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紅豆當下無法動彈了!
他說了什麼?而她又听見了什麼?他真的說了那句很傷人的話嗎?
他說踫了她,他怕會弄髒他自己引她真的……很髒、很髒嗎?
夠了!縱有再多的深情,到了這種地步,也該清醒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瞧她,為了愛上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將自己逼到怎生不堪的困境?就連自己送上門,都還會被人嫌髒!
她閉了閉眼,卻意外的發現自己並不想哭,反而想笑!
她想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天真的以為只要肯付出,就會有收獲!
她想笑自己曾經以為她對他的愛情並不是一條單行線,她一直以為他其實是喜歡她的。
紅豆開門離去,一次也沒有回頭;而齊郝任也沒有挽留她,徑自以一種深沉陰郁的眼神目送她離去。
在離開齊郝任的房間後,紅豆並沒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回去能做什麼?房里還有著她的大紅嫁裳在等著提醒她,明天她就要嫁給洛東白了,而她願意嗎?
紅豆搖頭苦笑,別說是洛東白,現在的她誰都不能嫁了——雖然仍保有完璧之身,但在讓齊郝任那樣肆無忌憚的踫過又嫌棄之後,連她自己都覺得髒了!
而若連唯一踫過她身軀的男人都不想要她了,她還能嫁給誰?
她誰都不想見,誰都不想嫁!
她只想一個人安靜的躲起來舌忝舐傷口,但他們是不會讓她一個人的,等明兒個天一亮,他們就會來押著她套上嫁衣,逼她拜堂成親。
逃走吧!
但她能逃到哪里去?
她既不會武功,又從來不曾離開過家,更沒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就算真的逃成了,肯定也是很快就被捉回來,她知道郝任哥哥有多固執——凡是他決定的事,誰也別想改變他!
反正郝任哥哥就是非要她嫁給洛東白就是了,因為他不想要她,他……嫌她髒!
腳下沒留意到踉蹌一下,紅豆趴跌在地上抬眼四顧,這才發現自己竟在無意間走到離客棧還頗有段距離的荒崖上。
而此時,她那只沒穿鞋的腳早已被路上尖碎的小石劃出血絲,沿路滴淌,像是一朵朵血紅色的小花。
紅豆爬起來,繼續無意識的往崖上走。
愈走風愈大,她並不覺得冷,反而覺得很舒暢,因為風兒能稍微平撫她傷痛的心靈。
她來到崖上往下瞧,听見遠方有夜鶯在啼叫,還有那正由崖上傳下來斷斷續續的狼嗥。
紅豆羨慕的想著,真好,就連野獸都有個落腳的地方,都知道自己該歸屬于何處,那她呢?天地之大,可有她阮紅豆能夠安身立命,不必再害怕會受傷的地方呢?
客棧早已不能算是她的了,欠了人家那麼多,又整天被人嫌棄,她真的沒臉再待下去了。
幸好兩個弟弟都已經長大,都懂得照顧自己;就算不懂,看在死去爺爺的份上,想必「他」也不至于太虧待他們吧!
既然誰都不再需要她,那麼或許這次是她能為自己要最後一次任性的時候了-她不想嫁給洛東白!一點也不!
方才她就跟齊郝任說了,如果他硬是要逼她嫁人,那就是逼她去死!
她沒有撒謊,這是她的真心話,如果此生嫁的人不是他,那她寧可期待來世,紅豆一步步往崖邊走,直到無法再前進,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死心的往下縱去!
翌晨,範辛大踏步跨進大廳,看見一群正忙著布置喜堂的伙計,一旁則是拉長著俊臉,監工指揮的齊郝任。
「我的老天爺!」範辛拍拍額心,「難道這場荒謬的婚禮還是沒有打算取消嗎?」
齊郝任沒有回話,只以冰凍的眼神告訴範辛,他問了一個傻問題。
範辛再度重重的拍額,「別告訴我新郎、新娘仍是預訂中的那一對。」
又是一記凍視,凍得範辛不得不以手搓臂,以搓掉臂上那被凍出的冰疙瘩。「怎麼會這樣?難道昨晚你和紅豆姑娘還是沒有把話說清楚嗎?」
齊郝任終于開口了,嗓音冷淡,「我和她,沒什麼好說的。」
「沒有什麼好說的?沒有什麼好說的!」範辛這下光火了,「你這死要面子的家伙,肯定是沒和人家把話給說清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和她之間會變成今日這樣的局面,全都是因為有個叫洛東白的家伙在從中搞鬼!」
齊郝任那雙冷瞳終于有點變化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意思就是,洛東白那壞小子不滿你沒有經過他的同意,私自決定洗手收山,所以刻意從中作梗,他說了,一定要想辦法拆散你們!」
齊郝任沒吭聲,卻在瞬間刷白了臉。
他終于第一次定下心來,思前想後的回想著最近所發生的一切,這才發現自己因為妒火攻心,早已失去判斷能力。
更因為事情是發生在紅豆——他唯一愛過的女人身上,以致根本無法以公正、客觀的角度去評判一切。
他未經調查,未經問清,就定下她婬亂的罪名;而事實上,那當真帶頭婬亂的人不是他自己嗎?
她和他之間的所有親密,哪一回不是由他先挑起的?而他竟然以她對他的柔順、服從,判定她對誰都能這樣。
他對她,太不公平了!
齊郝任回想起昨夜在他說出那句傷透她心底話時,她那張毫無血色的小臉及那搖搖欲墜的縴弱身子,讓他猛然有種想掐死自己的沖動。
夠了!
他不要再用「想」的,他要直接去找洛東白問個明白,就算得大動干戈,他也要逼那壞小子將一切交代清楚。
他們來到洛東白的房里,看見他正興致勃勃的試穿著新郎蟒袍。
「干嘛?」洛東白笑覷著面色鐵青的齊郝任,「現在就來鬧洞房,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範辛以眼神送出警告,「別再玩了,小洛,老齊這回是真火了!」
「拜托!生氣的人就比較大嗎?別往了我今日的身份可是新郎倌喲!喂喂喂,你揪我的領口做什麼?弄皺了衣裳,我今兒個要怎麼拜堂?」
「衣裳?」齊郝任以牙縫擠出冷音,「你現在該擔心的是小命,而不是衣裳,告訴我,你跟紅豆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不就是成親這回事嗎?這可好笑了,幾天前,那個非逼著我和她拜堂成親的人好像就是閣下你吧?怎麼現在反而由你問我呢?」
「洛•東•白!」齊郝任怒吼,額上的青筋暴跳,揪人的手勁兒加大,「我問的是,你和她之間到底有沒有曖昧關系!」
「干嘛?當我是被嚇大的呀?想問什麼用求的,否則什麼也別想問到!」洛東白拋出難題。
听到這話,齊郝任強逼自己松開洛東白,閉了閉眼後,不斷的深呼吸,終于他開口,臉上前所未有的出現了誠摯的懇求。「我求你!」
先是訝然,後是愣住,洛東白被眼前好友那全然陌生的表情給壞了再玩的心思,他低下頭,不耐煩的伸手調整領口,沒好氣的開口。「拜托!我和那顆小相思豆能有什麼曖昧發生?你除非是個瞎子,才會看不見在她眼里,天底下的男人就只有你齊郝任一個!」
範豐在一旁點頭附和,表示他不是瞎子,所以也能看得出。
原來如此,齊郝任在心底苦澀的想著,在這間客棧里,就只有他是個瞎子!
洛東白低頭撢了撢蟒袍,聳肩繼續說著,「我承認我是有壞心眼,想拆散你們,逼你重出江湖;恰巧那天你把人家從房里罵出來,她躲在櫃台底下偷哭,我就乘機和她攀起交情嘍!」
洛東白邊說邊忍不住哼氣,「我跟她說,你這人是個情場浪子,對她只是換換胃口,過兩天肯定就會倦了;沒想到那個丫頭也是痴,不但說她不在意,還說要想盡辦法讓你愛上她,還說什麼喜歡一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冒險,而你值得她去冒這個險的鬼話。」
不!齊郝任痛苦的閉眸,他不值得!他一點都不值得她去冒險。
在昨夜,她鼓足勇氣向他告白時,他是怎麼回應她的,又是怎麼殘忍的對待她的,他撕裂了她的心!
洛東白聳聳肩再說︰「她會和我走得近,全是因為你!我佯裝好心的說要當她的軍師,教她如何網住你的心;我教她先得躲著你,說這招叫‘欲擒故縱’,但我其實是想乘機讓你嗎漸漸疏遠;結果是她熬不下去,硬是要跑去找你,而你這個笨蛋卻只跟她撂了一句——你的臉皮變厚了!害她躲在屋里崩潰狂哭。」
他真是頭豬!齊郝任恨死了自己,明明就不愛見她哭的,卻沒有想到每回將她弄哭的人都是他!
洛東白罵得沒錯,他真的是個笨蛋!
「因為弄不懂你的心思,她只好又來找我幫忙了,這回我要她和我在你面前演一場親熱戲,說是要刺激出你的佔有欲;我其實很清楚你這小子吃軟不吃硬的牛脾氣,只是沒想到你反倒將我一軍,逼我和她拜堂成親?!這下子那小丫頭可恨死我了,從那天飯後到現在,她都沒再來找過我這個狗頭軍師。」
齊郝任艱困的開口問道「那麼前陣子,她老是和你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躲在你的屋里,你們究竟是在做什麼?」
「我和一個心里有人的痴丫頭能做什麼?她整日追問的都是你的事——問郝任哥哥喜歡吃什麼?郝任哥哥有什麼喜好?郝任哥哥喜歡打獵還是慢跑?甚至為了想要變得漂亮以討你歡喜,笨笨的當我的實驗品,讓我幫她挽面、敷臉,挽得她哀哀叫疼。」
「所以那次我在你門外——」齊郝任頹然開口,「所听見的曖昧聲就只是這些事,而你們所說的不能告訴我,指的是她在努力讓自己變漂亮,想給我一個驚喜?」
洛東白敲敲腦袋,終于將始終不能理解的地方給打通了。「原來這就是你要把她塞給我的原因,原來你竟以為我和紅豆有一腿?喂喂喂!」
洛東白火大的卷袖管了,「你這樣想是在侮辱她,也是在侮辱我耶,我洛東白就算對女人再饑不擇食,好歹也知道不能去冬好友的女人!」
「是嗎?你真有這麼懂事嗎?」弄懂了一切的齊郝任也火大了,他火洛東白,但他更火的其實是自己。「如果你真的都懂事,已開始就不該去玩那種拆散情侶的游戲。」
「你搞清楚點,我雖然玩了一點小把戲,但若非你不夠信任她,不夠珍惜這段感情,又拉不下臉去主動調查清楚,事情會演變到今天這種局面嗎?」
見齊郝任似乎還想再頂回去,範辛急急的往兩人中間一站,伸手喊停。「夠了!誰是誰非現在都不要緊,當務之急,老齊,你該快去跟紅豆姑娘道個歉,讓她安下心,知道不必當個被迫拜堂的新娘子了!」
範豐的話有如當頭棒喝的打醒了齊郝任,可就在他準備去找紅豆時,綠豆突然慌慌張張的沖進屋里——
「正好你們都在這里,我姐她……她不見了!」
兩個月後!
時值深秋近冬,由山崖頂上往下看,是一片深紅,淺紅交錯的楓樹林。
天空很藍,楓葉很紅,人在其中,不過是個灰蒙蒙,毫不起眼的小點。
殷紅的楓葉像血,像是愁到了深處,由心口不斷淌流而出,血淚交織的懊悔。
崖上有人,是齊郝任,不!或許該說那是個空有著齊郝任的形體,卻又一點也不像他的男人。
只要是認識齊郝任的人都該記得他那狂傲冰肆的神情、目空一切的氣勢,他老愛說「天下之物,無所不盜;凡我鐘愛,盡收囊里」的傲語。
齊郝任該是驕傲的、是無所不能的,而不該像現在這樣,像個失去了線控的木偶,呆呆的坐在崖邊,背後抵著大石,像個傻子似的瞪著崖下鮮血般的楓葉,腦中不斷重復著他心愛女子是如何萬念俱灰的縱身往下跳的畫面!
他可憐的紅豆,天知道她有多麼怕疼又愛哭,在那下墜的一路上,真不知讓她捱了多少苦?
愈想愈心疼,原已似木偶般毫無生氣的齊郝任終于有了知覺,心痛的知覺就像是胸口里的心髒讓人給猛然施勁掐緊,掐到甚至能夠進出鮮血。
齊郝任仰頭閉上眼楮,緊捂著胸口,強忍著痛楚——會痛就代表他還活著,而這種強烈的疼痛則已成為他藉以證明自己還活著的證據。
這樣痛苦的活著並非他所願——其實早在紅豆不見的當然,他就想去死了,他想從這里跳下去,想讓痛苦和悔恨陪著他一塊兒為紅豆殉葬。
但他不能這麼做!因為他知道死這種懲罰對他而言著實太輕,他活該生不如死的活著,在思念與悔恨的雙重煎熬下,他活該痛苦的活著——活著承受痛苦。
在紅豆失蹤的那天,眾人四處焦急的尋找著,末了在沿著上山的路上,他們找著了她的一只鞋,以及她那以血花鑄成的小腳印。
眾人膽戰心驚的繼續前行,直到來到崖邊,但等在那兒的除了盤旋的山風外,空無一人!
所有的線索及證據,包括一塊被撕掛在崖邊樹枝上屬于紅豆衣裳的小碎布,全都指著紅豆已自此跳下去!
不可能!
綠豆和黃豆跪地大哭,說依他姐那樣的樂觀性子,不可能為了逃婚就跳崖。
有可能的!
齊郝任心底悲戚的想著,如果他們知道他們的姐姐在前一個晚上曾經歷了什麼,就會知道她是極有可能會萬念俱灰的跳下去的!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眾人決定下崖搜尋,就連洛東白都沒心情胡鬧了——他這回的玩笑開得太大,事關一個年輕女孩的生死,他滿是懊惱悔恨,但齊郝任卻無法怪他,因為知道自己才是害死紅豆的凶手!
眾人找來幾條粗麻繩,下谷上崖的幾乎把附近幾座山谷全都翻遍了,但怪的是,就是找不著紅豆,即便是她那跌碎了的尸骨。
找不著就有一絲希望尚存,範辛安慰齊郝任,勸他要樂觀點,但勸歸勸,任誰都沒法子往好的地方想——
紅豆不會武,一個荏弱的女子,一夜之間能跑多遠?
怎麼可能出動這麼多人都還找不著?而找不著的最大可能就是,她的尸首怕是早已被山谷里的餓獸給撕裂分食了。
紅豆不見了,齊郝任的心也跟著不見了,他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也失去了生命的動力,他甚至沒再搭理過客棧里的大小事。
他原先之所以肯接受客棧,剛開始是為了哄紅豆開心,助她度過難關,後來則是為了兩人的未來生涯做規劃,如今紅豆已不在了,這間店對他還有什麼意義?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只是日夜枯守在這崖頂,等著紅豆原諒他,願意化作一縷芳魂來到他的夢里,慰藉他的相思之苦。
齊郝任雙目無神的遙望著天邊,他枯守在崖頂,任由天色由亮轉暗,任由楓葉隨風片片飛舞。
天黑了,眼看又是漫長的一日即將過盡,去驀然有兩條黑影運著絕頂輕功,由山腳下旋風似的朝他飛近。
黑影來到齊郝任的眼前粗喘站定——是洛東白和範辛。
「你果然在這里!」洛東白邊拍胸撫氣,邊著急的道︰「快回去,有人指名要找你!」
見齊郝任听若罔聞,臉上毫無生氣,更沒有半點想動的意思,範辛也急了。「是竊惡卜大通。」
排名于「三狂」之後的「三惡」之一。
卜大通?!齊郝任漠然的想,那個老愛和他打賭,以一件寶物當作競賽標的,各憑本事看誰能先偷到,卻每每含恨輸給他,栽在他手里,恨死他了的卜大通?
听見對方是自己昔日在江湖上的死對頭,齊郝任更沒勁了。「我不想見他。」
更沒心情搭理他。
「你不能不見他!」洛東白那雙已有幾個月未曾發過光的桃花眼,此時出奇的神采熠熠,「他說要和你再賭一把,看誰能先從慕王府里偷出個寶貝來。」
「讓給他吧!我沒興趣。」齊郝任索然無味的開口。
「你不能沒興趣……」洛東白在齊郝任跟前蹲下,雙手發顫的緊握住他的肩頭,神情無比激動。「他要投到那個寶叫阮紅豆!」
北方的冬天果然來得比南方要快,此時遠在京城的慕王府邸,精致的雕花窗畔佇立了一抹縴細的人影,那人兒叫阮紅豆。
阮紅豆抬起頭,出神的望著那一片片由蒼穹落下的瑩白雪片。
好美喔!她發出贊嘆,忍不住伸手道窗外捧接雪花。
好干淨的雪花,瑩白無暇,她真希望自己能像它一樣澄澈干淨得教人心曠神怡,卻驟然仿佛听見耳邊有人在冷笑——
踫了你,我還怕會弄髒自己!
心慌意亂的松開手掌,雪花由她的指間無聲的滑落,紅豆不敢去接,深怕弄張它。
雪是干淨的,而她卻不是,她不該踫它,那會玷污了它;賞雪的心情沒了,紅豆神色疲憊的伸手關窗。
她身子無力的倚靠著窗邊站著,原本捧著雪花的小手改為捂住小臉,悲傷涌起,她沮喪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世上有沒有一種藥,一種讓人吃下後能將往事全部忘光的藥?如果有,她願意傾盡所有將它換來,好將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全部忘掉,連同「他」,她都不要——不敢再要!
她只想要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在北方異地重新抽根生芽的紅豆。
紅豆想得太過投入,沒留意到屋內先是有道冷風悄悄的灌入,接著她的身子便莫名的讓一個硬實的懷抱給緊緊摟住。
有賊闖入!
紅豆正想尖叫,卻猛地嗅到對方身上那抹她至死都不會忘記的男人氣味!
瞬時,她全身緊繃,無法呼吸,只能求神求佛,盼望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她永遠也無法甩月兌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