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親之後,發放端午節禮,寶玉和寶釵一個標準,黛玉則和迎春等次一個標準,雖然不過少了兩頂蚊帳,一張席子,但是不同的標準卻如一道屏障,嚴嚴實實地將黛玉隔絕在寶玉寶釵之外。標準也是語言,它這樣告訴黛玉︰你和寶玉不一樣,寶釵和寶玉才一樣。
幾乎是很明確的暗示了,奇怪的是,其他人只做不理論狀,連最善于洞察上面心思的鳳姐,也還是拿黛玉和寶玉開玩笑,戲謔玩笑背後,應該滲透著賈母的意志。這個榮國府一把手心中寶玉未來的伴侶,大約還是黛玉,一則盡管她對寶釵頗為賞識,但黛玉畢竟是她的外孫女,最疼愛的女兒留下的孤女,二則黛玉聰明伶俐,連薛姨媽都憐愛有加,不用說這老外婆了。
寶玉婚事長期的懸而未決,想來因了元春與賈母想法的不同,從第五回的判詞與曲子來看,最後元春佔了上風。僅僅是一面之緣,元春何以如此堅定地選擇寶釵,省親夜她還看黛玉寶釵皆如姣花軟玉,才氣也無高下之分,如何沒過小半年,就放出這麼一個動作?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寶釵黛玉雖皆是出類拔萃的女子,但寶釵和元春更像一路人,可以說,寶釵簡直就是元春未入宮的樣子,元春選擇寶釵,從感情上說,有自戀的因素,從理智說,她因深知自己而深知寶釵,知道她更是宜室宜家的人選。
兩人相似之處有以下幾點︰一是進取的同時不乏冷靜寶釵在詠柳絮詞中說,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元春則把這願望轉化成了現實,她們兩位都算是進取之士,但言行舉止都沒有絲毫急功近利之相。
寶釵遇事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自稱藏愚守拙,從不刻意出風頭。她著裝樸素,沒有任何富麗閑飾,家中布置以簡約為主,想來該是「宜家」的格調。這淡然的姿態固然是由于良好的修養,更因為她懂得水滿則溢的道理,見好就收,從不被勝利沖昏頭腦。
元春省親之時,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這種情況下,元春沒有志得意滿的感慨,清醒地認識到所謂皇宮,不過是個「不得見人的去處」,認識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分,然終無意趣」。她還提醒這個省親別墅修得太過奢侈,下次萬不可如此。
二是含蓄渾厚的審美取向元春自稱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但瀟湘館怡紅院皆系她命名,她將花漵蓼汀簡化為「花漵」,大去堆砌之感,將「天仙寶境」改成「省親別墅」,則少了許多張揚。
她的詩作,走的也是平實的路子︰餃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大方有余,但風流別致不足,想來該是與寶釵差不多,不把詩詞工夫當成正經本事,只是仗著突出的天分,能夠應付得過。
正因如此,能揣摩她的心思的,也非寶釵莫屬,她敏銳地感覺到元春不喜歡「玉」字,提醒寶玉換一個字。同樣是為寶玉提供幫助,黛玉只知道做槍手,替他寫一首詩,察言觀色的本事,跟寶釵是沒法比的。
三是近乎冷清的完美寶釵從來都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太太,她表現完美,舉止從容,喜怒不形于色,卻樣樣心中有數。然而,很少能看到寶釵展露真性情,她說話做事都像有一套完美的程序,而且從未有病毒作祟。
張岱有言,人不可以無癖,好在寶姐姐和寶玉們朝夕共處,總會暴露些許真性情,而元春只出場一次,而且是在省親的大場面下隆重登台,笙樂齊鳴,流光溢彩,身在其中者,是否會突然靈魂出竅,周遭的一切,成了一出排演好的華麗戲文,決不會荒腔走板,便是元春感慨與父母家人分離,那台詞也是半文半白的,不像真人說的話。
可以想像,一旦寶釵入宮,活人氣減少,必是又一個元春,而元春未入宮前,在家照顧弟弟,長姐如母的架勢,也如寶釵一般。她倆不過位置不同,性情則可以彼此置換,這也是元春一力提拔寶釵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