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人是不是一開始就要背負這麼大的罪,出生在這個世上?
打一出生,就注定了將一輩子忘不了自己犯過的罪,即使用來贖罪?
那麼,靈魂在承受痛苦之余,所記起的記憶,究竟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痛苦回憶,那些悲傷回憶,那使天崩地裂的愛,到哪里去了?
或者是一種幻想?終究,要去了解另一個完全不屬于自己的靈魂,是不可能的。
幻滅若是殘酷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心存希望。
受傷若會痛苦,一開始就別去擁有那不想失去的東西。
不要去愛、不要抱希望、不要去感動。
對!就連現在這一剎那,自己能否活著,也不要去期待。
然而這種失去方向的靈魂,不久終會將自己逼入自己體內的瘋狂世界。
為了不走上這條路,即使明知會失望、受傷,人還是不得不去愛、去希望、去感動。歸根究底,人的靈魂是為受傷而產生的……——
引述自奧爾佛氏之窗
車子在高速道路上行駛,因為路面平坦加上車子性能穩定,車內的人竟察覺不到車子正以高速飛快地奔馳著。
隨著窗外飛逝的夜景、流泄而過的光線,沉默漸漸橫亙在彼此之間,淡而柔的音樂播放著,此刻並不覺得尷尬,有一種很安靜、很特別的氣氛。
我的心專注于身旁開車的他,凝視著操控方向盤的修長手指,如果他不是一個外科醫師,那這應該是一雙屬于藝術家或音樂家的手吧?
怎麼能夠僅是這樣看著他,就能感覺到心里無來由的發痛,以及漲滿著對他說不出口的愛,隨時威脅著要傾巢而出。
「你會彈鋼琴嗎?」
「以前學過。」
「真的?彈給我听!」
「有機會的話。」
「你家有鋼琴嗎?」
「現在住的地方沒有。」
為什麼他總要講住的地方而不說他的家?我知道他只是把這里當作一個過渡的地方,他才是一只候鳥,等季節過後,他會毫不眷戀地飛去。
而我,會不會只是跟他驚鴻照影的路人甲?
不知道,也不能想這麼多,至少我此刻跟他在一起,就該覺得滿足。
下了高速道路,一直來到台北市的信義區。他將車子駛進地下停車場。
「下車吧。」他熄了火,下車走到對側幫我開門。我跟著他,看他拿出磁卡,往電梯走去,進電梯,又看著他按下十九樓鍵。
「你住很高耶。」
隨著電梯高速上升,我吐出了一口氣。
「還好吧。」
電梯門一開,他走出去。
這是雙並的二十層住宅大樓,他住在A座。
推門入內,前廳玄關一整片乳白色分割的壁櫃面板、立燈半櫃、靠背單椅、瓶花擺設,與起居坐具形成前後分明的層次,一組乳白色的牛皮沙發間夾著簡約的棕色方桌,交接地帶則以長形立台作為區隔。
旁邊放置著原木餐桌,環繞六人座椅形成用餐區,與整片牆壁開放式的長條吧台延續轉接客廳的使用機能,形成行進移動上的驚奇橋段,與客廳開窗造出極佳的空間端景。
金黃色的燈光映在昂貴的黃金米黃石所鋪成的地面,反射出閃爍的澄亮光燦一如霞照。
這里距離都市高度發展區頗近,卻又同時得以享受少有的內在寧靜與外向便利性,在周圍環境及視野上擁有極佳的外在條件,高樓層使得都市噪音與視野干擾相對降低,對外開啟的大片落地玻璃窗,將整片蒼翠的山巒風光盡收眼底,白日可以欣賞天光浮雲的須臾變化,夜晚便能坐擁城市遙遠燈火、繁華璀璨的麗色。
「林醫師,你住的地方真漂亮,跟雜志上看到的一模一樣耶!你眼光真好。」
「沒什麼,都是設計師裝演的。」言下之意,他只負責出錢。
「你是什麼時候來台灣的?」
「四月。」
「現在十月了,你已經來半年了。」
「嗯。」他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可樂給我。
「那你喜歡台灣嗎?」我打開可樂,接過他遞過來的吸管,一邊喝一邊問。
「還可以吧。」
「那、你喜歡台灣人嗎?」
他看著我,又是那種深沉難解的光芒,我不懂,那是一種很靜的水,誰也不知道靜水之下,究竟是一無所有還是暗潮洶涌。
這個住處,看似繁華,其實處處透露著一種寂寞、一種冷冷的寂寞,仔細一看,就發覺它僅是像個樣品屋,沒有人住在里面的感覺,沒有屬于家的溫馨。
跟他這個人一樣,明明他就在你身邊,可是你就是踫觸不到他的心。作家說︰世上最長的距離是我就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可是,我卻覺得我跟他的距離還要更長、更遠。
「林醫師,我可以叫你七央嗎?」
他笑一笑,不知怎地,他的笑容也很落寞,讓人好想安慰他。
「很少人這樣叫我的。」
「你也叫我曉星啊!」
「我听見你同學叫你小星星。」
「把鼻也這樣叫的,你要叫我小星星也可以。」
我跑到落地窗前。
「你看,滿天星斗,只有你這里才看得到。」
他走到我身邊。
「你一定不懂得欣賞屬于你的美麗風光,我唱我的歌給你听好不好?」
「你的歌?」
「嗯!」我點點頭,唱道︰「小星星,亮晶晶,點點像你的眼楮。最多情,夜夜心,找不到半點幻影。夜色已靜,露濕已晨,夜夜找尋,就像是小星星。尋好夢,夢難成,又有誰知我多情?對星星,訴衷情,哪里有我的知音?願將我心,換做你心,心心相換,才知道我多情。小溪畔,星夜里,思念著多情的你。願我像小星星,找尋那無限柔情。風吹衣襟,夜鶯輕啼,但願我倆,永遠不分離。」(陳光陸詞曲)
他靜靜地听,不發一語。今夜的星光燦爛,如此溫柔的夜,我永遠也忘不了。
無論他是不是會離去,在這樣溫柔的夜,我都不想讓他孤獨地過。
「七央,你可以抱我。」我一點也不覺得害羞,只因他滿身的寂寞。
他抱住我,輕輕地親吻我的頭頂,十分、十分的溫柔,溫柔到令我想要流淚——
「不……不要……好多、好多……」
仿佛負-的獸嘶啞的聲音將我由甜美的夢境中喚醒,我睜開眼,發覺他睡得很不安穩,我將他抱在懷中,為他擦拭明明開著空調,依然冷汗涔涔的額際。
他張開眼,茫然而沒有焦距,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臉上,可是他不是看我,是看向更遙遠的地方,而那令我感到恐懼。
「七央,你醒一醒。」
他的視線慢慢凝聚,好一會兒,他離開我,走下床,到吧台倒了一杯酒,一仰而盡。
「七央,你吃什麼藥?」我看見他吞了兩顆白色的藥丸。
「沒什麼,頭痛藥而已。」
「可是你吃兩顆,而且還配酒,那會加重藥性的。」他自已是醫師,不會不知道。
他坐在沙發上,將臉埋入手掌中,似乎藥性還未發揮,頭很痛的樣子。
「我知道,可是沒有辦法。」
像一個被責罰的孩子,這個不為人知的林七央,令我的鼻腔發酸,幾乎要流下眼淚。
我抱住他。「你作惡夢了嗎?你常常作惡夢?」
他沒理我,卻開始發抖,輕輕地抖顫,卻令人好心驚,因為他在害怕,一種很深很深、打心里發出的恐懼。
「你知道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嗎?」
「嗯。」
「我原本在MGH工作,可是九月初,應紐約醫院的邀請,加入為期一個月的技術聯盟合作計畫,那一個月我必須待在紐約的醫院。」
他停了下來,我也不催促他,我感覺他想跟我說的,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也許正是他恐懼的根源。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美東連續遭到不明恐怖組織的大規模攻擊行動,紐約世貿大樓遭到兩架自殺飛機撞擊後,不久即倒坍,一千多-的高樓瞬間被夷為平地,美國五角大廈、國會山莊、國務院等重要政經機構也受到劇烈攻擊,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早上上班,沒多久就接到重大災難警報,全院醫護人員待命,然後救護車不停地送來受傷的人。我從來沒見過同時那麼多的人受傷,醫院到處都是血跡。我慌亂的急救,不知道是幾千、還是幾萬人受傷受害,我只知道,受傷的人必須處理,不斷、不斷的處理病人……」
他的身體劇烈發起抖來,聲音也變得支離破碎,我將他抱得更緊。
「七央,你不要害怕,你是在幫助他們。」成千和上的人浴血掙扎、肢體分離,生命被剝奪,無疑是個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心智再堅強的人也沒有辦法承受。
沒想到他推開我站起來,聲音變得更尖銳。「我是醫師,幫病人緊急處理有什麼?再嚴重可怕的傷口我也不怕!」
他的雙眼泛紅,燃燒火一樣的神采,這樣的林七央好陌生。
「你知道嗎?世貿中心倒塌現場灰塵彌漫,厚厚的灰、滿地磚瓦及紙張,滿地都是血,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現場是封鎖的,媒體根本照不到。
他再度頹然倒在沙發上,猶如全身氣力被抽走一般,很呆滯、很刻板地訴說︰「九月十一日,有一班美國航空編號十一的班機,由波士頓飛往洛杉磯,飛機上有九十二個人,在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時撞上紐約世貿北樓。」
听他如機器人一般準確地陳述令我無來由地恐懼起來,也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七央……飛機上有你認識的人……嗎?」
他只是看著我,深深地看著我,現在我終于看得見他眼底的情緒,那根本什麼都沒有,只是被凌遲寸剮的折磨啊!
我的眼淚流下來,原來他不是寂寞,不是個性不好,他只是一個受傷的靈魂!
我把他抱得好緊好緊,他身子一僵,過了很久,他抱住我,將臉靠在我的肩膀上,好輕好輕地,他說︰「是我的爸媽。」
我的心整個駭住了!
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明明他也是受害者的家屬,也同樣承受劇痛的驚駭與打擊,他卻必須比別人更堅強更鎮定,只因為他是個醫師。
「他們一定很害怕,這不是意外,是蓄意的、惡劣的、不可原諒的,讓他們有心理準備去看見死亡多麼殘忍!」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明明知道,可是我不能離開工作崗位,有太多需要我去幫助的人……可是我需要的人在哪里?有誰能夠幫我?我也是受傷害的人啊!罹難的人有我最愛的、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我搖晃他像搖晃一個寶寶,我猜想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他將他的傷痛掩埋起來,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可是淡化並非真的遺忘,受傷的記憶潛藏于意識的深處,就像火山的底層,埋藏著足以毀滅一切的溶漿。
記憶,是一種烙印,久遠的,就藏在抽屜深處,雖不常翻動,可是從未消失,可以淡忘漠視,卻無法連根拔起。
必須去回憶創傷,將毒膿剮出來,這樣,傷口才能夠痊愈。
「那時你離開手術房是為了回去祭拜你的爸媽?」我小聲地問。
「不。」他回答我。「到哪里去祭拜?沒有遺體、沒有殘骸、沒有骨灰,什麼都沒有,只有和成千上萬的人以及建築物一起化成的粉塵,風一吹……就消失了……」
「七央,你想哭的話不要忍著,哭出來會比較好。」我的淚水擦了又流。我沒有見過他的爸媽,我也很同情無辜的罹難者,可是最讓我心疼的是他的眼空洞而干涸,仿佛一滴淚都沒有,這是危險的。
「我沒有流淚,我不知道怎麼哭泣,你知道嗎?我不能崩潰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沒有流淚傷痛怎麼會好?你一直把它藏在你的心里,難怪你要睡不好,難怪你要吃止痛藥。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舍得這樣傷害自己?」我哭著說,愛上一個人,就必得痛他的傷痛、哀他的憂愁,這種滋味,比自己受傷還要苦上幾百倍。
「小星星,你不要哭,我羨慕你,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他親吻我,將我的淚水吻去。「淚水只不過是經由淚腺排出來的體液,跟我們流的汗沒什麼不同的,悲傷和快樂一樣,一旦生命結束,也只是一場短暫的夢。」
「當然不一樣,你修過心理學,怎麼會不知道?」
「在美國,所有的罹難者家屬都必須接受至少半年的心理輔導,日後還要定期復診直到創傷痊愈為止,這個傷,我想一輩子也好不了。」
「你還有在接受心里治療嗎?」
他苦笑。「很諷刺吧?愈是了解這一門學問,愈不容易接受暗示,心理醫師根本看不出我有哪里不對勁。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很好,只是不容易入睡、作惡夢、頭有時會痛得很厲害而已。」
「這還叫而已嗎?」我捧住他的臉。「你一定要治好你自己,不然我會很擔心、很擔心!」
他微微笑,很溫柔地,拉著我的手回到房間,和我一起躺在床上。
「小星星?」
「嗯?」
「我有沒有跟你說,謝謝你今天來陪我?」
「沒有。」
「謝謝你。」
「不客氣。」
他看起來很疲倦,合著眼像是睡著了。
「七央?」
「嗯?」
「你的頭不痛了嗎?」
「嗯。」
「你想睡了嗎?」
「有一點。」
「好好睡吧。」我抱著他,將他的頭枕在我胸前。
「但願你不要再作惡夢了,我會陪著你。」
「你會陪我多久呢?」他擁住我,像個孩子一樣撒嬌。
「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
「……」沒有回答,听著他淺淺的呼吸聲,睡著了吧?我緊緊地抱住他,生怕一放手他就不見了。原來我不是愛他,而是已經愛他太深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