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的故事很像報紙上的社會新聞,一二十歲的無聊青年,尚未娶親,看多了黃色小說,一腔「郁悶」——此處可解為「郁達夫式苦悶」——無處排遣,驀地見了這麼一個「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的堂嫂,怎能不「身上已木了半截」。何況權力產生魅力,「成千上萬的銀子都從她手上過」,對于賈瑞這種「貪便宜沒行止」的人,更有莫大誘惑。
他迷上鳳姐我是能理解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何以自以為能輕松搞定鳳姐,不會招來任何麻煩?
且不說人家是有夫之婦,老公雖是花心大少,但這會兒尚喜新不厭舊,小夫妻間打情罵俏,載笑載歡,「一從二令三人木」,眼下還是第一階段那個甜蜜的尾聲。就算鳳姐天性風流,不顧婦道規矩,無視合府上下人多嘴雜,想要弄一場非常規愛情,男主角也未必會落到他賈瑞頭上,搜盡字縫,沒看見他有哪點好啊。
他肯定不是個帥哥,《紅樓夢》里最喜歡談論人家長相,上至北靜王,下至秦鐘,再不濟還有香憐玉愛一干人等,但凡清俊人物,一個也不拉下地要贊賞一番。至于賈瑞,書中對他相貌一字未提,好男色的薛蟠在學堂里尋找同性戀伙伴時,賈瑞也是充當他們的保護傘而不是其中的一分子,可見他的相貌最多也就是中等偏上,沒有過人之處。
小白臉路線是走不通了,若是家境甚好,鳳姐就算看不中,多少也會留點情面,可惜賈瑞不但要沾榮寧二府的光,如前面所說,連薛蟠的好處也要蹭。並不是他家里管得緊,像寶玉那樣「雖然有錢,並不由我使」,後來賈瑞病入膏肓,喝碗參湯也要到榮國府去討,其淒涼寒酸可見一斑。
當然,也有天生有女人緣的那種人,雖無財無貌,卻乖巧聰明,最擅討得女人的歡心,賈芸就有這種潛質,但賈瑞絕對不是這種人,看他勾搭鳳姐的幾步走,何等粗蠢愚笨。
首先在一個最不合適的時候出現,那日在寧府花園,鳳姐剛別了重病的秦可卿,對著黃花滿地,白柳橫坡,自是感慨萬千,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賈瑞像個鬼一樣地突然出現了。他以為是驚喜,鳳姐那里卻是驚嚇,余悸未消之際,怎麼會對他有好印象?他還在那兒秋波暗送眉目傳情,不止是不合時宜,簡直令人厭憎了。
偏偏他還看不懂鳳姐偽善的笑容,沒準還覺得已有了兩三成把握,再次尋上門來,見了鳳姐,那話說得比劉姥姥初入榮國府還要蠢笨。劉姥姥是大智若愚,分明用自己的笨拙來烘托對方的優越感,賈瑞卻上來就試圖挑撥鳳姐夫婦的感情,說賈璉別是在哪兒絆住了腿。想鳳姐這等要強的人,即便對賈璉並不放心,也決不容他人說嘴。賈瑞一開始就犯了鳳姐的忌而不自知,當著丫頭的面又想動手動腳,湊上去要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什麼樣的戒指,似這般有一搭沒一搭說鬼話,胡適據說很在行,賈瑞的表現毫無創意。
這一節脂硯齋說鳳姐是「立意索命」,真是天大不公,鳳姐分明是防守型的打法。只怪賈瑞這廝太愚蠢,他自說自話,自以為是,每一步他都是那麼篤定,那麼不假思索,大概,他以為,只要他賈瑞一出手,天下女子,哪怕如鳳姐這般「剛強」且見過世面的,無不應召而來吧?鳳姐再三誆他,竟不能他使有絲毫的省悟,這樣執拗的好感覺倒是從哪兒來的?
這無關品行,一個勾引者的辭典里沒有「道德」二字,只說技術。同樣是做混蛋,西門慶就做得比他專業,為了勾搭潘金蓮,先是打听她的來路,做到知己知彼;再與王婆合謀,制定「捱光」文案,競選總統也不過如此了;然後循序漸進,建立感情基礎,關鍵時刻他也是先試探,確知有十分把握,方該出手就出手,最終取得完勝。
就是後來鳳姐的老公賈璉勾搭尤二姐,也未敢唐突,找了個賈蓉做狗頭軍師,再跟二姐套磁。有意思的是,他與賈瑞一樣,也是拿荷包做突破口,要尤二姐荷包里的檳榔吃,但不同的是,小丫頭一來,他立即有所收斂,給有風塵案底的尤二姐留足臉面,更在還荷包的時候將自己戴的一個漢玉九龍佩遞了過去。
休要小看這一舉動,這不單是說明賈璉肯投資,更說明他懂得女人的心理,就如現在的女子在乎情人送的鑽戒一樣,你以為她是看重那個會反光的石頭?她看重的是男人的心,雖然感情和金錢未必成正比,可是,男人總不會拿他自己的錢包開玩笑吧。
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慷慨大方,如此苦心孤詣,如此做足文章,賈瑞一樣皆無,陳村老師說了,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腦子,你就跟民工比體力,可是賈瑞他老人家連體質都不好,連凍帶嚇,就生了一場大病,看他一開始那心急火燎的樣子,還當他火氣很旺呢。
重新回到原先的話題上去,這麼個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人,打哪來的信心,竟以為能將鳳姐拐上他的床呢?難不成就因為他是個男人,就天然地擁有了原始資本?
然而這的確是答案,非但是賈瑞,拿性別當資本也是某一類中國男人的傳統,好像他是個男的就足夠了,再不需要其他的。唐僧就不算在內了,人家本非凡胎,他的元陽確是稀缺資源,一天到晚被女妖精們惦記著不足為奇,我納悶的倒是七仙女和田螺姑娘看上的那兩位哥哥,他們又有哪點好,讓兩個仙女寧可做生活下降者,為他們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你說他是老實忠厚?他倒是想大殲大惡,有那個智商和條件嗎?說到底,董永哥哥和田螺姑娘的心上人不過是最為普通平庸的男人的代表,他們代表著男人的某種願望,就算自己降到最低,憑著自己是個男人也可混日子。
這個傳統到了文人筆下,又被發揚光大,《聊齋》里的書生,總有狐狸精纏身,狐狸精們不但貌美如花,打理生計也是一把好手,沒幾年就帶著全家致富奔小康,又趕在七年之癢前自行消失。這才叫——做男人挺好。到了賈平凹的時代,狐狸精們都不出來了,好在女人們開放了,《廢都》里的女人們,別管是有夫之婦,還是黃花少女,連同風塵女郎,見了莊之蝶這個老男人,紛紛寬衣解帶,歸心低首,那個職業妓女,連錢都不收了。《廢都》完了是《成都》,里面的男主角也一路通吃,白領麗人,油膩膩的老板娘,皆趨之若騖,以與他上床為快。
好在此類文字一出,便有女人寫文章置疑,雖然打破了男人們的白日夢,卻也使他們了解真相,不至于貿然下手,自取其辱。賈瑞倒霉就在于那時女人是沒法就此問題發表見解的,他上了當,真拿性別當資本,雄赳赳地登堂入室,無端端搭上一條小命,九泉之下,他能怨誰呢?那些文人也不是存心騙他,他們真的是做如是想的啊。
曹公言說女子之美,我見猶憐,描摹男人的可笑可憎,也入乎內而出乎外,逼真銳利,在男性作家里,他是最沒男人氣的一個,切莫以為「男人氣」是個好詞,它還包括了酸氣、怨氣、戾氣、頭巾氣……這一切構成了寶玉說的濁臭之氣。正因為他對男女有著更為真實的認識,他筆下才出現了清新健康的男女關系,就是那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偶爾蕩過來的這一處閑筆,也寫得如此真切,到現在也沒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