者。因為太暗,根本也瞧不清她的面容樣貌,只能依稀辨識出大概的身形輪廓。看上去,來者應是名體態輕盈修長的妙齡女子才對。
只見她的動作舉止好像也不特別焦急,任由時間流逝,就這麼隨興翻上尋下的探訪著案櫃里一格格的奇石寶玉。雖見她偶爾流露出一抹驚嘆稱贊的眼神,但她卻並未將它們取走,反而是又放回了櫃里去。
為什麼不取?莫非他猜錯了麼?難不成這擅闖的女子並非賊偷?
男子才剛要重新懷疑她的動機時,女子在黑暗中的一個細微動作卻意外地確定了他的評估。呃……她終于注意到了。
窺察至此時,男子總算逸出了一抹想當然爾的詭譎笑容來。
"摘桃仙"曲昕究竟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了所有的心思呢?
她身子簡直被一股震撼的感動給懾得僵住了,那因為極力壓抑而興奮地無處躲藏的狂喜,從她微微打顫的唇齒中釋放而出。眸子里,更散溢著發了亮的瑩瑩光芒。
向來不將喜怒現于形上的曲昕,竟難得地為著眼前所見的寶物露出了她的雀躍。是呵,尋到至寶,今日這場夜探將軍府的功夫總算是沒有白費啊……
順沿她目光底的方向一路向著齋內的某一處望去,竟在一面桌案上赫然發現了一只檜木淺盒,木盒里則安安穩穩躺著塊石頭。
沒錯,說它是石頭也沒錯,它不過就是塊能在黑暗里發光的石頭罷了。若非這昏暗的夜色當道,曲昕又焉有機會一窺到它獨有的特殊光芒?
躺仰在木盒內的石頭表面光滑,無紋無窟,瞧上去不過就只是塊頂好看的石頭而已。但倘若將它浸在幽暗中,則石頭本身便會煥發出一環懾人眼目的奇彩光暈。
很奇妙,那暈開的色澤說不清究竟為哪幾色所組成,一層一層的各自獨立,但稍一恍神卻又感覺好似交融擰拌在一起。
曲昕學盜數載,手上輾轉進出過的寶物也不算少數,可眼前的這件她卻從未見過。它是什麼?夜明珠麼?胸臆間狂燒著一股難言的喜悅,她探出那雙仍微微發顫的手,欲取出它一泄傾慕之情。
掌心還未落下呢,一扇嵌在牆里的窗欞卻突地搖晃著雜聲大作了起來,曲昕心一驚,連忙箭步躍至窗畔檢查。窗外除卻微風拂起的樹影之外,再也沒任何可疑的地方了。她轉身,又再輕踱日那張置著發光石頭的桌案旁。
曲昕當下作了決定,就是它了。今夜的戰利品就是它了。
決定之後,她遂由襟內的衣褶處取出一枝粉艷動人的桃花來,輕輕地、帶著些故意成分地,將它擺置在那面干淨的桌案上。隨後,旋即俐落的探手拾起木盒內發著異光的石頭。
也不知什麼原因作祟,那石頭才觸及她掌心上,就恍若突有一叢野魅的火苗瞬間放肆地燒了開來,沿著那掌心、指尖、關節、手腕……火勢一路狂猛地攀竄至她的整只胳臂。
"……"曲昕緊咬住牙關,強忍下那股莫名的、突如其來的虛幻燒灼感。
忍著,一定得忍著,只是幻覺,都是幻覺而已。她鎮定心緒如此安慰起自己道。雖這麼解釋,可那迅猛的燒燙感卻的確越來越鮮明了呀!
曲昕一掠眼簾,竟驚見那奔紅的野火正由自己的半截手臂處焚燒而上,火舌洶涌如狂潮般侵襲著她……
"啊……"盡管再如何強作鎮定,此刻的曲昕終是忍不住尖叫了起來。
"看來,你是注定取不走它的。"黑暗中,男子的聲音終于顯現了,那音調听起來極為悠緲、充斥著一種低迥的沉寂。
就在自己感覺將被那火勢糾纏得窒息的一瞬間,忽然,所有的燒灼炙熱卻全因這聲音的出現,而漸漸舒緩了下來。
消失的和它來襲時一樣詭異莫名……
"誰?是誰?"曲昕本能的低聲詢問,眼底,藏著一抹急欲滅口的殺意。
"-,這話該由本將軍來問你才是吧。"
隨著男子低沉跌宕的說話聲漸靠近,她身上燒著的感覺遂更形消散掉了,緊接著,卻反倒是一股冷颼颼的寒涼氣息。
他不費絲毫力氣便順利由曲昕手中取回了那塊仍在發著奇光的"醒夜石"。那石頭美是美矣,但若不小心處理卻也極可能會發生些勾人心神、引魂出竅的怪事情來。
就像方才在她身上剛發生的那般狀態……
黑暗中,他將"醒夜石"舉至彼此的面前,奇彩的光暈映照著他倆,也總算望見了彼此的真面貌。
光暈渲染在他和她的臉龐上,石頭頂,亦映現著各自的面貌。一張是瞼色鐵青、雙眸冷冽、桃唇緊抿;另一張則是唇角微勾、神情輕松、掌控自若。
瞅望的一霎間,陣陣純然的冷冽感遂從曲昕的背脊延伸至頭皮深處,她頓覺好冷、好冷、好冷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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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咱說這丫頭竟敢選在咱們威遠將軍府里下手,根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嘛!非好好教訓一番不可……"生得一副嚇唬人模樣的軍營教尉何敝,轉動著他那一雙銅鈴似的大眼,很認真地在想。"干脆把她扒光了衣服,綁在威遠將軍府門前警告示眾算啦!"一皺眉,一努嘴,都把他頂上的厚卷發、臉上的粗眉與落腮胡給逗得顫動地做了亂。想著想著,何敝遂朝曲昕的身上望過一眼,後者的臉上不露一絲情緒,僅是冷斂著唇眼,連話都不肯多說幾句。既沒有一般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也缺少一陣如母老虎般的叫囂。
呃,這丫頭小賊的確是很怪咧!
"噯,粗人就是粗人哪!"忽然,另一記略顯尖細的男子聲音在何敝的身後響起來,一名身穿錦繡緞面華服的俊俏男子步上來,舉起手中的褶扇便往何敞的後腦勺上狠敲了下去。
"哎唷!你這娘娘腔韓味,做啥打咱腦袋瓜子啊?"何敝粗魯地吼了開。
對于這險險快震破了屋頂的吼叫聲,被喚作韓味的男子顯得毫不在意。他伸手扭著何敞的一只耳朵,在耳畔慢慢細細地說道︰"打一打有什麼關系,反正再打,你也不會因此就更笨些。況且,這本來就是你不對呀,不懂得憐香惜玉也就算了,怎麼還要想法子欺負人家這位嬌滴滴的美姑娘呢?"何敝斜瞪了參謀官韓味一眼,隨後就把視線轉至曲昕的面前,望一眼那張被韓昧稱贊的容顏。他不大甘心地搔搔頭殼,居然也害臊了。"就算是個再美的姑娘,也……也不能當賊啊!……你呀,"韓味的摺扇再次敲在何敞的頭殼上,不過這次下的力道可就輕得多了。他眼梢帶笑,意有所指的睨了睨那位從頭到尾眼神都緊追著曲昕不放的將軍大人。"人家小姑娘的罪究竟孰輕孰重,當然得由咱們將軍親自發落-,哪輪得到你在一旁閑嗑牙!"下一刻,兩人就都挺有默契、乖乖的安靜了下來。四只眼楮動也不動地緊緊跟蹤著接下去的劇情……
先前逯惕之始終保持著他平常慣有的沉靜,不多言、不表現情緒、不預設立場,只在一旁冷冷地觀察對手的動靜。
沉靜中,他瞅望著她好一會兒了。臨著大廳內通明的燈火,總算可以將這名私闖將軍府盜寶的女賊給瞧個仔細了。
這女子身著一襲白底桃邊的衫服,在領口、袖邊、尾擺處皆繡上了一朵朵穿梭其間的粉桃花。
純粹的素白與粉艷欲醉的桃紅交織纏綿,似乎是想與她臉上的嬌容相互輝映,她臉龐頂那近乎槁白的神色與唇畔間泛透的紅光產生著如此強烈的對比,正恰似她身上的服飾一般醒目地令人難忘。
"原來你就是那株人人皆追不到手的桃花呃。"逯惕之說道。一語雙關,半似調侃、半似指認。他手里握著那枝她留在書齋桌上的桃花,一邊說,一邊把玩著它。
"……"曲昕冷回一眼,根本不願多費唇舌。泄漏越多,就等于是將自己越往危險中推去。
"好吧,既然你也不願多言,本將軍便只好依法將你嚴辦了。或許,世人會很樂意知曉這'摘桃仙'的真實身分,"他略略停頓一會兒,給予她足夠的時間反應,然後才把話繼續接下去。"竟就是江南織造大戶'澗彩織'曲……"他故意將末尾的答案說得極慢,留給人無限曖昧的遐想空間。
"夠了,你這是在威脅我麼?"曲昕冷言斥道,語氣間皆是嚴厲和不屑。
逯惕之的神情也沒比她熱烈多少,只不過,略佔上風的他倒是逸出一抹半勾的笑痕,總算是讓她再開口說句話了。
其實對他而言,要想調查一名被擒女賊的底細本就不難,盡管常年鎮守邊關,但為便于情報的搜索,布在各地的眼線可是少不得的。于是,僅憑著手底下寬廣的人脈關系,才不過短短一柱香的功夫逯惕之便已能掌握住"摘桃仙"曲昕的所有背景資料。
相較于那些無能官府衙門的亡命追緝,威遠將軍府的行事效率可就有本領得多,這款處事方針一如逯惕之做事的原則。
他似一只潛藏于山林野叢中的鷙鷹,有雙銳利如炬的眼神、有對凶猛帶鉤的尖爪、有份不輕易顯露的野心。總匿伏于平靜里,教人難以察覺、不易防範,除非,遇見他欲擒捕的獵物時,那股本質里的野性才會悄悄地伺機顯露……
"今夜可是你自己自投羅網,本將軍又何須花心機威脅你?"逯惕之反唇相譏,唇角上那道淺淺的勾痕仍未散去。
曲昕常自認已是夠冷的那類人了,沒想到今日竟還會再遇見個比她更冷的男人,不由得令她想多看上幾眼。她斜睇著他,帶些探究與分析的心情。
他眼瞳內的自信與冷然,彷佛就像另一個更冷的自己呀。想至此,曲昕暗打了記冷顫,像要掩飾真實感受的一種投射反應,她竟就揚起唇線,在唇上綻出了一朵似冷清猶艷麗的笑靨,道︰"怎麼說我'摘桃仙'曲昕也算個絕頂聰明的女賊,若要什麼條件才肯放人自由,你就清清楚楚地點明吧。""呵呵呵,聰明哪聰明,"逯惕之笑著站起身,手上的那株桃花枝仍在指月復間轉啊轉,他踱近她,執握住桃花的雙手朝她躬身做個揖。"曲姑娘言重了,若說交換條件不敢當,本將軍想請你去偷樣東西倒還是真有其事……"雖說不是條件,可那在曲昕臉面前晃啊晃的一株桃花枝,卻怎麼瞧都像是向她挑釁似的。
"替你偷東西?……是,偷東西。"逯惕之刻意壓低音量,那抹鬼祟神秘的神情好像正在干件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一樣,充滿著詭譎和幽暗。
像,從黑暗間向她走來,將逼迫她出賣靈魂的幽冥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