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家莊的確不愧為是魏州第一大莊園。正逢戰爭之年,處處是家園殘破不堪,滿目瘡痍的景象,但龐家莊則不,仍然富麗堂皇一如往昔,又因為攀權附貴之故,更顯得安逸奢華,其有錢有勢的輝煌氣派可見一斑。
在太平盛世里,要優渥富足、安身立命或許很容易,只要肯努力,人人有機會;但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有些人求生存已不是易事,卻也有人藉此時機發達。很顯然的,龐家莊屬于後者。
光鮮亮麗的生活背後,往往都是晦暗不堪的同流合污,這就是社會現象。
百般清閑地坐在涼亭中,倚著欄桿,白玉瑕怔忡地凝望著爭妍斗艷的萬紫千紅,思緒飄得漫無邊際。
這樣兀自陷入冥思的日子,持續已一個多月了。她知道,即使龐家莊守衛森嚴,但她若真執意要離去,是沒人能攔得住她。只是,她的心中就是存有那麼一絲絲的期待,因為期待,所以,她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來完全空洞、完全無所事事,仿佛因期待而活著似的人生。
…南的春天,風光是惑人流連的明媚宜人,若有佳人相伴,想必會教人忘了今夕是何夕吧!白玉瑕嘴角送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想著。
她——到底仍是在乎他,舍不下他的一切一切,雖然她曾經是那麼地嫌惡他的存在!
突然,一陣細微漸近的足音打斷她的思緒,視線轉向來源處,她看到龐天若有所思的探索目光。
「你,還是忘不了他嗎?」欺近她,龐天語氣中透著明顯的苦澀。
可以說在這一個多月來,他對她百般呵疼、關愛備至的種種舉動,她完全恍若未置,他——仍是走不進她那禁捆深鎖的心扉。正因如此,他才會有更深的挫敗感及無力感。
白玉瑕冰霜依舊的臉上不見有絲毫的暖意滲入,對于他的問話,沒有任何應答。
龐天只手捏住白玉瑕的下巴,強迫她正視他。
「看著我!」望著伊人依然冷冽的眸光,他心中又是一陣痛。「我要你對我笑,我要你溫柔似水地看著我,听到沒有?!」
白玉瑕反手一劈,掙開了龐天的鉗制。
「你對我下命令?」她笑中含著嘲諷。「你以為你可以勉強我任何事?」
「我的讓步還不能讓你感動嗎?」他嘆息了。
「你忘了,我們立場是敵對的,談什麼都是多余的!」
「我可以為你改變這一切,只要你心甘情願永遠留在我身邊。」著迷于她冷傲不臣的神情,龐天信誓旦旦許下承諾。
「你的改變不必為我,為你自己就夠了,我無福消受你為我的改變——」她當下決心此地不宜久留。
「告訴我,是因為鄭遠祈——」他突兀地打斷她︰「所以你心中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包括我在內?」
「你的問題真多!」白玉瑕回避他迫人的質疑,逕自踱開。「我想,我該向你告辭了。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是很容易厭煩的,這樣的答案,可令你滿意?」
龐天放下所有的原則,第一次,他不以掠奪的方式去強迫對方,而是以耐心守候著對方的回心轉意,沒想到結果竟是落空,這——教他情何以堪!
從來,沒有任何一名女子能令他如此心折,甚至教他為她調整自己的行事作風。恐怕除了白玉瑕外,再也沒有任何艷子足以撼動他的心……也因此,龐天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待她,只盼換得真情回應。無奈她固執得令人卻步,縱有萬縷柔情,也只能付諸流水,得償是無望了。
「你不必急著離開。」龐天望著她絕美的容顏,黯然一笑︰「我真的舍不得放開你,但要我傷害你,我更是做不到,我已經讓你受過一次傷了,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白玉瑕炯炯有神的眸中閃現一抹動容之情,雖然細微,但龐天仍是捕捉到了。
「沒想到,我讓你心緒有所波動的機會,是在我放棄你的時候。」他自嘲道,笑容中有著無可奈何的悲哀。
「你大可不必為此介懷——」白玉瑕緩緩開口︰「終有一天,你甚至會連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告辭了。」拱手作揖,她不再贅言,絕塵離去。
龐天目送著白玉瑕漸遠的身影,終至消失,他嘆息著,一派落寞蕭索神色。
「老大——」龐軍不知何時自陰影中走出,神情充滿不解。「要不要派人把她追回來?」他不明白大哥分明仍迷戀白玉瑕
龐天回望胞弟一眼。
「讓她走!」不容置疑的命令語調。
「我不明白,老大——」
「不像我的作風,是嗎?」龐天面容爬滿疲累。
「……」
「你看不出來嗎?白玉瑕不同于一般女子。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將她牽絆,讓她心甘情願的停留。也就是說,如果我得不到她的心,她早晚還是會離開我。更何況,鄭遠祈早已進駐她心中,即使他們相隔兩地,她仍是對他念念不忘,這也是我無法更改的事實,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麼肯在龐家莊待上一個多月?」他搖頭︰「老二,她的功夫不在你我之下,你認為你追得回她嗎?」
龐軍悶悶地開口︰「老大,你的意思是,她待在莊里,其實是在等鄭遠祈來找她?」答案昭然若揭。
龐天沉默不語。
「她——真是夠奇特的!無欲無求,飄泊不定,浪跡天涯,沒有一名女子同她這般神秘、難以捉模了。」龐軍在明了白玉瑕以何種特質及魅力攝住龐天的心魂,使他獨獨鐘情于她後,他忍不住要嘆息了。「老大,天涯何處無芳草……」
「讓我靜一靜,你下去吧!」龐天擺手,示意他退下。
龐軍不再多言,諒解地望了龐天一眼後離開,留下龐天一人陷入沉思中……。近不理世事的白玉瑕,出了河北道,朝著河西的涼州緩緩而行。形單影只的蕭瑟,透出幾許蒼涼。
孤身走我路對白玉瑕而言,不再是自由自在的逍遙不羈,取而代之的,是悵然若失的孑然飄零,是茫茫浮世的浪蕩無依。
﹀底的黃沙隨著強風飛卷而起,呼呼低嗚著,似是襯著烈陽,頗有荼毒生靈之勢。窮鄉僻壤內,反應著一張張愁眉苦臉的人們,來來往往。身在其中,心情更加晦澀。
似是習慣了鄭遠祈的笑臉相迎,更似習慣了他的伴隨左右,此情此景,勾起她無限的渴念,心中的情潮澎湃,更是無法止息。
取出置水的皮囊,輕輕飲一口,深邃的星眸中有著明顯的疲憊,收起皮囊,策馬奔馳,感受速度帶給她短暫的遺忘。
人,是不是都是在失去了之後,才懂得珍惜擁有?
白玉瑕悠悠嘆息,並想起因為他的一番動听言辭,竟不知不覺地將目的地設定涼州,無誤地向西而行。
原來,她早已陷溺情愛中而無法自拔,她竟然天真得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但事實上,情感盲目了她的雙眼,使她無法理智地疏離七情六欲,不僅如此,她對他產生了強烈的依戀……思及至此,白玉瑕倏然勒馬翻身而下,抽出劍鞘,欲削發斷情絲之際
「姑娘且慢。我那傻徒兒也真是的,沒有好好守著你,還多管閑事,枉費他專程下山一趟,真沒出息!」一名面容充滿睿智光輝的白發老者,笑容可掬地出現在白玉瑕面前。
「你是……」她問得遲疑。
「沒錯,我是他師父——你心上人的師父!」老者瞅著她,笑意愈漸詭異。
白玉瑕沒答腔,逕自冷靜沉默等待對方解釋來意。
「看來,他是以最笨的方法來追求你,是吧?」洞燭先機的目光含著趣意盎然的玩味。「真有他的!」
她仍不動聲色,以不變應萬變!
「那傻小子的事,我本來是不想干涉,但順其自然發展下去,我看你們小兩口的好事還有得拖呢!」老者捻捻花白的長須。「明明一件簡單不過的事情,偏偏弄得這般復雜,真是自找罪受!唉!我想你大概還不清楚我在說什麼,不過沒關系,等你的天靈蓋打開之後,連接所有的記憶,自然就會明白我話中的意思了。」老人有些惡作劇的笑容。
「打開天靈蓋?這是什麼意思?」白玉瑕終于打破沉默,發出質疑。
眼前的老人乍看之下雖是屬秉性純良之輩,但眉宇間流露而出的古怪訊息,以
她向來謹慎嚴厲的作風,不得不防範三分。
似是窺得她的懼戒心思,老人緩緩開口︰
「你沒有必要怕我,那傻小子的修為你應該清楚,既然我是他的師父,修為必是在他之上,苦我存心傷害你!稍早前出手,你根本就沒有防備的余地,不是嗎?」
白玉瑕心中不得不承認對方所言不假。
「那個夢境……這麼多年了,難道你一點都不疑惑?」又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問號。
聞言,白玉瑕整個人怔住了。
「你——是怎麼知道?」她不可思議地瞪視對方。
「如果我可以讓你得到完整的解答呢?」老人笑嘻嘻不答反問。
「我不明白,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只是單純地想為我解答疑問?」她的語氣近乎咄咄逼人。
「聰明的姑娘!」老人贊賞地笑咧了嘴︰「就算為師的在幫他吧!不過,他若知道我插手管他的‘姻緣’後,肯定會暴跳如雷。尤其,我在他出其不意時,揭開了所有的‘真相’,故意顛倒他計畫的程序,讓他措手不及……」山叟老人神情愈漸詭謔。
「原來,你是閑來無事,想找樂子而來?!」白玉瑕下了結論。
「我就只有這麼一個徒弟能逗著玩,唉!老人家孤孤單單的,你哪能了解寂寞煩悶的心情需要排解!」此時,老人的表現像極了受盡冷落的小孩。
白玉瑕不再作聲,算是默許。
只見山叟老人一個極為迅速的探手出掌襲向白玉瑕,瞬間,白玉瑕陷入完全混沌迷茫之中。
似是一道強大漩渦,將她的心緒牢牢吸住,身子定在原地動彈不得,不久,她看到眼前所有的事物仿佛行雲流水,一幕幕完整鮮明的畫面在腦海中涌現……
「不——」白玉瑕的雙眸,因記憶的回溯而逐漸地圓睜,胸口隱隱作痛,強烈的痛苦掙扎,似是排山倒海洶涌而至,須臾,她心魂俱裂地暈了過去。
「鄭公子,玉瑕姐她不會有事吧?」顏如玉在鄭遠祈的護送下,平安地抵達杭與家人團聚,心中自然是萬分感激,但白玉瑕不計前嫌的相助,她更是感動莫名,深覺過意不去。
「她不會有事的。」鄭遠祈神情平板,仿佛沒有絲毫的牽念和掛心。
「你——要去找她嗎?」在他辭行離去之前,她忍不住追問道。
「是的。」
「我會再見到你們嗎?」
「我想……應該是沒有機會了。」
「我希望你能留下來,但——不可能是吧?」顏如玉悵惘道。直覺告訴他出事了,心中突然忐忑不安,在算不出個所以然的情況下,他必須立刻動身前往魏州一探究竟,不能再三擱下去,雖然他有把握龐天不會傷害玉瑕,但讓她一個人落單,仍是不甚妥當!
是他失算了嗎?是他輕忽冥冥之中無法預知的變數影響,以至于換得此刻的心焦與懊惱?
「珍重。」不再贅言,仍是瀟灑自若的超月兌飄然。旋身上馬,他風輕雲淡地望了對方一眼,然後策馬離去。
顏如玉即使心中滿懷不舍之情,也只能螓首低垂地怔忡著,無法再說出任何挽留的一言語……
果真是情緣難了。
天靈蓋的開啟,連續了前世的記憶,也解開一直以來費解的情謎,
此刻,白玉瑕的思緒極度混亂。四個名字,同一情緣,牽牽繞繞。理清前因後果,卻陷入了一片更深的情感迷霧中。她不僅發覺自己從小根深蒂固的信念拘泥得可笑,甚至對自己油然而生的情感感到失落、沮喪!
原來,她白玉瑕的生命只是孫弄月生命的延續;只因要成全他一千多年的追尋,所以她必須以相對的心境迎接他?而他對她的情有獨鐘,也是基于她是孫弄月的重生,才有幸獨得他的青睞?若非如此,是否她早該命喪于龐家五兄弟的手里,而不是蒙他所救?再說,她和孫弄月性格迥異,她的前世和鄭子禹若能終成眷屬,這輩子,她和他就不可能有邂逅的機會,更不會有所交集;即使相遇,都只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這麼說吧!撼動他心靈的女人,不是她白王瑕,而是嬌俏可人的孫弄月,只因為他無法得償所愛,所以才不顧一切地追尋到今生,一續未了的情緣!
這——就是事實4使殘酷,即使傷人,她都必須接受。她,只是一個女子的替代品!
歸咎起來,她的心動,就是換來這樣的答案。能算是嫉妒嗎?是的,她的確嫉妒,即使孫弄月是她的前身,她仍是嫉妒。
情愛,是最絆人心的東西,女人尤甚。如今,她也墜入這不可避免的枷鎖中了,清心寡欲的世界似乎己變得遙遠,任靈魂無所依戀的飄蕩更足無望的希冀,陷落就是陷落了,想自拔?難……
「看來,我解除你多年來的疑惑,卻又令你產生不同的掙扎。」山叟老人突然出現在白玉瑕身後,仿佛洞悉一切的語吻道︰「早料到你們小兩口還有得磨,唉!真是痴男怨女啊……
「我不懂——為何他的外表沒有絲亳的改變?」白玉瑕望著山叟老人,提出第一個問題︰「我不再是孫弄月了,我就是我,一個屬于白玉瑕的軀體,完完全全的,絕對沒有絲毫孫弄月的影子摻雜。我奇怪的是,他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的差異——」
「你說你不是孫弄月,但你們的靈魂和本質是相同的,所以我那個傻徒兒才會找到你。至于他的外貌沒有改變的來龍去脈,你自個兒去問他吧!」山叟老人露出神秘的笑容,莫測高深地回望她。
白玉瑕沒有搭腔,氣氛頓時一片靜默。
「想不想听听鉅龍城最後的結局?」山叟老人興味盎然的提議。
「我想它總是逃不出破敗的命運吧!經歷數次的改朝換代,鉅龍城照理是不存在了。」白玉瑕理智地道出見解。「你爭我奪,仍是逃不出生死的命運安排,世事不過如此,我又何必問結局究竟如何,豈不多余!」
「你真不好奇孫定山的結局?他總是你爹,你沒有興趣知道?」山叟老人此刻笑得天真爛漫,像個孩子似的。
「許多悲劇是固執造就而成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他並非善終。」白玉瑕也不諱言。
「聰敏的姑娘!」山叟老人贊賞的笑容。「孺子可教,好!太好了!」
「我不明白,老前輩既為修道之人,為何會任你的弟子沾惹塵世間的情感?我以為無欲無求才是修道者的最一高境界,可是老前輩您並沒有給我這種感覺。」
「沒有什麼事是絕對是,是你太拘泥為行為設限,其實,得道之人反而是自由之身,總有一天你會了解這種感受。」山叟老人輕撫著花白的眉須,緩緩地開口︰「還是沒想通嗎?他現在大概人已經在魏州了。在龐天那兒找不著你,又算不出所以然來,我想他現在心里一定七上八下!」恢復慣有的神色。「有趣!真有趣!」老人笑得開懷。
白玉瑕已漸習慣山叟老人孩童般的心性,不再有所質疑,只是靜靜地望著對方,等待下文。
「你原本的目的地是涼州吧?」
「你知道?」白玉瑕不免吃驚。
「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山叟老人滿意她的反應。
又是一個來歷不凡的奇人異士!白玉瑕心中暗忖。
「老前輩,你認為我鑽牛角尖嗎?」她沉吟了一會兒︰「也許我和孫弄月的本質和靈魂相同,但我是我、她是她,我認為——他的真心只針對孫弄月,至于我,充其量是替身罷了。」不知為何,她感到心中涼颼颼的,有些空泛。「記憶中,我能感受到他對孫弄月的強烈情感,強烈到令人想落淚,我真的體會得出。可是我到底不是她,我沒有那種為了伴侶而毅然決然拋諸一切的熱情,現沒有源源不絕的柔情萬種,坦白說,我追求理智平靜的生活,重視自由自我的人生,絕沒有孫弄月的浪漫情愫,更沒有她愛憎分明的性格,所以……」
「所以,這就是你心中最大的癥結所在。」山叟老人接口道。
「我不知道,或許是吧!」這樣的感覺很陌生,對我而言,我需要時間來適應它。」她的神情有著明顯的寥落失意。
「別想太多,正視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老人諒解的目光似是鼓勵她。「他會找到你的,很快!拖了一千多年,是該有個結果的時候了。」
「一千多年……」白玉瑕思忖著數字背後的真相。
「你會讓他失望嗎?」有些故意,有些捉弄人的口氣,山叟老人問道。
白玉瑕注意到了,面色迅速一整,她反問︰「不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眉目之間,透出了幾許玩味。
「答得好!」老人贊賞地看了她一眼︰「去吧!到了涼州,你會得到你要的答案!」
白玉瑕沒再接腔,陷入完全自我的思緒空間里。
半晌,當她回神後,才發現山叟老人不知何時離開了她的知覺範圍︰「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